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重華殿偏殿大廳內的軟榻上,正靜靜的躺着一名女子。而她的身旁,兩名醫女正在給這名女子淨身入殮。
一名醫女拿着沾了千花之露的棉帕,動作輕柔的替女子擦拭着身子。今日天未亮,她便被池宋傳喚到了重華殿的偏殿。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囑咐少聽,少看。待她同另一名醫女一道進入偏殿時,皇帝正坐於軟榻上,懷中擁着一名女子。
女子的腦袋軟軟的垂在他肩頭,見她們進來,皇帝只是淡淡的吩咐她們替這名女子淨身,換衣。
隨即他起身,將女子放躺至了軟榻上,便轉身出了偏殿。
軟榻上的女子,雖膚色蒼白失了血色,但卻一點都不影響她的美。安靜恬然的睡顏,看不出任何傷痛與哀愁。
醫女執着棉帕,將她臉頰上的點點髒污與淚痕輕緩的拭去。她緊闔着眼,細密纖長的眼睫唰唰的覆在眼下,彎彎而翹。
小巧秀挺的鼻子下,她已乾涸灰白的脣,輕抿着。脣角,似乎還噙着淺淺上揚的弧度。
一路順着她細白的脖頸整理向下,將她的雪肌一一擦遍。除了她手肘處有些青紅的印跡,似乎再無傷痕。
當二人的棉帕擦拭至女子的腰腹處,緩緩朝大腿處蔓延時,二人皆微微一驚,隨即擡頭交換了眼色,而後垂下頭,繼續着手中的動作。
女子的大腿內側與下身處,凝了好些已乾涸暗紅的血跡。如若不錯,這應是小產而引起的大出血。
替她將血跡清理乾淨,周身都打理過一遍後,一名醫女拿起了擱在方塌上皇帝親自挑選好的一套衣裳。
二人將女子緩緩扶坐了起身,她的身子,儼然已有了微微的僵硬。細心的替她穿戴好衣裙,一名醫女扶坐着她,而另一名醫女則給她描上了淡淡的妝容。
看了眼殿外,那名扶着她的醫女小聲道:“這如今蘇家已滿門抄斬,爲何蘇清淺還在這重華殿,而且還……”她又想起了方纔替女子擦拭身子時,大腿處的血痕。
另一名醫女皺眉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忘了池總管的交待了嗎?你腦袋不想要了?”
扶着女子的醫女立刻噤了聲,心中卻暗暗猜度了起來,這孩子,莫不是…皇上的。
她擡起眼眸,望向了在細細替女子上妝的醫女。二人相視無言,卻似乎都領會到了些什麼。
替女子描好妝容,將髮髻重新梳理綰上後,二人輕輕的將女子重新放平躺下。
將女子的雙手交叉而握,一柄翠色的玉如意被放置在了她兩手間。一名醫女緩緩將指尖探入了她口中,將她嘴微微撐開了些許,放入了一枚玉珠。
軟榻上的女子,脣色溫凝,眉間如水。
已沒了方纔的那般蒼白荒蕪。
一襲淺粉色的錦緞繡花衣裙,依依傾城,映她如花容顏。
軟榻上靜臥的女子,清清淡淡,安寧的就似睡着了一般。
兩名醫女看了眼軟榻上的女子,靜靜的帶上殿門退出了偏殿。
偏殿內的香爐上,繚繞着淡淡的薄煙,整個大廳中都彌散着一襲幽幽的茉凝香。
此時,虛掩的殿門被輕緩的推了開來,一雙墨色銀紋靴子踏了進來。隨即轉身關上了殿門。
目光環過四周,眸光落向軟榻上清淺,來人走了過去。
探低身子,他將手撫上了她纖細的手腕。
昨日,在重華殿前,那個堅強卻又柔弱的女子,如今卻靜靜的躺在這裡。
下朝後,官員們一道退出了金鑾殿,沈相一人走前面,較遠處,後面出來的幾名官員正緩步而行,低聲細語。
“今日朝堂上,皇上的樣子真是駭人。”一名官員搖了搖頭,唏噓道。
“可不是嗎?你沒看到付廣定那樣,怕是都要被嚇的肝膽俱裂。偏生皇上又問得針針見血,讓他毫無招架之力。哎,真是伴君如伴虎啊。”另一名官員微嘆了口氣,瞥了眼走在前面沈相,繼續道:“敢情那日皇上是和沈相唱了一出雙簧,這沈相,目前可說是形勢如日中天。”
“可這後宮,誰又不知皇上專*惜妃娘娘,如今又懷有龍嗣。目前皇上尚未有子嗣,倘若她生下的是名皇子,這母憑子貴,也不是不可能。”
“恐怕未必。如今這蘇相倒了,這惜妃娘娘沒了依靠,在宮中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
