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手裡拿着陳老師剛給他的課程表。他拿起筆,無聊地在紙上畫着些什麼。忽然感覺不對勁,他擡起頭,發現很多人都在盯着看他。他們看見他擡頭,齊刷刷地都扭過頭去,裝作沒在看他。他滿不在乎地又低頭看着手裡的筆,覺得這個班級裡的學生很有意思。
他向自己的鄰座看去,發現居然鄰座是個女生。不知什麼時候,他和女生之間的位置,多了一摞書本。女生坐的離他有點遠。
"哎,等會的幾何課程,把書和我合用一下,我今天沒帶。"他用友好的語氣對旁邊的女生說。
女生白了他一眼,在紙上寫着:"沒法合用。"
他覺得奇怪,這個女生是啞巴嗎?她不會開口說話嗎?幹嘛把話寫在紙上?不願意合用就不願意合用,幹嘛還白他一眼?他劉浩然難道把"壞人"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整個班級靜悄悄的,氣氛詭異極了。劉浩然在轉學前,他的爸爸就狠狠批評過他:"我可以找關係幫你轉學,可是如果這一次,你再不認真學習或者再惹什麼麻煩出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他知道自己不爭氣,總是惹爸爸生氣,總是讓媽媽失望。自從上個學期開始,他感覺到媽媽已經從緊張兮兮變成了精疲力盡,她自己管不了劉浩然,就隔三岔五打電話給他的爸爸,然後兩個人總會在電話裡爭吵不休。末了,兩個人又互相溫情地道別。
爸爸經常大半年不回家。一回來就彷彿卯足了勁和媽媽吵架,或者訓斥他。此刻他想到自己的爸爸,還是會後背一陣陣被戳的痛。爸爸總是會用盡所能用的所有詞語,用高傲不可一世的目光和語氣,將劉浩然裡裡外外貶低一番,然後以訴苦的形式,告訴劉浩然他在外面掙錢多麼辛苦,多麼艱難,以及,他作爲一個比劉浩然聰明得多、努力得多、能幹得多的人,是怎樣將一切艱難險境都化爲商機。每當此時,劉浩然都覺得深深的恥辱、自責和自卑,覺得在父親面前擡不起頭,辜負了他的期望,還有---父親身上那副大好的基因---怎麼自己這樣不成器的就成了父親那樣的人的兒子。父親對他的這種斥責,會引來母親的贊同,然後父母之間的戰爭會有所緩解,他們只要湊到一起面對劉浩然,彷彿就不再是彼此的敵人,而劉浩然理所當然地成爲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然後爸爸總是會以一句:"你看你都怎麼帶的!你這個媽是怎麼當的!"再次掀起他和劉浩然媽媽之間的戰爭。
然後父母兩人就針對劉浩然的一切讓人不滿意的缺點和行爲,互相訴苦和指責,不停地爭來吵去,直到雙方都筋疲力盡爲止,這個戰爭只是暫時停火,下一次,以此反覆。
劉浩然經常想,如果他沒有爸爸該是多好,就這麼個人,眼前的這個能幹又失望的人,不存在多好,這樣日子也許輕鬆一些。偶爾爺爺奶奶,也會加到爸爸的陣營中,對劉浩然橫加指責。劉浩然不理解自己作爲爺爺奶奶唯一地孫子,爲什麼得不到爺爺奶奶一丁點的寵愛。他們對他們的兒子的那種真誠的關心、理解和愛,怎麼一點也不肯分給劉浩然。如果是一大家子不得不在一個桌子上吃飯,那種碗筷叮叮噹噹發出的緊張的聲音,簡直要把所有人都吞噬掉。每當此時,劉浩然恨不得自己變個魔法,立刻消失。爸爸媽媽似乎鬧離婚很多年了,可是一直離不掉,吵了架之後,爸爸似乎總有能力在離家南下之前讓媽媽重新變得溫情脈脈。他所展現的堅強、聰明、勤奮、歷經苦難的、一心無私地爲家庭做出貢獻的值得讚揚和同情的形象,會爲他開啓離家南下的行程而賺取理解和牽掛,也只有此時,家庭的溫馨纔會短暫存在。然而,下一次的相遇,他們還是會"離婚"二字不絕於口。也不知道爸爸媽媽他們在拖延什麼。這種無謂的拖延,只會讓家庭氣氛越來越緊張,讓原本還殘存的親情,蕩然無存。劉浩然不知道該相信他們吵架是說出的"離婚"二字,還是該相信每次兩人離別時的依依不捨。
劉浩然無法替父母決斷。他需要解決自己面前的問題。他答應了自己,要好好地,從頭開始。現在,他來到了新的學校,到了新的班級,沒人知道他的過去,他沒有理由再被別人孤立。那種被孤立的滋味,劉浩然覺得是一種讓人窒息的痛苦。他不想再被孤立。可是,眼前的同學們,會接納他嗎?他們看上去並不那麼友好。劉浩然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一直低着頭,胡亂畫着什麼。他向自己保證,一定不要再亂來。
幾何課程開始了。老師是年輕的男老師。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幾何級規整的眼鏡。他的臉幾乎是棱角分明的長方形。還真不愧是幾何老師,長的有點幾何的味道!劉浩然心想。
老師發現了劉浩然這個陌生的面孔,笑了笑,說:"班級來了新學生,歡迎!那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何,幾何的何。我長的也很幾何。從今往後,你就再也忘不掉我了!"
