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於清清從長達四個小時的“沉眠”之中醒來以後,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薇薇安。
於清清驚訝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特蕾莎——她還在睡着。
薇薇安“噓”了一聲,將於清清從躺椅上抱起來,拉着她的手走出門去。
而於清清乖巧地保持着沉默,沒有問爲什麼,也沒有試着掙脫開來。因爲她知道一件事——特蕾莎還未甦醒。
特蕾莎?泰斯特羅沙——這是那個小女孩的全名。
然而於清清認爲,這僅僅是一個化名罷了。和特蕾莎一起出現在薇薇安面前的時候她可以像一個普通小女孩那樣露出甜甜的笑容,甚至可以撒嬌地央求她“再讀一段”。
但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於清清知道自己必須得表現得規矩乖巧、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因爲她同樣知道,特蕾莎不會僅僅是特蕾莎。
她告訴自己她基地裡一個高級成員的女兒,同於清清一樣相當孤單,所以渴望成爲好朋友。
於清清覺得“成爲好朋友”或許是真心實意的想法,然而她的真實身份……沒那麼簡單。
過多本不該由她承受的悲慘經歷令這個小女孩變得格外早熟而理性。因此她可以看得出薇薇安某些時候的表情。在那種無比溫柔的笑臉之下還有小心與恭謹——當然不是因爲自己,而是因爲特蕾莎。
她們都在演一場戲,一些是給特蕾莎看,一些是給於清清看,一些則是給薇薇安和其他人看。
特蕾莎在身邊的時候她可以表現的活潑乖巧,就好像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兒該有的樣子。於是特蕾莎或許會覺得自己得到了“友誼”,會覺得自己的小把戲瞞過了她,因而將她視爲自己“最好的朋友”。
當然這也是最好的推斷——很多事情告訴於清清,“最好的朋友”這件事也有可能是某種假象。
而其他人會覺得她仍然被矇在鼓裡,也將她視爲一個普普通通的,有些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她一直都這樣活着。
比如在“葉姐姐”的懷裡聽到“榮叔叔”說,父親已經死掉了。
實際上小小的、微不起眼兒的仇恨種子在那一刻就已經紮了根。但她更知道自己的命運從此由那兩個人把握,自己唯一的身份便是“小小的年紀”——她可以用這一點把自己掩藏並且保護起來……小心而艱難地活下去。
便是在照料“榮叔叔”,無數次想要殺死他的時候,她都告訴自己——你得先活下去呀。
攀附住身邊一切可能的東西,像一條細細的柔嫩藤蔓那樣活着,直到找到真正足以依靠的那個人,或者最後變成一棵參天巨樹。
於是她任由微微安拉着她的手,將她帶進另一個房間。
薇薇安微笑着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清清,讓你去見一個人好不好?”
於清清睜大眼睛:“特蕾莎不一起去嗎?”
薇薇安搖頭:“它只肯見你喔。”
於清清想了想:“……它是誰?”
“是聖靈。”薇薇安柔聲說,“我們想要你和聖靈說幾句話。你和特蕾莎不是一直都想看看聖靈是什麼樣子嗎?”
於清清慢慢張開嘴巴,眨了眨眼:“我可以嗎?我可以見到神仙嗎?”
薇薇安笑起來:“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是不能和聖靈說話的唷。因爲聖靈的一句話裡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多啦。但是你可以啊。你和特蕾莎喝的那些水,還有實驗室裡的裝置會讓你變得很厲害——所以只有你纔可以和它說話啊。”
“啊……”於清清輕聲道,“那麼……我該和它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薇薇安溫柔地笑着,“下一次我們再請你幫忙問幾個問題。”
“下一次”。聽到這個詞,於清清背在身後、原本緊緊握着的手慢慢鬆開了。
還會有下一次。
她小小的心臟慢慢變得平靜下來。於是她想了想,臉上洋溢出好奇而略微忐忑的神色:“好啊!那我要和它說話!”