二人互望了眼,不再言語,繼續朝前踏去。
連澈下朝後,並未回重華殿,而是去了清淺之前在偏殿單獨居住的廂房。
這裡池宋已依他的旨意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得入內整理或是收拾。
輕緩的推開雕花木門,踏入廂房,一抹淡淡的清幽香氣頓時環繞着他,就如那女子身上傾散而出的氣息。
她平日裡甚少使用香料,也從不刻意的修飾妝容,總是那麼清清淡淡的,容顏素淨純雅。
而她身上的那抹氣息,卻是幽薰淡凝,綿連繚繞。
輕揚了脣角,連澈自嘲一笑,原來關於她的一切,她的氣息,她的笑,她容顏,她的好,已不知不覺,一點一滴的深凝他心,佔據着他的所思所想。
眸光輕輕的環顧過四周,他甚少來這裡。廂房內的擺設並不多,只是簡單的一張*榻,圓桌,銅鏡與櫃閣。
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去了解過這女子的喜好,連澈微皺了眉,細細回想了一番,竟是真的沒有……
緩緩行至圓桌旁,地上正散落着幾枚揉成團的紙張,他探低身子,拾起了其中的一枚,在手中緩緩傾展了開來。
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幾個字,字很難看,從書寫的筆法來看,毫無功底可言。
目光所及之處,他瞥見了圓桌上教硯臺壓着的一張紙,相較於手中這張,從字跡上來看,那份似乎是她特別用心完成的。
連澈伸手,將紙張輕輕的抽了出來,攤在眼前,他細細閱讀了一番。
借問江潮與海水,
何似君情與妾心。
相信不如潮有信,
相思始覺海水深。
“何似君情與妾心…”他捏着紙張的手微微用力了幾分,她在寫下這首小詩的時候,究竟是何種心境。
沉默了片刻,連澈將這首小詩輕輕的摺疊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收入了懷中。
目光轉向她櫃閣旁方塌上擺放的一株盆栽植物,他忽然陷入了淡淡的思緒中。
某次激情*過後,清淺微喘着爬上了正闔着眼小憩的連澈的胸膛,她細細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男人的眉眼後,用指尖輕輕挑了一束他的髮絲纏繞在指間把玩着。
把玩了片刻,她似乎陷入了頗爲愜意的狀態,脣角微翹,她輕揚了下頜,徑自開口道:“告訴你,我在櫃閣旁的方塌上,養了一盆冰陌花。這個植物是我在暢清湖邊的花樹小道旁,無意中發現的。”
瞥了眼連澈,他仍輕闔着眼,絲毫沒有理自己的意思,也不知是否已入睡。清淺撇了撇嘴,繼續把玩着他的髮絲,嗓音中透了抹喜悅,“這種植物是很罕見的,沒想到這裡居然會有。如果隨意換地方,是很難栽種成活的,我費了好一番功夫呢。”
稍稍頓了頓,她將腦袋輕輕靠了上連澈的胸膛,傾聽着他的心跳,繼續道:“如若以後,我有想對你說的話,便會埋在那個盆栽裡。”
或許她並不知,有時候在把玩自己的髮絲時,會因爲力道控制不好,扯到他頭皮生疼。
輕凝着植物靜默了片刻,連澈猛的憶起,昨日在重華殿,她說,名冊已被破解,就是故意不告訴別人,它在自己這裡。
他幾步踏至了盆栽前,用手將植物刨了開來,翻開泥土,他大掌朝下探去。果真是摸到一張紙箋。
將之中盆栽中拿出,他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展開一看,裡面全是和蘇相有秘密往來的人員名單。
這樣的女子,又怎會背叛自己。她到底遭遇了何事?
那蒙面女子,柳嬪。
凝着手中的紙箋,他眸光微斂了幾分。
“皇上,太后娘娘到了重華殿,正等着你,她派人來傳話,請皇上務必快些回去。”廂房門口,輕輕響起了池宋的徵詢聲。
連澈眸光一轉,將名單收入了懷中,隨即邁開步子,朝廂房外踏去。
剛跨入重華殿,太后便急急的迎了上來,“蘇丫頭呢?”
