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要嚇唬伍德羅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經奉命多次扛下令人羞辱的場面,也從經驗中學習到,最合適的方法是拒絕承認缺少了任何東西。如今他也應用了這套教訓,以簡潔的句子用極簡約的風格描述出醫院病房當時的情景。沒錯,他同意——他微微感到驚訝,他們竟然對特莎病房的微小細節這麼有興趣——他依稀記得和特莎同一病房的一個病人在睡覺或是陷入昏迷狀態。既然她沒有辦法餵哺自己的嬰兒,特莎只好擔任代理奶媽。特莎的損失,讓這個小孩撿到便宜。

“這個生病的女人叫什麼名字?”萊斯莉問。

“我不記得。”

“有沒有人陪她,朋友或是親戚之類的?”

“她的弟弟,是從她村子裡來的一個青少年。是特莎說的,以她當時的狀況,我不認爲她是可靠的目擊證人。”

“她弟弟的名字你知道嗎?”

“不知道。”

“村子叫什麼?”

“不知道。”

“這女人生什麼病,特莎有沒有告訴你?”

“她講的話多半語無倫次。”

“這麼說來,另一半就一清二楚嘍。”羅布指出。有種詭異的節制氣氛逐漸降臨在他身上。他原本晃盪擺動的四肢,這時找到休息之處。他突然有了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消磨了。“在特莎不是語無倫次的時候,有沒有對你說什麼有關病房對面牀鋪那個女人的事,伍德羅先生?”“只說她快死了。沒有說出病因,只說得自她生活的社會環境。”

“艾滋病嗎?”

“她沒有這樣說。”

“總是生了艾滋病以外的病吧。”

“是啊。”

“有任何人在治療她這個不知名的病嗎?”

“應該是有,不然她爲什麼要住院?”

“是羅貝爾嗎?”

“誰?”

“羅貝爾。”羅布拼出來給他聽,“荷蘭籍混血兒。頭髮不是紅色就是金色,五十五六歲,胖子。”

“從沒聽說過這個人。”伍德羅以絕對自信的臉部表情來反駁,而腸子卻在翻攪。

“你有沒有看到任何人在給她治療?”

“沒有。”

“你知不知道她正在接受治療?用什麼治療?”

“不知道。”

“你從頭到尾都沒看到有人給她吃藥或是幫她打什麼針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在場期間,沒有院方人士在病房裡。”

羅布利用這段空檔來思考他的回答,也思考如何迴應。“非院方人士呢?”

“我在場的時候也沒有。”

“你不在場的時候呢?”

“我又怎麼知道?”

“從特莎口中。在她沒有語無倫次的時候,她或許告訴過你。”羅布解釋。他的嘴巴微笑得很大,結果讓他的好心情反而令人覺得厭煩,彷彿是他去買了一個笑話,還不想拿出來分享。“根據特莎的說法,在她病房裡的那個生病的女人,特莎是喂她的嬰兒,有沒有任何人對這個女人進行治療?”他很有耐心地問。字正腔圓地宛如是在玩什麼室內遊戲。“生病的女人有沒有人來探視?或是檢查?或是觀察?或是治療?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黑人白人,不管是醫生、護士或是非醫生,外人、內部人、醫院裡打掃衛生的人、探病的人,或是簡單的‘一般人’?”他往後坐,最後這幾個字是拼命擠出來的。

伍德羅逐漸明瞭自己處境的危險程度。他們知道的部分,有多少不願攤牌?羅貝爾這個名字在他頭腦裡聽來宛若喪鐘。他們還會對他丟出多少名字?他還能否認多少,同時還能保持擡頭挺胸?科爾裡奇告訴過他們什麼?爲什麼他隱瞞真相,拒絕共謀?或者他在伍德羅背後和盤托出了?

