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亂糟糟的暑假,就這樣在一場見不得人的家庭大戰中度過。劉浩然很多次想去找劉響響,和她說說話,可是總感覺底氣不足。
在家庭大戰中,雖然劉浩然沒有參與,可是他卻成了這場大戰中的核心焦點,媽媽和外婆總是圍繞着他,圍繞着過往撫養他的種種艱辛不易,以及以後那看不見的、彷彿無比晦暗艱難的前程,以此來要挾與之談判的對手。這更加重了劉浩然恥辱的感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成了家裡所有人的包袱。這樣一個彷彿被人唾棄的男孩子,一個一次次被大人從喉嚨裡灌了自卑的藥水的男孩子,哪裡有什麼勇氣去找心儀的女孩子?這樣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再也沒有力氣振作起來,做那個女孩子的超級英雄---因爲他感覺自己就是個可憐蟲。他在她面前,只能是英雄,不能是可憐蟲,這是他意識到的作爲男人的底線。
劉浩然期待着去高中住宿的日子,這樣,他便可以遠離大人們的紛爭,遠離那些尖銳刺耳的隻字片語。他想不通大人們的情感,爲何可以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變得這麼快。他彷彿不僅把父親弄丟了,他把所有的家人也弄丟了。
到了新的學校,一切安排妥當,他在宿舍住了下來。這是一個八個牀位的宿舍。很快他便與其他幾名學生交換了名字。他們都在一個班。吳凌輝的宿舍就在他的隔壁,班級也在他的隔壁。他爲此感到欣慰,還好沒有把吳凌輝也給弄丟了。
男孩子們性格各不相同,有侃侃而談滿嘴大話的,有不愛說話卻會語出驚人的,有小心謹慎過度、爲人處事時時察言觀色的,有小氣鬼,有慷慨大方的,有愛乾淨的潔癖患者,也有邋遢得渾身都有味道還不洗澡換衣服的,有勤快的,有懶惰的,有愛笑的,有總是繃着臉的。住宿的第一天,大家互相還沒熟絡,就有人在宿舍吵了架。
有一個靠窗的男孩子,一定要把窗戶關上睡覺,理由是他總是感覺到外面有風吹進來,這讓他難以入眠。
另幾個立即反對,認爲天氣這麼炎熱,裡面這麼多人,關着窗子睡覺,把人都悶死了。
"哪裡有風啊!外面的樹葉動都不動一下!"另一個靠近最裡面的男生抗議道。
"怎麼沒有風!你又不在我的位置。我只要閉上眼,就感覺有風吹進來,灌進哦的脖子裡,讓我感覺涼涼的,我睡不着!"這個靠近牀的男生,從牀上坐起身來,拉住窗戶的把手,表示拒絕任何人改變窗戶的狀態。
"你不吹電風扇嗎?有點風怎麼了!"又有人符合着抗議。
"我睡覺的時候不吹電風扇。有一點風都不行!"
"這宿舍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大家都覺得熱,就你覺得有風吹的冷。怕冷你可以蓋毯子啊!"
宿舍裡發起一陣低聲的鬨笑。
"快睡覺了!不許再發出聲音!"外面傳來宿舍管理員的聲音。
大家閉了嘴,繼續低聲地七嘴八舌。
睡在劉浩然上鋪的男生,忽然坐起身,惹得牀一陣晃動,彷彿他就要摔下來。這個男生說了一句髒話,然後憤憤地說:"老子熱死啦!還真沒見過這種奇葩的!這麼大熱的天,居然有人喊冷!有病了就趕緊回家去看病!"
宿舍裡的形勢很明朗,幾乎所有人都在針對那個靠窗的男生。他聽到有人罵髒話,也來了勁,把宿舍的燈打開,晃眼的燈光讓每個閉上眼睛試着睡覺的人都一下子來了精神。
抗議聲不絕於耳。
靠窗的男生對着那個說髒話的男生吼道:"你敢再罵一句!"