見連澈沉默着,並不應她的話語,她略顯倉惶的後退了幾步,隨即被雲芳扶到了紅木椅上坐落。
用力捏了捏手中的錦帕,她微嘆了口氣:“這孩子,終究是福薄。本是想留得她一命,哀家實難相信她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罷了,失了依靠,她以後的路,也很難走。”太后輕輕搖了搖頭,眸光探向了已在自己身旁的紅木椅上落座的男人。
“目前朝中還殘留蘇相的餘黨,難免會有一些動盪,你需要多多倚仗沈相,他畢竟是自家的親戚,在朝中也是頗有威望的。而如月那邊,你定要多去走走,日後她的孩子,纔是儲君。”
連澈仍是未開口說什麼,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待太后走後,他徑自來到了龍案前坐下,翻開了手中的奏摺。執起手邊的硃砂筆,他卻遲遲未有下筆。
瞥向龍案上擺放的茶盞,他順手端起,移至脣邊,淺嘗了一口。
不是那個味道,那女子每次在煮茶時,都會多加一味香料。會使原本的茶香與口感,更加的醇厚悠長。
思及此處,連澈放下了茶盞,煩悶的將手中的硃砂筆一甩,起身朝偏殿行去。
輕緩的跨入偏殿,他目光落向了軟榻上靜臥的女子,她仍是那麼淡淡的,安寧的睡着。
池宋隨在他身後輕輕跨入,看着他眸光一直緊鎖着那女子,不動分毫。池宋猛的朝他一跪,咬了咬牙,開口勸道:“皇上,清淺姑娘已經去了。”
連澈忽的一揮衣袖,一股勁風倏地朝他全身襲來,他教這力道震得狠狠的撞上了殿門,隨即跪伏在地。
池宋將手按壓住胸口,強忍着就要洶涌而上的氣血,想繼續開口說什麼。
連澈卻擺了擺手,淡淡道:“下去吧。”
緩緩行至軟榻旁,他靜靜凝着眼前的女子。相較於昨夜,她如今的氣色與神韻已好了許多。如雪的肌膚,臉頰上蘊着淡淡的輕紅,脣瓣亦是凝着點點透着星耀的華彩。
衣裙,是她最喜愛的顏色,一襲淺粉輕裹她身,宛若春日裡滿樹滿眼的盈盈海棠之繽。
輕輕柔柔,且素妍溫雅。
那是在多久以前,在左相府的院落中,她面容蒼白,髮絲凌亂,身着一襲大紅嫁衣,跌跌撞撞而來。
那一抹豔紅的衣裙,又是爲誰而披?
那時她滿眼的驚恐,嘴裡只是說着一些瘋瘋癲癲的話語。而那時的自己,卻是一心想要殺掉這個違抗聖旨的女子。
微低了頭,連澈自嘲的笑了笑。
再次擡起眼眸時,他恍惚中看到軟榻上的女子,輕輕的坐了起身,眸光盈盈的朝他一笑,指了指一旁的花盆,“連澈,快來。這裡有很特別的花。”
連澈下意識的上前了一步,伸出了手,想要捉上她的腰身,卻猛然發現。
一切,皆是空。
手呆呆的懸在半空中,他沉默了幾許,看了看自己的手,隨即在軟榻上坐下。
在自己的印象中,這女子似乎極愛穿粉色的衣裙。
而別色的衣裙,在他映像中,似乎並無太多。
想到此處,連澈起身,朝櫃閣裡自己爲她準備的衣裳中,挑出了一件火紅的衣裙。
執着衣裙返身回到軟榻前坐下,他決定爲她換上。
平日裡,都是她伺候自己穿衣,這次,他要親手爲她穿上這一襲衣裙。
輕輕將女子靠入自己懷中,修長的指挑開她腰間的束帶,他大掌攏上她的衣襟,將衣裙緩緩的褪了下來。
眸光不經意的掃過她的身子,連澈卻忽的發現她鎖骨處的那枚硃砂不見了。
他微微一怔,開始細細打量懷中的女子。眸光探向她下頜時,他敏銳的發現了一絲細微的痕跡。
指尖嵌上那抹細微的痕跡,他用力一挑,隨即順着翹起的邊緣一撕。
人皮面具下,竟是一張陌生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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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雲瑤府。
今日是一個盛大的節日,百姓都出來歡慶。大街上滿是舞獅與圍觀的人羣,而官府門口,則是有依次爲窮人發放糧食的官員。
整個街上都洋溢着和諧熱鬧的氣氛,而那些小孩子則趁着節日的歡慶,拿着冰糖葫蘆與各類小吃,穿梭於街中嬉笑打鬧着。
一家生意頗好的客棧中,掌櫃正喜悅的招呼來往入店的客人。
一名小二正熱情的替一桌客人送上了熱氣騰騰的菜餚。而圍桌而坐的兩名食客,則是各自斟滿了酒水,開始寒暄起來。
“聽說惜妃娘娘爲皇上誕下了一名皇子,這可是皇上的第一個子嗣。難怪如今全國都在歡慶着,皇上登基十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傳出宮中誕下皇嗣的消息。想必那惜妃娘娘,定是獨獲聖恩,*冠後宮吧。”
男子飲下手中的酒水,繼續道:“子萸兄,你此番從帝都歸來,可有什麼見聞?”
被喚爲子萸的男子微微一笑,應道:“自是有的,最近這皇家喜事連連,綰苓郡主與六王爺也成婚了。”
瞥了眼對面的男子,他稍稍一頓,開口道:“不過,我聽說,這皇上新納了一名妃子,這名妃子可謂是才情雙絕。”
“做皇上就是好,這天下的美人,都讓他佔盡了。”他微嘆了口氣,端起手中酒水,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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