“她說有人來看那個女人,是身穿白大褂的矮小男人。”他語氣輕蔑地回答,“我猜是她做夢夢到的,不然就是她在講的時候還在半夢半醒中。我覺得缺乏可信度。”弦外之音是,你們也不應該相信。

“爲什麼穿白大褂的人要去找她?根據特莎的說法。照你說是她的夢話。”

“因爲身穿白大褂的人殺死了那個女人。她還一度稱呼他們爲巧合事件。”他決定說實話,然後讓這話聽起來很荒謬,“我認爲她也把他們稱呼爲貪婪之徒。他們想治好那女人,不過卻無能爲力。特莎的故事是一派胡言而已。”

“怎麼個治療法?”

“並沒有透露。”

“怎麼個殺法?”

“可惜她當時說得同樣不清不楚。”

“有沒有寫下什麼東西?”

“她講的那個故事嗎?怎麼可能?”

“她有沒有做筆記?她有沒有照筆記念給你聽?”

“我說過了。就我所知,她沒有筆記簿。”

羅布將長形的腦袋偏向一邊,爲的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伍德羅,或許從這樣的角度比較可以看出端倪。“阿諾德·布盧姆並不認爲她的故事是一派胡言,他不認爲特莎語無倫次,阿諾德知道她說的每件事都正確無誤。對吧,萊斯?”

伍德羅臉上的血色盡失,他自己可以感覺得到。然而,儘管在承受過他們這番話的震驚之後,他仍舊在槍林彈雨中保持鎮定,如同老練的外交官一樣站穩腳步。他設法找到自己的聲音,也設法找到憤慨之情。“對不起。你是說你們找到了布盧姆嗎?那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你是說,你不希望我們找到他嘍?”羅布詢問,一臉不解。

“我纔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們來這裡是有條件的,如果找到布盧姆或是跟他講過話,你們顯然有義務與高級專員公署分享這個信息。”

但是羅布已經在搖頭了。“長官,我們纔沒有找到他。希望歸希望。不過我們倒是找到了他的幾份文件。以你們的說法是分量不夠,但是很有用,散落在他的公寓裡。可惜的是,沒有什麼東西值得炒作。有幾份個案筆記,我猜有人可能會很感興趣。有幾份複印信件,寫得很無禮,是他以醫生的身份寄給全球各地的公司、實驗室,或是教學醫院。就只有這些了,對不對,萊斯?”

“用散落兩字,其實是有點太誇張了。”萊斯莉承認,“用藏匿比較合適。有一堆是貼在相框後面,另一堆是在浴缸下面找到的。花了我們一整天才找到,就算不是一整天也差不多了。”她舔了一下手指,在她的筆記簿上翻頁。

“可惜那些人漏掉了他的車子。”羅布提醒她。

“等他們搜完了,那公寓比較像是垃圾場。”萊斯莉同意,“手法一點也不高明,只是破壞掠奪而已。最近在倫敦常發生,報紙上刊出某人失蹤或是死亡的消息,當天早上壞人就會過去,想拿什麼隨便拿。我們負責犯罪防治的人很傷腦筋。方便讓我們再跟你提幾個名字嗎,伍德羅先生?”她詢問,揚起灰色眼睛固定在他臉上。

“別客氣,把這裡當自己的家。”伍德羅說,好像這兩人並沒有這樣做。

“科瓦克斯,據信是匈牙利人,女性,年輕。烏黑頭髮,長腿,等一下羅布會念出重要的數據。名字不詳,研究員。”

“見過的話,一定忘不了的。”羅布說。

“恐怕沒見過。”

“艾瑞奇。醫生,研究科學家,先在聖彼得堡取得資格,後來到德國萊比錫攻讀學位,在格但斯克從事研究工作。女性。沒有描述。這樣的名字你聽過嗎?”

“一輩子都沒聽過。沒有人符合那樣的敘述,沒有遇到過那個姓氏的人,也沒有遇到過有那樣出身或學習經歷的人。”

“哎呀。你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嗎?”

