“這不像你。”那人又道,“我原來認識的雲墨遲,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略帶嘆惋的語氣,仿若昔日至親般溫和的口吻,我的淚再度洶涌落下,仰首卻猶自強嘴反駁:“你怎麼知道?我一直就是這樣的。”
“不,你不是。”男子答得肯定,傾天雨幕彷佛皆被攏在他手中的青綢傘外,望之,竟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清然風姿,“兩年前,在鹿臺,我第一次見你。你陪同晉文帝參加三年一度的三國會盟。彼時的你,神采飛揚,宛若夜明珠般耀眼奪目。我猶記得,你不服氣皇……皇上對女子的鄙夷,登上鹿臺彎弓射大雕的英姿,以及,那句驕傲的宣告。你說,‘並不是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如男子的,至少我雲墨遲不是’。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
他說的,其實我都記得。那年鹿臺盟會,我嫌久居宮中苦悶,遂央求了父皇帶我同去。最要緊的是,當時身爲執金吾的沈沐昕要奉命護送父皇前去赴會。我其實,是捨不得與沈沐昕分離。那樣的盛會,我原是沒有資格前往的。就連身爲儲君的太子哥哥都不能。然而父皇疼我,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什麼都肯依着我。彼時的我,芳華豆蔻,倚仗着父皇母后的庇護寵愛,桃花看盡,冠蓋滿京華,當真是風光盛極一世。然而如今的我,落魄如斯,哪裡還配擁有那樣的驕傲?
“方纔,爲什麼要那般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口吻,惟恐傷了我。
我垂首,眼淚止不住滑落,卸了假裝堅強的外表,流露出脆弱的神色,直覺地相信眼前這個男子,他不會傷害我。
“我不能反抗。要報仇,就得先好好活着。得罪麗妃,將會使我日後在這宮裡步履艱辛。也許,還會喪命。一死了之固然痛快,但只怕,是親者痛,仇者快。我不能讓我的父皇母后九泉之下猶不得安息。國破家亡,我已一無所有,更無人可依靠。要報仇,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這一己之身,我早已捨棄。無論是多大的屈辱,我都能忍受,也必須忍受。”
聽我含淚細訴,青衫男子似乎極不忍,“雪犀公主……”
我打斷他,“不要這麼喊我!晉國亡了,雪犀公主早已死了。現在的我,只是一無所有的雲墨遲。”
有那麼一剎,整個人彷佛已失去了知覺,虛軟無力,大顆砸在臉上的雨水都不能使我清醒半分,眸中的光彩漸散,整個人向後傾去。
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只覺身上綿軟如一團棉花,輕飄飄的使不上力。頭疼欲裂,較之上次,竟是愈重了幾分。眼皮重如磐石,拼命想睜開,越是睜不開。
耳畔總有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懸絲號脈,替換毛巾,男子不時發出的震怒低吼聲吵得我眉心微顰,卻也是欣慰。原來我的生死,還是有人在乎的。無論,那人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每日到了固定的時候,會有人輕輕攙我起來,悉心喂藥,給傷指換藥包紮。我雖病得沉重,一時清醒不了,意識模模糊糊,倒肯在喝藥一事上配合。
終於,在纏綿病榻十餘日後,我輾轉甦醒。
“水,我要喝水……”我如是低喃。
耳邊是心蓮抑制不住的欣喜驚呼:“主子,主子您醒了!”
眼珠子動了動,微微眯眼,又迅速合上,似乎一時不能適應室內明亮的光線。
心蓮忙扭頭喊:“把窗子合上,主子剛醒,受不得強光。”
一旁的侍女乍然見我甦醒,已歡喜得呆住,此時聽心蓮呼喝,方一個去關窗,一個急匆匆跑到屋外稟報。
我望着心蓮面頰上雙垂的淚珠,淡淡的感動涌上心頭。初次相見時冷言相諷的心蓮,竟能在此刻爲我的甦醒落淚,可見這些時日的相處,到底是熬出了些許主僕間的情誼。看她雙眼深深凹陷下去,想來這些天一直守在牀畔,人心都是肉長的。她這般待我,我如何能不感動?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露出些許疲憊的笑意。
“這些天來,辛苦你了。”
出口那一剎,倒嚇了自己一跳。曾幾何時,我清脆的嗓音,
竟變成了今日這副乾啞如垂垂老矣婦人的滄桑音調?
心蓮抹淚,擠笑安慰我:“主子高燒十餘日,一直滴水未進,想來傷了聲帶。待過幾日,休養着,也就好了。”
說着,她轉身去給我倒水,遞至脣邊,“主子,喝水。”
許是心緒不穩,我喝得有些急了,倒給嗆住,不由轉首向內側輕輕咳嗽起來。
“主子,主子您怎麼樣?”心蓮極輕地拍扶着我的後背,焦心不已。
有人疾步入室,彷佛迫不及待般,到了牀前,撞見這一幕,大手一揮,罩向心蓮,將她摔打在地,半邊臉高高腫起。
“沒用的奴才,連給主子喂水都做不好,朕留你何用?來了,拖出去杖責二十。”
我慌忙轉身,“皇上……”
慕容瑜居高臨下睨我,脣角綻出一絲笑,令人目眩神迷,俊美若天神。
然而我知,那是極危險的信號。他是在無聲告誡我,若敢求情,則心蓮必死無疑。這個少年君王,冷血無情,從來不許任何人違揹他的意願。
噙着魅惑人心的淺笑,一步步,他踱到我牀前,雙手撐在牀榻間俯身看我,卻並不說話。
這個男子,從初見到現在,如一團謎霧般始終教人捉摸不透。也許,上位者皆是如此,不願讓人看透。因爲捉摸不定,人們便會心生畏懼。慕容瑜要的,便是世人皆俯首臣服在他腳下。
我的身子不自覺往內側挪了挪,不知怎的,每次他一靠近,我的心裡總會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和不安,很想遠遠逃開。可是,只怕窮盡一生,我也難以逃離他的手掌心罷。
“怎麼,你很怕朕?”輕鬆的口吻,仿若雲淡風輕的談笑,卻於無形之中給人一股緊迫感。
離得那樣近,我甚至能聞清他身上龍涎香氣息,似乎,還有些許藥味。
我擡首,輕聲道:“難道,不該害怕麼?”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我所有的一切皆因眼前的男子而毀,如何能不驚不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