劉浩然哈哈大笑出來,忽然發現,班級裡的所有其他同學對老師的這番話好像沒反應一樣。大家都低着頭,不發一聲。劉浩然的大笑顯得突兀刺耳。他尷尬極了,連忙閉了嘴。他不明白,明明老師的話很幽默,其他人爲什麼不笑。這個班級,真的很奇怪。
何老師看着劉浩然大笑的樣子,也輕聲笑了笑。瞬間,他冷下臉來,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求多邊形內角度數"。然後,他拿起大大的木尺和圓規,在黑板上畫了半天,畫出了好幾個多邊形。
"就你,你剛纔笑的最開心。你來畫正八邊形,並把內角的度數都寫下來!"何老師忽然轉身,指了指劉浩然,然後又說,"其他人在紙上畫。我要抽查!"
劉浩然似乎明白了爲什麼剛纔同學們都低着頭不敢笑。
他爲難地起身,走上講臺,拿着粉筆和尺還有圓規裝模作樣的擺弄着,磨磨蹭蹭畫不出個所以然來。忽然木尺掉在地上,劉浩然心虛地撿起來,把手裡拿的東西都還給老師,小聲說了一句:"我不會。"
"不會?"何老師扶了扶眼鏡,打量了劉浩然,那眼神裡藏着的彷彿是千萬句罵人的話,亦或是千萬把割人的小刀。他輕輕哼了一聲,又說,"那劉響響,你來畫!"
那個叫劉響響的同學,動作熟練地擺弄着尺子和圓規,把圖畫了出來,把角度計算了出來。這個劉響響就坐在劉浩然的前排。從何老師滿意的表情判斷,劉浩然知道,這個同學的每個步驟都做對了。
"那個王君妍,你站起來,把原理解釋一下。"
王君妍站起來,搖晃着身體,滿不在乎地說:"我不會!"
那個坐在劉浩然旁邊的女生名叫王君妍。
劉浩然心想,不會是自己連累了這兩位同學吧,只因爲他們離自己近,被傳染了自己身上的黴運,害的他們都被老師提問。
"不會?那麼你今天回去把這個圖好好記着,明天還提問你。明天再答不出,就要罰畫二十遍甚至更多遍,直到你記住爲止。"
劉浩然心裡一驚,心想,這個幾何老師真的挺變態的。
他心慌着走向座位。
"哎,慢着,我還沒說讓你回到座位上呢!"何老師對劉浩然說,"你去,把全班同學畫的都給收上來。"
"都記得把名字寫生去啊!誰要是敢不寫名字,我讓全班罰作業!"何老師對着全體同學大聲說。
劉浩然將收集來的紙張碼整齊了,放在講臺上,站在旁邊等何老師發話。他心裡祈禱着希望老師能放過自己。
"你也是,明天我還要提問你。你答不出就和王君妍一樣,畫二十遍,直到記住爲止。回到座位上吧!"
劉浩然悻悻地回到座位上,轉過臉看着將面臨同樣命運的王君妍,希望能用這種同病相憐的紐帶,同她建立友好的同學關係。她居然又白了個眼,不理他。
他知趣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