“也沒聽說過我們的老友羅貝爾嗎?”萊斯莉以遺憾的口吻說,“名字不詳,出身不詳,或許是一半荷蘭人或南非白人,經歷也是一團謎。問題就出在我們是從布盧姆的筆記裡面抄來的,所以你大可以說我們是任他擺佈。他將這三個姓氏圈起來,畫成流程圖似的圖案,每個圈圈裡面有一丁點的描述。羅貝爾和兩個女醫生。羅貝爾、艾瑞奇、科瓦克斯。念起來真拗口。我們本來要幫你複印一份,可是目前不太放心使用複印機。你也知道這裡的警方是什麼樣子。還有複印店,坦白說,我們連上帝禱告文都不放心交給他們去複印,是不是啊,羅布?”

“用我們的來印。”伍德羅講得太快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沉思中的靜默,對伍德羅來說像是耳聾了一陣,沒有汽車經過,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人走過他門外的走廊。打破沉默的人是萊斯莉,她執意將羅貝爾描述爲他們最希望問話的對象。

“羅貝爾居無定所。據信他從事製藥業。過去這一年他進出內羅畢數次,不過令人驚訝的是,肯尼亞當局無法找到他的蹤跡。據說特莎住進烏護魯醫院時,他曾經去看過她。莽撞,這是我們手中握有的另一個描述詞,我還以爲那是一個股市用語。你確定你沒有遇到過一個頭發偏紅色的醫生羅貝爾,外表顯得很莽撞,也許是個醫生?說不定在旅行途中遇到過?”

“從沒聽說過,也沒有遇見過像這樣的人。”

“這樣的說法我們其實聽了很多。”羅布從一旁說。

“特莎認識他,布盧姆也認識。

”萊斯莉說。

“那又不表示我認識。”

“這個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聖?”羅布問。

“我完全不清楚。”

他們離開的時候和之前幾天一樣,留下一個越來越大的問號。

伍德羅一安全擺脫他們,立即打內線電話給科爾裡奇,聽到他的聲音後鬆了一口氣。

“有沒有空?”

“大概吧。”

找到他時,他坐在辦公桌前,一手伸向眉頭。他身上穿了黃色的吊帶背心,上面有馬的圖案。

他的表情是既提高警覺又具有敵意。

“我需要你跟我保證,倫敦方面會支持我們的做法。”伍德羅還沒坐下就開始說。

“你所謂的我們,到底指的是誰?”

“你和我。”

“倫敦方面,你指的是佩萊格里吧?”

“爲什麼?發生了什麼變動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

“以後會有變動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

“好吧,佩萊格里有沒有靠山?就這樣說好了。”

“噢,他一直都有靠山的。”

“那麼,我們是繼續下去,還是不繼續下去?”

“你的意思是繼續撒謊?當然是繼續下去嘍。”

“那麼我們爲什麼不能在說法上達成共識?”

“說得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是神職人員,我會偷偷跑出去禱告。可惜事情沒有他媽的那麼簡單。那女孩死了,那只是一部分而已。我們還活得好好的,那又是另一部分。”

“這麼說來,你有沒有跟他們講真話?”

“沒有,沒有,拜託,老天爺,沒有。我的記憶力像是米篩一樣。真是非常抱歉。”“你準備要對他們講實話嗎?”

“他們?沒有沒有,絕不。打死也不講。”

“那樣的話,爲什麼我們不能就說法達成共識?”

“好吧。爲什麼不行?爲什麼不行呢?反正你都講得這麼明白了,桑迪,有什麼讓我們不能達成共識的?”

“談談你到烏護魯醫院探病的經過,長官。”萊斯莉開始說,口氣簡潔利落。

“我還以爲上次已經講完了。”

“另外一次。第二次。稍後。比較像是一次追蹤訪問。”

“追蹤訪問?追蹤什麼東西?”

