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秒鐘之後,腳步聲在李真的房門前停下。而後輕微的敲門聲響起來。倘若這時候一個人真的睡去了的話,絕對會忽視它。
李真等了幾秒鐘,敲門聲又響一次。
於是他起身下牀,打開了門。
外面的燈光暗黃,將站在自己門前的那個人的白髮也映成了淡黃色。
來者是王濛。
李真無聲地笑笑,讓開一步。王濛走進房間,李真開門,開燈。
燈泡閃了閃,最終穩定下來。王濛低頭找到一張鐵椅坐下了,向李真微笑:“抱歉,深夜來訪。”
李真坐到牀邊,擺擺手:“沒關係,我也沒睡。”
這樣兩句話之後兩人沉默了幾秒。這是一間很簡單甚至簡陋的屋子——一個高低牀,一張漆綠的鐵桌,一張黑色的鐵椅子。兩個人之間隔了一張桌子,而桌上有半杯沒有喝完的水。
王濛擡起頭,用一雙淡褐色的眸子看着李真,臉上的神色很平靜:“其實我知道你——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一些。”
“所以我看得出你對我有點兒戒心。”李真回答,“這麼說你在摩爾曼斯克的身份不像你對榮樹說得那樣簡單?”
王濛點頭:“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這是你們的哲學,我也很贊同。榮先生可以算是我們的‘生意夥伴’,所以某些事情沒必要說出來。至於您——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
“那麼你打算對我說什麼?”
“就和榮先生一樣。我給你一些你想要知道的,然後您得給我一個承諾。”
李真笑起來:“承諾?這東西可不保險——你就這麼相信我?”
王濛深深地看了李真一眼:“我說過,我瞭解您比您想象得還要多一些。”
李真愣了一會,收斂笑容,揉揉額角。
他可不會想到有一天一個陌生人會對自己做出這種評價來——被人信任是好事。但是被隨便一個人信任……他究竟聽說了些什麼?
似乎爲了解答他的疑惑,王濛微笑起來:“我知道您實際上……不應該算作是人類。恕我冒昧,您應該更像類種。您擁有這樣的身份,卻始終站在舊人一邊。我想這大概是源於您心中的自我認同,這同樣意味着世俗道德對於您這樣一個人來說具有很強的約束力。那麼由這樣的一個人做出的承諾。應該是足以被信任的吧。”
“那麼我同樣有可能因爲我的那個立場……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李真毫不避諱地看着王濛,“你心裡清楚,你們這些人在此時此地的出現是一種威脅,而我有能力將這種威脅及時撲滅。”
王濛點頭:“這是後話。我不奢望您可以像站在舊人那邊一樣站在我們這一邊,但我所要的承諾只是目前這麼一段時間——在去北方的行動取得勝利之前,我希望您可以尊重心中的道德戒律。至於以後會發生的事情。都是主的意志。”
“好,這一點我可以保證。那麼你有什麼要對我說?”
王濛挪了挪身子,坐直些,低聲道:“實際上,我不是什麼試驗品。我同另外兩百多個人一起出生,來到這個世界。就如我所說。絕大多數的同胞的生命週期都只有舊人的一半,然而我,我是完美的個體。”
李真點點頭,輕聲道:“怎麼說?”
“我擁有……甚至遠比舊人更加漫長的生命。”王濛笑了笑,“我的理論壽命是三百到四百年,這是舊人的三到四倍。北方那羣人對此的解釋是,這是因爲我體內的某個有益基因突變。因此從一開始我就與其他人不同。那羣人稱呼我爲‘選民’,我擁有在摩爾曼斯克的某些區域之中自由行走的權力。”
“除此之外,我還是他們創造第二批選民的父本。雖然我瞭解得不多,但我知道一件事——用現有的技術手段創造我們這樣的人已經是他們的極限。這意味着他們做不到‘繼續改良’之類的事情,他們所能做的只有不斷地創造我們這樣的人,然後期待在每二百個人當中再出現像我一樣的突變者——女性突變者。”
“而實際上,在我帶領這三十六個人逃離之前,已經有數以百計的同胞慘死。”
李真一直看着王濛。通過對方的表情他覺得這個人似乎沒有說謊。
他說的是真的。依照他所言,真理之門的人稱呼他爲“選民”。
這詞兒他從前聽說過。一開始,真理之門還沒有被人人喊打。甚至同西方某些國家有着微妙的聯繫。那時候他們的門戶網站上宣揚伊甸園理論,要人們在末日審判之後成爲選民。
再後來類種甦醒,墨西哥城化爲人間地獄,異種出現了。那時候他們稱呼被異化了的普通人爲選民。
李真對這樣的稱呼一直不以爲然——如果那種東西都可以被稱作選民的話,那麼真理之門所宣揚的伊甸園和地獄也就沒什麼兩樣。
可似乎直到今天。聽到王濛說出的這些話之後,李真才知道他們口中的選民到底意味着什麼。
而眼前的王濛……或許真的能夠配得上“選民”這個稱呼?