這時宿舍管理員已經來到了門外,狠狠敲着門,然後徑自打開了門進來,大叫道:"怎麼啦!怎麼啦!都睡不着?把燈關了!窗戶怎麼關着的?開一點,這麼熱的天!"宿舍管理員把窗子拉開了。
那位同學絕望地鬆開了手。
燈關了,大夥兒卻睡不着了,有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有人乾脆打着小電筒看起了書,還有人打開隨聲聽,在寂靜的夜裡,耳機裡傳來的音樂聲清晰無比,還有人跟着那微弱清晰的歌聲哼了幾句。那個靠窗的男生還站在那裡,彷彿他要堅定不移地不眠不休也要捍衛自己的權利,他也許是在等着大夥都睡着了,悄悄的再次關上窗戶。
"睡吧!"劉浩然睡了一句,彷彿是對那個男生說的。
"我第一次離家,睡不着。如果有風進來,更睡不着!"男生說。
"要不你來我的位置,我和你換位置,我這邊絕對沒有風。"劉浩然說。
男生想了想,決定這是個好主意。
"不行,我纔不要與他上下鋪!"劉浩然上鋪的人抗議道。
"要不,你們兩個換位置吧!正好,一個怕熱,一個怕冷,換過來正好!"劉浩然建議。
就這樣,兩個在第一天就結了仇的男生,相互交換了牀位。劉浩然慷慨地接納了這位被大家痛恨的男生。宿舍裡的其他人都覺得劉浩然這個人人品不錯,對他友善極了。唯獨這位被他接納的男生,似乎並不領情。他時常抱怨劉浩然翻身的時候動作太大,吵醒了他。還抱怨劉浩整理自己的牀鋪的時候弄亂了上鋪的蚊帳,他的蚊帳隨時都要完全把牀鋪包圍在裡面,即使是沒有蚊子的冬天也是如此。牀鋪的爬梯下面不可以放劉浩然的鞋子,只能放他的鞋子,鞋子必須要與爬梯的臺階垂直放着,如果他的鞋子被不小心踢亂了,他會急得大叫,然後再次提醒劉浩然要遵守約定。
有幾次,劉浩然幾乎就要與他理論一番,再奚落他一番。可是看這個男生刻板神經質的樣子,他總是會想到劉響響。他想起那些描述阿斯伯格綜合症的片段,覺得這個男生也許也是某個不幸又幸運的患者。他時常在想,在新的學校,是否有人願意幫助劉響響呢?
他承認了,自己仍然還是忘不了那個女孩子。他甚至都沒有對她說過"我喜歡你",卻總是牽掛她是否安好。這個上鋪的男生,就像是命中註定的,被派來的一道魔咒,讓劉浩然無法忘記他下了好多次決心要忘記的人。
他決定給她寫信。他打着電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硬紙板墊着信紙,在被窩裡寫信。他決定用這樣的方式寫信,因爲覺得,皮膚緊緊貼着被子,自己呼出的空氣被被子當了回來,從臉頰和耳旁掠過,就像是她在自己的近旁一樣。他彷彿感覺得到她在看着自己,由此,他寫的更暢快起來,一字一句從筆尖,像自來水從龍頭瀉下一樣,流暢地付諸紙上。
"劉響響,好久沒見。初三畢業後的一別,就此匆匆。你還好嗎?高中的學習壓力大嗎?你的同桌是誰?你該不會又遇到了一位貪玩不愛學習的同桌,總是要你幫他做筆記吧?如果真是這樣,我想說,我妒嫉的很,有人搶了我的位置。你的字寫的好極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人,寫出來的字,能像你寫的那樣工整。前段時間把你給我整理的筆記都拿出來看了,竟有厚厚的一大疊,說成是教科書也不爲過,這還不算我弄丟的好多張。我以前不把你給我的筆記當回事,總是丟了拉了,好多都找不回來,而現在,想要你給我再寫一個字,卻要這樣真誠地祈禱,我的信能夠被你看到,而你又恰巧不厭煩了我,願意給我回信。我在高中生活一切都正常,我住在學校裡,一個月回家一次,學習壓力有點大,但是也還好,學習壓力最大的時候,是初二那年你對我說了那句"你能不能好好學習"之後,我幾乎像是賭上了性命去好好學習。由此,我從未對你說過的那句謝謝,現在鄭重地要對你說'謝謝你,劉響響!'