“顯然是你對她的承諾。”

“你到底在講什麼東西?我聽不懂。”

但羅布完全知道她在講什麼。“我覺得她的英文講得很清楚,長官。你有沒有再到醫院去探視特莎?例如她出院後四個星期?例如說她到產後診所去看病,而你到前廳跟她見面?因爲在阿諾德的筆記中,他就是如此記載,而且到目前爲止他還沒有錯過,至少從我們這些一無所知的人所能瞭解的範圍來說。”

改叫阿諾德啦,伍德羅注意到。已經不稱呼他布盧姆了。

伍德羅這位軍人之子正在與自己進行激烈鬥爭,臉上卻擺出冰河般的城府表情。面臨危機時,他就以這副表情來沉思。在記憶中,他則循着醫院擁擠的場景走着,彷彿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特莎手裡提着織錦手提袋,手把由藤條製成。這個手提袋是他頭一次看見。然而從那時起,一直到她短暫的生命結束前,她躺在醫院裡,死胎放在停屍間,對面病牀躺着奄奄一息的女子,而該名女子的嬰兒則吸吮着她的**,這副情景,就是她爲自己塑造出的強悍形象的一部分。淡妝、短髮,怒目相向,很適合這樣的形象,和眼前萊斯莉投射在他身上那種不願輕信的眼神並沒有太大差異。萊斯莉在等他說出編輯過的事件版本。這裡的光線和醫院內的光線一樣,捉摸不定。大束的陽光將半黑的內部一分爲二。小鳥在屋椽間滑行。特莎背靠弧形的牆壁站着,旁邊是一間味道難聞的咖啡店,椅子是橙色的。人羣在光柱裡進進出出,不過他一眼就看到了特莎。她雙手捧着織錦袋,捧在下腹部,站立的模樣有如他年輕又膽怯的時候看見妓女站在門口的樣子。牆壁在陰影中,因爲光柱無法送達房間的邊緣,或許特莎挑這個地方站的原因就在這裡。

“你說等我稍微復原,你會聽我說。”她以低沉、嚴厲的嗓音提醒。他幾乎認不出是特莎的聲音。

上次在病房見面後,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談。他看見特莎的嘴脣,在沒有脣膏的調色之下顯得好脆弱。他看見她灰色眼珠中的熱情,不禁害怕起來,因爲所有的熱情都會讓他害怕,包括自己的熱情。

“你指的那次見面並非噓寒問暖。”他告訴羅布,一面迴避萊斯莉緊迫盯人的視線。“跟工作有關。特莎宣稱無意間發現一些文件,如果是真的,在政治上會很敏感。她要我在診所跟她見面,當面交給我。”

“無意間,怎麼說?”羅布問。

“她認識一些外面的人。我就只知道這麼多了。救濟單位的朋友。”

“例如說布盧姆?”

“還有其他人。順便一提,她帶了勁爆的醜聞來高級專員公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經養成習慣。”

“所謂的高級專員公署,指的是你自己?”

“如果你指的是我身爲辦事處主任的職責的話,對。”

“她爲什麼不託賈斯丁交給你?”

“一定不能將賈斯丁拖下水。這是她的決心,大概也是賈斯丁的。”他是不是解釋得過度清楚?會不會又有危險?他繼續往下跳。“她這種做法,我很尊重。坦白說,就算她表現出任何躊躇疑懼的跡象,我都很尊重。”

“她爲什麼不交給吉妲?”

“吉妲是新來的,年紀也輕,而且是在這裡聘用的人員。她不適合擔任送信人。”

“所以你們見了面,”萊斯莉把話題拉回來,“在醫院。在產後診所的前廳。在那邊見面,未免也太招搖了吧?兩個白人在其他全部是非洲人的環境?”

他心想,你們去過那裡了。他心頭再度一震,幾乎恐慌起來。你們去過醫院了。“她害怕的不是非洲人,她害怕的是白人。這一點沒有辦法跟她理論。她只有在和非洲人共處時才覺得安全。”

“是她親口說的嗎?”

“是我推斷的。”

“從什麼地方推斷的?”——問話的是羅布。

“從她最後幾個月的態度。在生下死胎之後。對我來說,對整個白人羣體來說,對布盧姆來說。布盧姆絕對錯不了。他是非洲人,又英俊,而且又是醫生。而吉妲具有一半的印度血統”——講得有點激動。

“特莎用什麼方式約你見面?”羅布問。

“她派小男僕穆斯達法送信到我家。”

“你妻子知道你要去見她嗎?”