李真蹙起眉頭,搓了搓手:“如果我猜得沒錯,如果你也知道的話——創造你們這些人的基因樣本,來自於那些異種?”
王濛點頭。
果然如此。萬年前的類種們將最初的人類異化,而那位主宰已被異化了的人類爲樣本,創造了現在的人類。
眼下,北邊的那些人在試圖做同樣的事情。這就好像是一個輪迴,而他們幾乎已經成功一半了。
李真嘆口氣:“只有這些的話,雖然聽起來新奇,可沒什麼價值。還有呢?”
“還有那條胳膊。”
李真挺直了身體。
“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對那玩意兒感興趣。榮先生一定對你說那東西有可能是類種的手臂——其實摩爾曼斯克內部也是這樣說的。他們說聖靈憐憫選民們的疾苦,奉獻了自己的軀體。但那東西應該不屬於類種。今天您最後問了我那樣一句話,我意識到或許我們之間有更多的話題可以談。”
李真點頭:“不錯,這的確是我最感興趣的東西。”
他略一猶豫,輕輕出了口氣:“在此之前,我有些事情得先告訴你。這些事兒聽起來可能匪夷所思,也可能同你的信仰有衝突。然而你既然相信我的‘道德準則’,也請你懷着同樣的信任相信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是聳人聽聞,也不是什麼路邊聽來的野史。我所說的,是掩藏在人類歷史背後的真相。只有知道了這些,我們接下來要談論的東西纔會更有意義。”
李真的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鄭重表情。這種表情令王濛覺得有些疑惑,但隨後也沉聲道:“請講。”
李真略一思量,緩緩說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這麼一羣生物……”
他所講述的是類種與人類的歷史——他所瞭解到的那段歷史。這些事情他從未對人說。一方面或許是因爲沒有那樣的機會,另一方面,則是不想與“普通人”分享……哪怕那個普通人與自己的關係再親密。
因爲他知道自己在這段歷史當中也有一席之地,而他至今仍是一個遊離在兩個族羣之間的存在。或許他的精神屬於生活在這世界上的數十億人類,然而他的身體卻屢屢提醒他,他乃是一個異類。
從“主宰”到黃帝,到蚩尤,到一萬年前的新人類,再到鎮壓與被鎮壓——李真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講述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而王濛臉上的神色由疑惑到驚詫,再由驚詫到難以置信,最終轉化爲死水一般的沉寂。
房間裡的一個掛鐘滴滴答答地行走,最後指向凌晨三點三十分。
李真閉上眼睛想了想,最後說道:“所以,從我的角度來說,你們自稱爲新人類也未嘗不可——歷史似乎打算再一次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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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濛顫了顫嘴脣:“很精彩。”
“你或許是第一個知道這段歷史的人類。”李真低聲道,“或者真理之門的某些人也知情,然而你的確是第一個同我分享這個秘密的人。”
“我是否可以問……爲什麼告訴我?”
“因爲我忽然覺得我們兩個似乎有點兒像。”李真從牀頭拿過自己的外套,摸出一包癟癟的香菸。想要找打火機沒有找到,便從指尖挑出一抹火焰點燃了,“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至於你……同樣不屬於類種,同樣不屬於你口中的舊人。所以我覺得你更容易理解我的想法。當然,如果你足夠聰明的話,你應該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
王濛看着李真,但李真住了嘴,吐出一口煙霧來。
這位自比摩西的先行者微微皺起眉頭,意識到這是對方的一個考驗。
室內陷入沉默,不大的房間裡很快煙霧瀰漫。李真抽完了一支菸,王濛依舊沉默。於是他點起了第二支。
而十幾秒鐘之後王濛瞪圓了眼睛:“那麼它們從哪裡來?你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