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J從他的表情當中意識到他發現了什麼很嚴重的事情。一陣惶恐和無力感瞬間涌上他的心頭。但他仍舊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強撐着問:“……你的……熟人麼?”
孟噩盯着屏幕上那個人的資料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是特務府出身。”
他轉頭看MJ,重新靠到椅背上,嘴脣有點發顫:“我知道這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停頓了挺久,並且又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一些事。MJ不安地等待着。
最後孟噩頹然嘆氣。
他用一隻手撐住額頭:“我從前在特務府,不是執行官。我也是搞後勤的。”
MJ發現他的聲音平靜下來了。但這種平靜似乎意味着什麼更壞的事情。
“那時候我們局長姓張,叫張朝陽。”孟噩喃喃地說,“這個人你可能沒聽說過。他犯事兒的時候你也就十幾歲,屁都不懂。但是他女兒……叫張可鬆。”
MJ眨了眨眼,錯愕:“……那位?”
“是。”孟噩說,“我是搞後勤的,那時候能力者不多,平陽在冊的能力者資料我差不多都爛熟。這個人……這個馬心語,我知道,我想起來了。”
“她……很強麼?”MJ低聲問。
“當時她的能力是光學迷彩。和強和沒關係。”孟噩的聲音還是平靜,但是令MJ覺得遍體生寒——他感覺那種一種絕望的平靜。
“但她有兩個朋友。一個叫北川晴明,當時的冰雪與風之王。另一個……”孟噩擡頭看着MJ,“叫李真。”
MJ皺眉:“那是誰?”
他回憶自己印象裡有沒有叫李真的人,但是沒有找到。下一刻他看到孟噩無神的眼睛,忽然驚出一身冷汗!
他當然知道那個所有人都知道的“李真”,但是他這樣一個小人物。怎麼能將這件事同自己的上級、上級的上級、上級的上級的上級……都畏懼的人聯繫在一起?!
他像一條離了水的魚那樣張開嘴,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說是他……是他的人?”
“不大會是他的人。”孟噩苦笑,“但是這個馬心語,後來成了組織的人。另一個名字你應該知道——應決然。組織的頭目。”
但這人的名字並沒有令MJ覺得好過些。
那同樣是一個……他這樣的人覺得遙不可及,從沒想到會同對方有任何交集的人物。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天覺得那個馬心語,哪裡不對勁了。
她的身上的確有一種軍人的味道。但並非軍隊的味道。那是“組織”的味道——一樣執行嚴格的紀律,可更加大膽狂野。
“那……你怎麼還跟我說這些?我們做點什麼啊?”MJ握緊了拳頭,“趕緊走啊!別待在這兒!”
孟噩看着他:“應決然後來接任特務府保衛局的局長。再之後特務府被裁撤了。但是戴炳成——這人你該知道——暗地裡還是在支持應決然收攏着特務府的那些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組織,實際上大致就等於從前的特務府。”
他頹然搖頭看着MJ:“你年紀還輕,沒經歷過那時候。你不知道特務府是一個怎麼樣的存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前天馬心語找到了你,呵呵……你覺得到今天我們還走得掉麼?”
“老孟,這不是你啊!”MJ猛地站起身,“不就是走我那條路子。倒賣了點廢鐵麼?!在這種時候這算什麼事兒?那麼多人逃命還來不及呢!等我們上了天他們還能專門爲南極站那幾千噸廢鐵找我們麻煩?你想什麼呢?”
“哈哈哈哈!廢鐵!”孟噩忽然大笑起來,看着MJ,“廢鐵?你知道你到底參與進一件什麼事情裡了麼?!”
MJ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僵住了。他試着屈了屈緊繃的手指,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你知道我在長城站幹過。所以前幾天你找到我說,現在天基站工程收尾,資源更緊張。你和我打通路子把廢棄的長城站那邊的廢鋼材賣了——你說這事兒幹成了,用那些錢打點,讓我和我家人都上天去——你他嗎是這麼跟我說的。還能有什麼事兒?!”
“嘿嘿。”孟噩拍拍椅子扶手,一把扯開自己的衣領。仰頭看着MJ,“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你當初不答應我說不定我就找別人去了。什麼事兒?這麼跟你說吧。狗屁鋼材,我看不上那點兒東西。我們是用你的路子,送了個人過去。那個人呢,去叫醒了一個人,又回來了。”
“接下來。嘿嘿。”孟噩看看窗外,“火山爆發 。”
MJ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你什麼意思?你們?你們是誰?”
下一刻他逼上前一步,想到另一個問題:“你他嗎騙我?你沒想過把我送上天?!”
孟噩憐憫地看着他:“上天?你知道有多少人能上天麼?七十萬?五十萬?十萬?去你嗎的,一萬!聽清楚了,一萬!輪得到你?!”
“至於我們是誰?呵呵……我們在殺人。也在救人!”
