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北方寒風凜冽,然而此刻在燕京的某個庭院內,卻有一樹淺粉的月照怒放。
月照花樹下是一方清池,池子裡幾尾錦鯉淺遊、追逐嬉戲。清池周圍則是大片翠綠草地,還有一條蜿蜒小溪,以及一座小小的木質拱橋。
庭院並不大,卻暖意融融。這歸功於籠罩在庭院上方的一層透明隔板。它們並未將整個庭院封閉,卻奇蹟般地維持着這裡的恆定溫度。
木橋上立着一個男子。服飾看起來像是“禮裝”的簡化版,月白的長衣妥帖得體,襯得整個人飄然出塵——若再配上一柄摺扇,活脫脫便是個臨水觀魚的風流才子。
而這男子也的確是在觀魚——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他將手搭在木橋的欄杆上,一雙劍眉微蹙,眼神有些迷離。每當錦鯉靠近水面吐出氣泡的時候,他的雙手便會微微一緊,似乎連氣泡破裂的聲音都令他煩躁不安。
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在橋上站了十幾分鍾。
直到一片月照的花瓣從枝頭脫落、飄進水中,蕩起一片漣漪。這花瓣與先前池中的兩片聚在一處,看起來就好像一枝粉紅色的三葉草。
男子這個時候才輕輕地出了口氣,轉身走下木橋。
庭院的另一頭是一片露臺。露臺的落地窗被拉向兩邊,室內與庭院連通一處。一個年輕的男子手中託着一隻電話正站在那裡,見白衣男人走了過來,便上前兩步。低聲問:“想好了?”
白衣人點點頭。於是那男子邊拿起電話貼近耳邊,低聲道:“先知認爲。的確有必要觀察一次。”
說完這句話,他便放下了電話。然後輕聲道:“是回屋,還是就在這裡?”
“就在這裡。”白衣男子走到一邊的一張軟椅上坐下來,並且褪去了鞋子,將赤足擱在青草地上。草葉似扎得他的雙足有些癢,於是他輕輕出了口氣。靠着椅背將頭仰起來。
“開始吧。”他輕聲說道。
身後的那個男人便挽起衣袖,將細長的手指搭在他的額角。微微彈了幾下,又停住了。
“怎麼了,日曦。”白衣人閉着眼,偏了偏頭。
被稱作日曦的年輕男人嘆口氣,手指重新動起來:“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次了。我怕你身體受不了。”
白衣的“先知”微笑起來:“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總要做些有用的事。更何況……那時候我可以真的看見。”
於是日曦看了看他潔淨的面龐,雙手微微一緊。兩隻手將先知的太陽穴完全包住。而後開始微微轉動,就好像在爲他做頭部按摩。然而他每動一次都會輕皺眉頭。似乎雙手之上有千斤重擔。
過了大約一分鐘,他的指縫裡忽然出現了些亮晶晶的東西。那彷彿是反射着月光的露水,卻更加晶瑩璀璨。就好像月光變成了顆粒狀的實質,從他的指縫當中不斷地冒出來,而後化作流淌的液體,又隨着他的動作輕柔地滲入先知的頭腦當中。
先知愜意地呻吟了一聲。然後四肢輕輕顫抖,像是陷入了某種極度愉悅的狀態。他揚起手,在半空中漫無目的地晃了晃。而後輕聲問道:“……你見過那個李真的樣子麼?”
