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靜很美。浮雲被風吹散,皎月重現,青石小徑上浮動着細碎清輝,若一灣清淺流動的銀河。
遇見刺客時,我巴望不得着能有人早些找到這裡,救我脫離險境。可是此時此刻,我卻只希望萬物俱消,獨留我和沈沐昕靜靜感受這一刻的安寧。我想,沈沐昕沿途不語,當是與我一般的心意。
一時忘情,我不禁閉眸輕輕哼起母后幼時哄我入睡時的歌謠,“君若天上雲,
儂似雲中鳥。
相隨相依,
映日御風。
君若湖中水,
儂似水心花。
相親相戀,
與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
人間何有悲歡。
但願與君長相守,
莫作曇花一現。”
月色如歌,一首淺顯大膽的民謠伴着我清脆婉轉的歌喉縈繞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動人。
許久,待我唱罷,聽得沈沐昕如嘆息一句:“公主的歌,唱得真好聽。”
“真的麼?我小時候淘氣不肯聽話,母后就唱着這首歌謠哄我入睡的。你若喜歡,以後我天天唱給你聽,好麼?”
沈沐昕明顯遲疑了一下,方輕輕答一字:“好。”
我不禁笑了,復輕輕哼起方纔的民謠,然而此時心境與彼時卻是大不相同了。
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天底下的女子,莫不做此次念想罷。
然而,再遠再長的路,終究會走到盡頭。
當遠遠瞧見提着宮燈,站在宮門口守望的丹碧時,我的心裡霎時漲滿溫暖。
“公主。”丹碧扔下宮燈,興奮地朝我跑來,然而見我裙衫扯得七零八碎,血跡斑斑,不由着急得哭起來,“公主你受傷了?怎麼會弄成這樣?都是丹碧不好,不該獨留公主一人的。”
我忙以指點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小聲點,別讓其他人聽見了。若傳到母后耳裡,你們準會受罰的。”
丹碧忙捂嘴不敢再喊,眼淚卻順着指縫吧啦吧啦滑落,
哽咽道:“公主都傷成這樣了,還爲奴婢們設想,丹碧……”
我忙笑着哄她,“好了好了。沈侍衛還在呢,就不嫌難爲情麼?沐昕,放我下來。”
沈沐昕彎腰,小心將我放下,不想懷裡卻滑落一物,不斜不倚就掉在我面前。
我一時好奇,便伸手拾起,一看之下,不禁色變,“這不是我的繡花鞋麼?怎麼會在你那裡?”
玉漏更深,弦月西沉。這個時辰,宮人們皆已入睡,我出門時原就無人知曉,此刻更加不願驚動衆人,只吩咐丹碧去取了藥膏來替我清理傷口。
我換了寢衣,歪在軟榻裡,將雙腳擱在一張矮几上。丹碧端來一盆清水,半跪在我腳邊,小心翼翼地拆除着我腳上纏着的布條。其間不免觸動傷口,痛得我皺眉低低呻吟,冷汗直下。
丹碧擡眼看我,眼中滿是心疼之色,柔語寬慰:“丹碧知道公主很疼,但還請公主稍加忍耐,傷口若是不上藥處理乾淨,怕是會感染化膿的。”
“沒事,你上藥罷,本宮能忍得住。”
我努力擠出一抹笑,自取了一塊白布塞在口中,側臉不去看她上藥。
怕引人注目,殿內只點了一盞燭臺照明,重重帷幔委地,風過,魅影森森,略顯幽寂。藥水清理傷口的淤血時,極爲刺痛,我死死咬住口中布條,試圖轉移注意力。目光流轉間,驀然被置在殿內一角的一盞走馬燈吸引住。幽暗的殿宇內,走馬燈變幻出瑩瑩光圈映照在屋內各個角落,緩緩流動,像極了螢火的光輝,也像極了滿天星辰的璀璨。
丹碧擦一擦額頭上的汗,輕輕一系,替我包紮好了腳上的傷口,長吁出一口氣笑道:“好了,夜色已深,丹碧服侍着公主安置罷。”
見我遲遲未答,丹碧不由再喚一聲,擡頭這才注意到我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盞走馬燈,忙笑着解釋:“公主喜歡麼?那盞走馬燈是沈侍衛今晚送來的,他一聽說公主獨自在外未歸,將燈塞給丹碧後,就急匆匆地跑去尋公主了。”
丹碧的眼中閃過一絲光彩,以手託着下巴癡癡道:“公主,
先前丹碧還不明白,爲何公主不愛一國之君的夜帝,卻獨獨鍾情於沈侍衛。今夜丹碧才總算是有些明白了。沈侍衛,他是真心待公主好的呢。丹碧真替公主感到高興。”
心底陡然甜滋滋的,我握住丹碧的手,笑逐顏開,遲疑一下,羞澀問:“真的麼?你真這般認爲?”
丹碧以指刮刮臉頰羞我,格格直笑,而後不安地睇我一眼,“是呀。不過公主方纔那般懷疑沈侍衛,怕是有些傷了沈侍衛的心呢。”
很快,她又加了一句:“不過,以沈侍衛待公主的心意,想來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握着的手心緊了緊,我勉強一笑,“本宮乏了,扶我進去躺下罷。”
一夜睡得昏昏沉沉,身子乏得使不出一絲力氣。因怕腳傷被母后發現怪罪,我遂按沈沐昕囑咐的那般,讓碧影去報說我感染了風寒,無法前去昭陽殿請安。不想,一大清早,我正倚在牀頭喝粥,母后就來了。
丹碧急急奔入,面色慌張,喊道:“公主,大事不好了,皇后娘娘看您來了。估計這會兒人快到了。”
身後的帷幔陡然被掀開,徐皇后緩步而來,鳳儀端肅,“怎麼本宮來看望公主竟是‘大事不好了’麼?丹碧,你好大的膽子!”
丹碧撲通一聲跪倒,惶恐打顫着身子,直呼:“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一時失言,請皇后娘娘恕罪。”
我腳上有傷下不了牀,急得探身喚:“母后……”
瞧向我時,徐皇后的眸光柔緩幾分,快步行來,一手按在我肩頭,細語道:“皇兒,你身子不適,躺着莫動。”
轉首卻冷顏喊:“來人,給本宮將丹碧帶下去,杖責二十!也好讓這紫宸宮裡的人長長記性,莫要仗着主子的寵愛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皇后一聲令下,誰也不敢含糊。立時就有人上前架住丹碧,丹碧眼中的淚如斷線的珠子般直掉,望着我,卻是沒有開口求饒。
主僕十數年情誼,朝夕相對,看她淚水漣漣,我如何能忍心袖手不理?更何況……母后處置丹碧,分明是意有所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