“我現在就弄死你!”MJ大吼一聲衝上前去。
但他只走了兩步就生生遏制住前衝的勢頭。因爲他看見一個輪廓在孟噩的身後漸漸顯露出來。
他很快看清了。是那個找過他的女人。
馬心語。
“你身後!”他立即大叫起來。
孟噩的瞳孔緊縮,馬上轉身。但他卻什麼都沒看到——只聽見MJ又喊:“你前面!”
他再次轉過頭來,發現一個女人站在他的電腦前,在用手點他的屏幕。就好像在點自家的電腦一樣。
她在查閱孟噩電腦裡的文件。幾乎同時的,MJ和孟噩向她伸出手去,要將她推開。這兩個人從未像此刻這樣懊惱自己不是那種戰鬥力超強的能力者——那樣子,就不會像如今這般絕望,至少還會有一點點希望了吧。
但他們的手穿透了馬心語的身體。只在空氣中激起一圈波紋似的漣漪。
她是一個透明人,又好像一個幻影,並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馬心語轉臉看了看MJ,對他伸出三根手指:“我聽到了。你可以走了。”
MJ張開嘴:“啊?”
“三秒鐘。”馬心語說。
MJ猶豫了兩秒。在第三秒的時候福至心靈如夢初醒,扭頭狂奔出孟噩的辦公室。
馬心語轉頭看向孟噩,抱着胳膊坐到他的桌子上。點點頭:“外面還有三個王級。說吧。你爲誰做事。”
MJ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國防部大樓,又一口氣衝過了三個街區。
最終他跑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裡,扶着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聞到自己嗓子眼兒裡的輕微血腥味。
剛纔的事情,一兩分鐘之前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好像一場巨大的噩夢——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大膽的一件事……至少是他自認爲最大膽的一件事,竟然可怕到這個地步。
空氣裡的味道嗆得他嗓子疼,他擡頭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空。
如果有人對他說這樣的末日一般的景象是一個人或者一撮人所引發的他一定覺得那些人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但如今他又知道……自己竟然也參與到這件事情當中了。
問題是……他怎麼辦?沈卓和兒子怎麼辦?
孟噩那個王八蛋在耍他!!
MJ懷着滿腔不知該如何發泄的憤懣之情,狠狠地砸了一下牆壁。
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覺得一整堵牆都被他砸得微微顫抖了起來。MJ以爲是自己的幻覺,但下一刻他又覺得站不穩了。
他好像站在一輛顛簸的公交車上。
不是幻覺。是整個大地在顫抖。
地震了。
MJ擡頭看一眼小巷旁邊的十三層高樓,二話不說就衝了出去。
寬敞卻黯淡的街道上驚叫聲連成一片,路燈開始一明一暗地忽閃起來。MJ剛衝出小巷就聽見成連的玻璃爆裂聲。隨後天空開始下起雜物雨——碎玻璃,沒有固定好的小物件、外掛在牆壁的換氣扇、建築物上被震下的碎塊。
他朝兩邊的高樓看一眼,提起一口氣就繼續跑。
他老婆兒子孩子還在家裡——他家在十四樓!!
但回家的這條路變得無比艱難且危險。
因爲在街上的,不是十年前的普通人。
他在一分鐘之內已經目睹了四個人死亡。不是死於天災,而是人禍。比如一個穿着骯髒的藍色連體工作服的壯漢、一頭從一棟樓的單元門裡衝了出來。而在他前面原本還有三個人——三個人被他撞飛在地。其中一個血肉分離,兩一個直接被他的蠻力轟進人羣裡。又砸翻一片。
太多人擁有了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在從前或許在高壓政策下勉強學會循規蹈矩,然而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這種潛藏的危險終於迸發出來。
MJ覺得自己從未體驗過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夜。即便是從前世界大動盪的時候,他也好運地恰好處於安全區。但這一次他的好運似乎到了頭。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摸到自家樓下的了——震動越來越強烈,街邊的路燈已經熄滅。這時候還有人從樓道里向外跑。
MJ不敢逆着人流向上衝。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是一羣普通人,也可能將他踩踏致死。更何況一羣能力者。
他當然也是能力者,然而他最擅長的是數據流的處理。
他只能在黑暗中高喊沈卓的名字。但他的聲音在換亂的人羣當中也顯得微不足道。
更加猛烈的震動來臨了。
MJ被掀翻在地。更多的人壓倒在他身上。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從一堆人的胳膊和大腿縫隙中看到眼前高樓的幾戶窗戶當中亮起火光。而後高樓傾塌、佔據整個世界,向着他壓了過來。