“穆斯達法把信交給我家的小男僕,由他轉到我手上。”

“你沒有告訴你老婆?”

“我把那次見面列爲機密。”

“她爲什麼不乾脆打電話給你?”

“我妻子?”

“特莎。”

“她不信任外交單位的電話。不是沒有原因。我們全都不信任。”

“爲什麼她不乾脆叫穆斯達法帶給你那些文件?”

“她要求我給她保證。特別保證。”

“她爲什麼不乾脆自己拿來這裡給你?”問話的人仍是羅布。逼問,逼問。

“原因是什麼,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她已經到了無法信任公署的程度,不希望自己的名聲被公署玷污,也不希望有人看到她進出公署。聽你的意思,好像她的行爲很合乎邏輯似的。其實特莎生前最後幾個月的舉止很難找出邏輯。”

“爲什麼不找科爾裡奇?爲什麼每次都非找你不可?找你到她病牀邊,找你去診所見面?難道她不認識這裡的其他人嗎?”

在危機的這一刻,伍德羅與問話者聯合作戰。是啊,爲什麼只找我?他猛然升起一陣憤怒的自憐之感,質問着特莎。因爲你的虛榮心不願放我一馬。因爲聽見我承諾出賣自己的靈魂,讓你很高興,而你我心知肚明,在關鍵時刻我不會幫你忙,而你也不會放過我。因爲跟我交手,如同正面對付你最恨之入骨的英國病。因爲對你來說我是某種典型人物,“空有儀式,沒有信仰”——是你說的。我們兩人面對面站着,距離半英尺,我還在納悶,爲什麼我們身高相同,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弧形牆的底部邊緣有個臺階,你和身邊的其他婦女一樣站在上面等人,希望對方一眼看見。我們的臉處於同一高度,儘管你臉上多了一點嚴峻,時間倒流至聖誕節,我再度與你共舞,嗅着你頭髮裡那種甜美溫馨的青草味。

“結果她給了你一大沓文件,”羅布說,“裡面寫的是什麼?”

我從你手中接過信封,此時你手指碰觸到我,讓我神志癲狂。你是故意要重新點燃我心中的慾火,你很清楚,也無法剋制,你正要再度將我帶往懸崖邊緣,只不過你知道你永遠不會跟着我一起跳下去。我沒穿西裝外套。你看着我解開襯衫鈕釦,將信封插入,貼着我赤裸的肌膚,往下一直放,直到信封底端插在腰際和長褲的褲帶之間。我扣上鈕釦時,你也看着我,而我有種羞愧的感覺,如同我剛和你做過愛。我以優秀外交官的身份想請你喝杯咖啡。你婉拒了。我們面對

面站着,有如兩人等着音樂開始播放,好讓肉體有理由接近。

“羅布問你文件裡面寫的是什麼。”萊斯莉提醒伍德羅,將他從意識領域之外拉回。

“文件是在描述一樁大丑聞。”

“在肯尼亞嗎?”

“內容被列爲機密。”

“被特莎?”

“少裝蒜了。她有什麼資格將任何東西列爲機密?”伍德羅動了肝火。對於情緒失控感到後悔時已經太遲。

你一定要強迫他們採取行動,桑迪,你在催促我。你的臉色因爲痛苦與勇氣而蒼白。你誇大做作的衝動並未因真正的悲劇而消減。你的眼睛淚水盈眶,自從產下死胎後,眼珠就一直在淚海中游泳。你的嗓音聲聲催人,同時也聲聲愛撫,一如以往在不同程度間左右遊走。我們需要支持者,桑迪。在我們圈子之外的人。這個人必須具有官方身份,而且必須很能幹。答應我。如果我能信任你,你也能信任我。