“跟我來。”薇薇安站起身,拉起於清清冷冰冰的手。
而她甦醒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轉頭往一旁看。但旁邊的躺椅是空着的。她輕輕地“咦”了一聲,又掃視整間屋子。
但都找不到於清清。
於是她跳下躺椅,揚聲喊:“清清?”
門被打開了,弗勞德與穿着白色長袍的老人走進來。
特蕾莎沒理會他們兩個,徑直走過去向門外看,卻一無所獲。她皺起眉:“清清呢?”
弗勞德微笑、並且恭謹地說道:“她去同聖靈對話了,閣下。”
特蕾莎一愣,之前的乖巧態度消失不見,兩條纖細的眉頭豎立起來,尖聲叫道:“你說什麼?!她會死的!”
“普通人或許會。”弗勞德歪了歪頭,“但她已經不算是普通人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特蕾莎憤怒地盯着他,大步走過去,鮮紅色的裙襬搖搖晃晃。下一刻,她用那雙尖頭嵌有薄銀片的小靴子狠狠踢在弗勞德的小腿上:“——應該?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許她那麼做!!”
弗勞德痛得呲牙咧嘴,卻沒有挪開腳步,只苦笑道:“閣下,這個……”
“克里斯蒂娜。冷靜些。”老人輕撫自己的胸口,“有一顆平靜的心,你才能看到更多。我們有把握,你的小朋友將安然無事。”
金髮的女孩放過了弗勞德,走到老人面前仰起頭同他對視。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女孩一字一句地說道:“最好如您所言。”
隨後她一轉身,大步走出門去。
弗勞德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輕聲道:“她當真了。天,她真以爲自己會有一個朋友。”
老人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說道:“但對方未必這樣想。”
她身處一個小小的電梯當中。電梯在深井裡緩緩上升,周圍的熒光材料散發着柔和的光芒。她的小手抓住扶手,做了幾次深呼吸。
別害怕。她這樣對自己說,他們在我身上下了那麼多的功夫,甚至和特蕾莎喝一樣的東西……他們不會要我死。
她這樣對自己陳述了幾遍,才覺得心跳得不那麼厲害了。
電梯的地板微微一顫,停住了。於清清在剎那之間屏住呼吸,看到電梯門慢慢分開。
所見竟然是黯淡的紅光。外面是紅色的天幕、滿眼的廢墟、以及更遠處街道上三三兩兩遊走着的異種。
她微微一愣,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地表。兩秒鐘之後,於清清試探着邁開步子,走到電梯門外。她身處一棟高樓的天台之上,腳下是粗糲的砂石。砂石裡似乎還埋藏着粗大的彈殼,被她踩得嘩啦啦作響。
身後傳來低沉的轟鳴聲,“電梯”在蒸汽機的作用下滑落下去,樓頂的金屬板隨即合上。
她被隔絕在外了。
於清清站在原地沒有動,先是環視四周。這似乎是一個能夠供直升機起降的平臺,相當寬廣。然而她在這裡沒有見到別的東西,耳中只有風聲和灼熱的空氣。
她抿抿嘴,試着走到天台邊緣,用手緊緊抓住扶欄往下看。
下面是一條破敗的街道,街上堆積着汽車殘骸。它們被火焰灼燒成深黑色,從樓下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另一頭。街道上有“人”。那是異種,她曾經見過的。
那些異種穿着破爛的衣裳,像行屍一樣在街道上、樓宇間、廢墟里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甚至偶爾會有那麼幾個擡頭看一眼。
於清清趕緊縮回身子。