這時候他想,我在出門之前應該抱抱我兒子的。
距離南極火山爆發之後二十一小時。距平陽西北六十五公里的錦西市發生里氏九級大地震。
但這僅僅是這天晚上,全球範圍強震當中的一例。
其實MJ應該感到慶幸的。至少暫時是這樣。
因爲至少。亞洲大陸東北方,沒有像歐洲、非洲大陸一樣,裂成兩半。
如果現在通過身處空間站之上的巴拉、或者僞裝成李真的餘子青的視角來看,會發地球的身上出現了兩道血紅色創口。
一條是從前的東非大裂谷——它開裂得更大。大到了將剩餘的四分之三個非洲分成了東西兩半的地步。裂谷成了寬闊的海峽,但海峽裡不是海水,而是火紅的岩漿。數以億億噸計的海水被蒸發。在空間上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汽衝散了非洲大陸上方的黑色雲層,好似一隻巨大的白眼。
另一隻“白眼”在歐洲。“西歐”這個名詞永遠成爲歷史,被一片岩漿海取代。
這兩隻白眼邪惡地豎起來,好像那個巨大存在發了怒,正冷冷地盯着天基站上的人類。
震後第三天。
MJ穿行在一片廢墟里,希望能找到一些吃的。
他嗅到了很多可疑的味道——類似食物腐爛的味道。但他一般不敢往氣味的來源去看。因爲那有可能是廢墟里腐爛的人體。
又或者……
不要想。MJ對自己說。自從他兩天前在廢墟中看到一堆血肉當中某件熟悉的衣服之後,他就一直對自己這樣說。
他也不敢太靠近人羣。
實際上震後第一天他醒來、並且發現那件令他絕望的事情之後他曾經試着憑藉記憶、在已經看不出原貌的市區當中穿行,打算去昇天點。他曾經在那裡送走了李煙花。
他知道那裡有昇天設備——連這種東西都搞得出來,那種地方必然有應對這種級別災難的防護措施。
他想對了。在震前。昇天點是一座低矮的四層樓,兩邊都是高聳的樓宇——它好像站在一羣巨人的腳下。但當MJ再次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鶴立雞羣。它周圍的高樓通通垮塌,但那座四層樓房還是從前的樣子,就連牆皮也不曾剝落一塊。
實際上以它爲圓點、半徑五十米的範圍內都不見一丁點兒的建築物殘骸。某些能力者或者某些裝置的力量抵抗了傾塌高樓的衝擊,那裡成爲了這廢墟之中最後的樂土。MJ滿懷欣喜打算從人羣當中擠過去,告訴他們自己是平陽昇天辦的主任——他想要昇天。
因爲至少那邊還有李煙花。
他甚至想如果在那邊再見到了她,自己應該如何解釋——“那句對不起只是說。很抱歉要讓你一個人提前孤零零地走,而我不能陪着你”。
但當他費力地擠到最前排之後他看到昇天點的外牆上出現了一塊顯示屏。上面滾動播放着幾個甲級通緝犯的名字以及頭像。
他自己。赫然其上!
MJ在這一瞬間意識到,組織或許放過了自己。
但帝國政府沒有。
他立即低下頭用手掩住了臉。然後感覺掌心滲進溫熱的液體。其實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當時他的心裡並無特殊的情緒。沒有絕望感沒有悲痛感沒有恐懼感,只剩下麻木。
還會有什麼更壞的情形發生呢。反正已經一無所有。除了死亡。
MJ覺得累了。他就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
風很大,是那種嗆人的、幾乎可以看得清顏色的風。
他覺得現在大概是白天,但只相當於從前的傍晚。天地之間都是灰濛濛的,幾米之外就不見人。他也覺得自己的肺越來越不堪負荷。或許是那天晚上被人壓傷了。然而他無計可施。
他疲憊地喘息着,直到聽見腳步聲。
照理說他應該立即藏起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見過他的通緝令,然後把他扭送過去……換一個昇天名額?
但他又覺得沒力氣,頭腦昏昏沉沉。他不想動。
腳步聲停在他身邊,來者俯身看看他。MJ也將眼皮掀開一條縫,看看那個人。
在一片昏暗的背景當中他看見來者的臉。很熟悉。MJ的特殊能力讓他很快想起了這個人是誰。三天前的傍晚,在他送走李煙花之後,他在門前見過這個人。
這人叫劉成,往他手裡塞了一包飛雲。但他將那包煙丟到地上了。
“喲,是你啊。”劉成說。他圍着MJ走了幾步,上下打量他。
“你怎麼到這地步了?你不是昇天辦的麼?”劉成問。
MJ聽不清楚他的語氣,因爲風聲很大。
他遲鈍地擡擡手:“別管我。我想一個人待着。”
但劉成搓搓手,咧嘴笑了:“瞧你這話說的,畢竟有一面之緣,我怎麼能不管你?”
這是三天來,MJ聽到的第一句,讓他覺得心中有了些暖意的話。
“不想給你添麻煩。”他虛弱地低聲說,“我只是——”
隨後他看到劉成後退了幾步,聽到他扯開嗓子:“這裡有個通緝犯!!就是昇天點要抓的!!”
MJ愣了愣。忽然拼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狂笑起來。
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李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