日曦沒有停止自己的動作。他皺了皺眉,簡短回答一句:“在資料裡看過。”
“是什麼樣子?”先知又問道。然後笑起來,“會不會是個壯漢——能殺死大地之王的人……”
“是個少年人。”日曦停了手,讓掌心貼着先知的太陽穴。十指彈動,指間光芒更盛,變成了一團乳白色熒光,“眉清目秀,和您比起來也不逞多讓。”
“呵……”先知微笑,“很難得聽到你這麼評價一個人的相貌。”
日曦的十指也停住了。就讓自己的雙掌貼在先知的頭上,長長出了一口氣。手上的光暈漸漸消散,化作萬千繚繞的光線,從先知的髮絲當中鑽進頭腦裡去。
他如釋重負地退後一步,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成了。”
然後又補充一句:“可你上一次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不過是個a級莽夫而已。”
先知站起身,笑着搖搖頭:“你總是不相信命運這東西。所以我是先知……你不是。”
他赤腳踏着草坪慢慢走向那座木橋,同時張開雙手彷彿將要擁抱世界:“而我可以改變命運。”
最終他踏上木橋,停在先前的位置。只是眼神清澈凌厲,面頰紅潤飽滿,像是剛剛小憩一番,精力異常充沛。
然後他擡起頭,看了那月照樹一眼。於是動作就定格在那裡。
這並非僅指他“一動不動”。而是說……似乎他整個人在這世界上“停”住了,剝離了。
但草葉仍舊隨着微風輕輕搖擺,錦鯉仍在水中淺遊。三瓣月照花依然微微盪漾,被錦鯉吐出的氣泡推動着,緩緩遊弋。
而白衣的先知注視着那一棵月照花樹,灰色的眸子裡瞳孔縮成一個極小的點。
日曦肅手而立,以敬畏的目光看着木橋上那個身影,手指輕輕握了握。儘管他並不能完全體驗到對方的感覺,然而他知道,在這一瞬間、在某種意義上,他看到了命運的軌跡。
這便是……“觀察”。
兩秒鐘之後,先知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就彷彿大夢初醒。而後他收回了搭在橋欄上的手,略顯茫然地轉頭四顧,又往橋下的池子裡看了一眼。
池水當中的三瓣月照已經變成了四瓣,緊緊聚在一處,又彷彿變成了一枝四葉草。
於是他輕輕皺起眉頭,喃喃低語:“幸運四葉草呵……”
“觀察”已經完成了。
日曦走到橋頭,低聲問:“怎麼樣?”
先知似笑非笑地轉頭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規矩的。這種事情不能告訴你。”
“我……是問你。”
“唔……我。”先知赤足走下橋來,從日曦的手中拿過那支電話,又在他的肩頭拍了拍,“我還好。別爲我擔心。”
然後他遠遠走去庭院的另一角,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並且撥通一個號碼。
“是我。已經完成了。”他搖了搖頭,“結果不大好。那個克里斯蒂娜似乎……越來越強大了。她上一次的觀察干擾了我,所以有了點偏差。”
“不……我看到的不是亞當。”他擡起頭,灰色的眸子裡映出庭院之外的火紅色晚霞,“我看到的……是血。千百人的血。大地裡流淌的血……”
“但你們必須阻止真理之門的得到亞當。它是關鍵點。”
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了些什麼。於是先知忽然笑了起來:“清晰?這世界本就是一片混沌,怎麼清晰?我言盡於此,之後的事情就要交給你們去做了。”
放下電話之前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再次補充一句:“據說你們最近在查我的身份。附贈忠告:不要引火燒身。”
然後他掛斷電話,靜靜地坐了一會之後,深吸一口微甜的空氣,低嘆道:“倒是好了些。”。
真理之門有先知,帝國當然也有先知。不同之處在於,真理之門的先知克里斯蒂娜?海因裡希是被那個組織奉若神明的人物。而帝國的先知……沒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在整整十三年的時間裡,特務府一直試圖找到他。然而對方“隱身”的功夫出人預料,即便是特務府這樣的秘密組織都沒法查到什麼蛛絲馬跡。這聽起來匪夷所思,但的確是事實。於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人們將這歸於先知的特有能力——因爲他們總能提前預知些什麼。
在能力者出現之後的二百年時間當中,帝國一共擁有過三位先知。但也許是因爲冥冥之中自有某種鐵律,每一段時間裡都只有一位先知出現。當上代先知死去之後,第二位先知纔會姍姍來遲,繼續承擔那些肩上的責任。
實際上前兩位都一直處於特務府的控制之下,並且爲帝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們也許不能像其他能力者那樣在戰場上拼殺,然而他們擁有更加不可思議的力量——觀察。
他們可以預見未來,他們可以模糊地看到一件事情在未來的走向,從而令人們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應對。
對於那些知曉先知這個秘密的能力者而言,這個名字還意味着“幸運”。因爲先知們總能預見到某種相對令人滿意的結果,令整件事變得更加順利。
然而這神秘的第三位,似乎對於前兩位的那種命運有着天然抗拒。他一直拒絕向特務府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哪怕對方開了無比優渥的條件。但他似乎又的確在密切關注着自己那些同類的前途與命運,因而會使用某個不可思議的通話線路與特務府保持着並不密切的聯繫。
之所以說“不可思議”,是因爲特務府也沒法兒根據他的通話訊號找出他的藏身處。
十三年的時間足夠漫長,也足以令特務府這樣的一個機構對他由戒懼到猜疑、由猜疑到將信將疑、再由將信將疑到目前這樣,有限度地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