所以我說出口了。和你一樣,我也會一時衝動而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我相信。相信上帝。相信愛。相信特莎。我們一起在舞臺上時,我相信。每一次我來找你,都會不由自主出賣自己,而你也希望我這麼做,因爲你同樣也沉迷於禁忌關係與戲劇場景。我答應,我說,而你也逼我再說一次。我答應,我答應。我愛你,我答應。這就是暗示現在可以親吻我的嘴脣,道出可恥承諾的嘴脣:親吻一下封住我的嘴,訂下契約;匆匆一擁束縛住我,讓我嗅嗅你的頭髮。“文件放在袋子裡送到在倫敦的相關副部長那裡。”伍德羅解釋給羅布聽,“在那時才加上機密等級。”

“爲什麼?”

“因爲文件中含有嚴重的指控。”

“對誰不利?”

“拒答,抱歉。”

“是公司嗎?還是個人?”

“拒答。”

“文件共有多少頁,你記得嗎?”

“十五頁。二十頁。還有個附註之類的東西。”

“有沒有相片、插圖、物證之類的東西?”

“拒答。”

“有沒有錄音帶?磁盤——告白、陳述的錄音?”

“拒答。”

“你把文件送給哪位副部長?”

“伯納德·佩萊格里爵士。”

“這裡有沒有留副本?”

“我們的政策是這裡敏感數據放得越少越好。”

“你自己有沒有留副本?”

“沒有。”

“文件是打印的嗎?”

“誰打的?”

“文件是打印的還是手寫的?”

“打印的。”

“誰打的?”

“我不是打字機專家。”

“是電子打印機,還是文字處理機?或是計算機?你記不記得是什麼樣的打印稿?字體呢?”

伍德羅對他很不悅地聳聳肩,接近粗暴的地步。

“比方說,不是斜體字吧?”羅布不放過。

“不是。”

“還是那種半連接起來的假手寫字體?”

“是極爲普通的羅馬字體。”

“計算機打字。”

“對。”

“這麼說來,你的確是記得了。附件也是打印的嗎?”

“大概吧。”

“同一種字體?”

“大概吧。”

“所以大約是十五到二十頁,是極爲普通的計算機打的羅馬字。謝謝你。倫敦方面有沒有給你迴音?”

“最後有。”

“從佩萊格里那邊?”

“可能是佩萊格里,也可能是他的部屬之一。”

“內容是?”

“不需要採取行動。”

“有沒有說明理由?”還是羅布在問話,問題丟出來有如出拳。

“文件中所謂的證據具有宣傳意味,爲此進行任何詢問皆徒勞無益,將使我國與地主國產生嫌隙。”

“這個答覆,不採取行動,你有沒有告訴特莎?”

“有,但沒有說得這麼詳細。”

“你到底跟她怎麼說的?”萊斯莉問。

這樣的回覆方式,是因爲伍德羅採取了實話實說的新策略,還是某種想告白的本能?“我以自己認爲她比較可以接受的方式告訴她,顧及她的身體狀況,顧及她剛生下死胎,顧及她對文件的重視程度。”

萊斯莉已經關掉錄音機,正將筆記簿裝回包包裡。“這麼說,什麼樣的謊言對她來說比較能接受,長官?以你的判斷?”她問。

“倫敦方面正在調查,正在採取準備措施。”

伍德羅一時之間以爲問話結束,感到一陣欣慰。然而羅布還杵在那裡,用力揮拳。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還有一件事,伍德羅先生。貝爾、巴克與本傑明,別名三蜂。”

伍德羅的坐姿紋絲不動。

“廣告在市區裡到處都看得到。‘三蜂,爲非洲奔忙。’‘爲你嗡嗡響,親愛的!我愛三蜂。’總部就在街上。新蓋的玻璃大樓,看起來像是機器人達列克。”

“他們又怎麼樣?”

“我們昨天晚上才調出他們公司的簡介,是不是啊,萊斯?你不知道,這家公司多了不起。非洲的每個好處都與他們有關,但骨子裡卻是徹底的英國公司。飯店、旅行社、報紙、保安公司、銀行,提煉金礦、煤礦、銅礦的公司,以及進口汽車、船隻和卡車,講也講不完。還有一系列很不錯的藥品。‘三蜂爲您的健康奔走。’我們今天早上開車過來的路上看到,對嗎,萊斯?”