那東西在哪裡?她在心裡這樣問。
她管“聖靈”叫“那東西”。這算是她小小的固執。因爲她在進入地下之前,在遷徙的路上看到過人類被污染成異種的樣子——那種場面在她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無論如何都沒法兒將“那東西”同某個神聖的詞語聯繫起來。
耳邊只有風聲。這是一座死城。
於清清找了一個避風的角落蜷成一團,將後背抵在欄杆上,覺得這樣會稍微有點兒安全感。
但“聖靈”是忽然降臨的。
前一刻,她還往前面看了一眼——空空蕩蕩。於是她低下頭擺弄了一下自己的鞋帶。
隔了一秒鐘之後,當她再次擡起頭的時候,便發現自己面前多了一團光。
她覺得自己說不好那團的光的大小,也說不好那團光的輪廓,更好說不好那光與她距離多遠。
光芒在她眼中微微閃耀,其中像是有很多條小小的細線游來游去,會時不時地探出來那麼一兩絲,隨後又飛快縮回去。
於清清怔怔地看着那東西,慢慢站起身。
於是光團猛然擴張開來,在她面前化爲一個模糊的人形。人形的背後伸展出三對炫目的羽翼,一對包裹着它的身體,一對遮擋着它的面龐,另一對輕輕扇動,使它懸浮在半空之中。
清清握緊了拳頭,不讓自己尖叫起來。她瑟瑟發抖並且覺得渾身冰涼——但那東西好像在打量自己。
她用盡全部的勇氣,顫聲說了一句話:“……你好啊。”
那東西沉默了很久。十幾秒鐘之後,於清清聽到自己的腦海裡響起一個聲音——“你不該是這樣子。”
她的瞳孔陡然收縮,整個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緊握着的雙手慢慢垂下了來,就好像突然失掉了意識。
但實際上她清醒的很——在生命當中的有限幾個年頭裡,她覺得自己從未這樣清醒。她的大腦瘋狂地運作起來,切斷自己的視覺、聽覺、觸覺、嗅覺,挖掘出一切潛力來消化那些如巨浪般涌進腦海的東西——對方覺得她不該是這樣子。她的身上明明有聖靈的氣息,她應該更加強大。
她應該成爲一個“門徒”——成爲這片土地上,僅次於聖靈的第二個強大存在。
她應該超脫人類軀體的束縛,擁有嶄新的形態。
而聖靈能夠做到這一點,它也願意做到這一點。它曾經選中過一位門徒,但那位門徒死於另一個“聖靈”之手。
那一個“聖靈”還沒有完全甦醒——等它重新擁有一切記憶的那一天,它就將成爲當之無愧的主。
她小小的頭腦之中僅僅來得及理出這麼幾條信息。更多的聲音與畫面從意識當中奔騰流逝,化作五彩繽紛的殘影與流光。她甚至沒有精力去試着“看看”它們。因爲她覺得自己的頭腦漲得生疼,就好像睡到一半突然被人給吵醒了。
一分鐘之後於清清的身子晃了晃,退後兩步,站穩了。
她難以置信地盯着眼前這東西——她已經不害怕了。相反的,還生出了那麼一絲期待。對方剛纔的語氣當中夾雜了某些情緒,而那些情緒裡並無惡意。她已經知道“門徒”是個什麼東西了——無論是“葉姐姐”、“榮叔叔”,還是薇薇安或者其他的什麼人……他們完全無法同眼前這東西,或者所謂的“門徒”相提並論。
於是這個膽子一向大到沒邊兒的小女孩,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九歲的於清清,站在已成廢墟的墨西哥城某棟廢棄高樓的天台上,垂下雙手,睜大眼睛,輕聲說道:“您能幫我嗎?”
而此刻,就在這棟高樓以下的某個房間,弗勞德與薇薇安幾乎同時皺起眉頭,並且異口同聲道:“她是什麼意思?”
他們身前是三個白袍的老者。老者的身前,是一塊顯示屏。天台上的信息通過攝像頭被反饋到這屏幕之上——他們聽到了小女孩的那句話。
“您能幫我嗎?”
下一刻,屏幕變成一片雪白。
銀髮老者當即高聲喝道:“去人,把她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