還有一件事情,從來沒有對你坦白過,那張你長頭髮的畫像,是我畫的。這麼久了,你也許忘記了,但是我一直想找到機會向你道歉。這件事情也許讓你想起來懊惱不已,不過,請相信我,並不是故意捉弄你。在新的學校,有人捉弄你嗎?如果有,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跟他們好好談談,我的意思是,我帶着吳凌輝,我也可以請何老師幫忙,我們一起去你的學校,和那些捉弄給你的人好好談談。你的新老師們怎麼樣?我這邊的老師,都還好,他們都是盡責的老師,可是,再也沒有陳芳蓮老師那樣的,說起來,沒有個做老師的樣子的老師纔是最好的老師。這個有點矛盾。呵,寫了一堆,有點語無倫次。對了,你知道陳芳蓮老師的墓在哪裡嗎?我想抽空給她獻束花。我總是想到她,就像,總是想到你一樣。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故意要把你和已經過世的人一併提起。我是說,你們都是在我的生命中,曾經拉着我的手,把我帶到正道上的人。對了,吳凌輝和我一個學校,他在5班,我在4班。你呢?你那邊有認識的人和你一個學校嗎?躲在被窩裡寫信,字跡有些難看,請見諒。望你回信,哪怕隻字片語也好,希望得到你一切安好的消息!
你最真摯的同窗 劉浩然"
劉浩然把信小心地摺好,放進信封裡,寫了地址和年級,想了半天,居然連她在哪個班都不知道。不過他想這個沒什麼關係,她這麼奇怪的名字,重名的可能性太小了,她一定會收到信的。
從信寄出去之後,他就一天天盼着,能收到回信。
很久過去了,沒有回信。他猜想,她也許是沒有收到信,於是,他決定再寫一封。
"劉響響,我之前給你寫過一封信,不知你是否收到。我猜你沒有收到,不然,你一定會給我回信的,是吧!在上一封信裡,我也沒有說什麼重要的,如果信找不到,就別去找了。我只是想問問你在新的學校還適應嗎?對了,重要的事情:請告訴我你在幾班。這樣,我寫的信就不會被弄丟了。此刻,忽然就想到了蘇軾的一首詞,我知道古詩詞你讀起來費力,那我就這麼說吧,此刻窗外月光皎潔,直覺告訴我,你此刻也在看着月亮,它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讓兩個距離很遠的人,在兩個不同的角落,同時看到對方,我看到了你,你看到我了嗎?願你一切都好,請務必回信給我。
牽掛你的劉浩然"
信寄出去後,依舊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劉浩然把這煩心事告訴了吳凌輝。
"你還想着她?你不是把她忘了嗎?"吳凌輝驚訝地說着,然後咬着嘴脣,想着什麼。
劉浩然笑笑,低着頭不說話。
"怪不得你對林友凡那麼好。。。你不是個沒脾氣的人,誰也不敢輕易惹你。唯獨那個林友凡,你這麼容忍他。。。"
"林友凡怎麼了?我上鋪的好兄弟。"
"得了吧,你真的認爲他是好兄弟?那個渾身都是刺的人,誰都跟他處不來,就你,什麼都容忍他,他要怎麼樣,你就都隨他。"
"你想說什麼?"
"是不是你覺得,他也得了和劉響響一樣的病?"
"這麼說,你也看出來了?"
"有點吧。有那麼一點點吧,但是他遠遠沒有到劉響響的程度。還有,劉響響從來不使壞,這個林友凡,他會故意使壞,你說,若他是病了,應該像劉響響那樣單純赤誠。"
"這個阿斯伯格綜合症,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吧,也沒有規定每個人的性格必須都一樣!你我都有,症狀輕重緩急不一樣。我外公說的。"
吳凌輝誇張地擡了擡眉毛,不想再說下去。他心想,這個劉浩然,對劉響響還真的挺癡情。劉浩然對劉響響的偏愛,延申到了其他同學的身上,只是因爲那個同學的身上,有隱約相似的某些特質。吳凌輝覺得劉浩然真的不是正常人。不過仔細想一想,劉浩然在他吳凌輝的心裡,從來也不是正常的人---行爲出格怪誕,一向是他的特徵,如此說來,他吳凌輝對劉浩然也是有偏愛的,那麼多同學,唯有劉浩然和他成爲了無話不說的密友。
於是,某一天,吳凌輝故弄玄虛地對劉浩然說:"今天吃晚飯,你得多買個雞腿給我!"
"要雞腿可以,得說爲什麼吧!"
吳凌輝嘿嘿笑笑,說:"劉響響在九中的高一(1)班。"
"你怎麼知道的?"劉響響立即停下手中忙活的事情,問。
"我打電話到校長室問的。"吳凌輝晃着腦袋,得意地說着。
"好啊你,夠可以的!"劉浩然輕輕踢了吳凌輝一腳。
"雞腿,說定了啊,一個就可以。我得控制食量!"吳凌輝說着揚長而去。
"行!"劉浩然說。
然後他迅速拿出一張白紙,想寫點什麼。劃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寫什麼,索性,決定還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