“就在那邊的路上。”萊斯莉附和。

“而且他們跟莫伊的手下也稱兄道弟,就我們所知。私人噴射機,還有美女讓你玩到盡興爲止。”

“大概這條線索很有希望吧。”

“不見得。我只是想看看說這些的時候你臉上有什麼反應。我說完了。謝謝你的耐心。”

萊斯莉仍忙着把東西放回包包。這段對話她儘管很感興趣,但可能連聽都沒聽進去。

“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被抓起來纔對,伍德羅先生。”她對自己說,睿智的頭則搖搖表示不解,“你自以爲是在解決全世界的問題,其實你纔是問題的癥結。”

“她是說你是他媽的騙子。”羅布解釋。

這一次,伍德羅沒有陪他們走到門口。他一直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位置上,傾聽着來客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然後打電話到櫃檯以最隨便的口氣要求,他們離開大樓後請通知一聲。一聽到他們已經離開,他迅速來到科爾裡奇的私人辦公室。他早就很清楚,科爾裡奇不在辦公室,正在與肯尼亞國外事務部開會。米爾德倫在打內線電話,看起來輕鬆卻不自在。

“事態緊急。”伍德羅說。和米爾德倫認爲他正在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伍德羅坐在科爾裡奇空空的辦公桌前,看着米爾德倫從高級專員的個人保險櫃中抽出一個白色菱形的東西,以過分殷勤的態度插進數字電話中。

“你到底有什麼事?”米爾德倫問。他的口氣傲慢,是大人物的低級私人秘書特有的口吻。

“給我滾出去。”伍德羅說。

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他立刻打直撥電話給伯納德·佩萊格里爵士。

他們坐在陽臺上,兩個外交部同事在毫不留情的夜間照明燈下享用晚餐後的睡前酒。格洛麗亞已回到客廳。

“賈斯丁,這話再怎麼說都不好說出口,”伍德羅開始說,“所以我就乾脆說出來算了。非常可能的跡象顯示,她生前遭到強暴。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難過。對她,也對你。”

伍德羅確實很難過,他一定是的。有時候你不必真正感覺到,就知道有那種感覺了。有時候你的感官遭到嚴重踐踏摧殘,再來一樁駭人聽聞的新聞時,也覺得只是令人乏味的細節而已。“當然了,這是驗屍報告出爐前的說法,所以還沒定案,也不列入記錄,”他繼續說,避免接觸到賈斯丁的眼神,“可是他們似乎沒有疑問。”他感覺到有必要提供實質上的安慰。“警方覺得其實這下子倒明朗化了,至少找到一個動機。在辦案時不至於像海底撈針,就算還無法指認兇手也一樣。”

賈斯丁坐着仔細聽,雙手將白蘭地酒杯握在身前,宛如有人剛將酒杯遞給他當做獎品。“只是可能而已?”他最後才提出反駁,“真的是奇怪得很,怎麼可能?”

伍德羅事前並沒有想像到這種反應,竟然使他再度成爲被質問的對象,不過心中某種詭異的情緒竟歡迎這種反應。心魔正在驅使他。

“是啊,顯然他們的確必須先問這種情況是不是兩情相悅。通常要先作這樣的假設。”“兩情相悅?跟誰?”賈斯丁詢問,一臉疑惑。

“管那人是誰——管他們想的是誰。我們總不能幫他們辦案吧?”

“對。我們的確不能。桑迪,你也真可憐,好像所有的苦差事都由你扛下來了。現在我確定我們應該把注意力放在格洛麗亞身上,她讓我們獨處的做法很正確。坐在外面和整個非洲的昆蟲王國相處,她潔白的英國肌膚可受不了。”對於伍德羅那麼靠近自己,他突然感到排斥,因此起身推開落地窗。“格洛麗亞,親愛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