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何幾"像往常一樣夾着厚厚的講義走進教室,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開口說話。
他站在講臺上,雙手插進口袋裡,半倚在黑板上,看着下面低着頭的同學們。這反常的平靜讓很多同學都擡起頭,看着"何幾"。
"何幾"的眼裡噙了淚水,那規整的眼鏡的兩隻鏡片上已經起了霧氣。
同學們面面相覷,不相信這是可以肉眼所見的事實,下面開始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人敢先開口說話。
"何幾"還是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用木尺狠狠敲打黑板來制止同學們的交頭接耳。他轉過身,徑自開始在黑板上畫圖。忽然,粉筆從他的手中落下,看樣子,他畫不下去了。他擡起手,揉了揉雙眼,再次轉過身面對着同學們。
他深深吸了口氣,嚥了口唾液,說:"前天,陳芳蓮老師,忽然暈倒住院了。。。醫院的診斷下來了。。。她還有最多兩三個月的時間。"
"何幾"說着又再次捂着臉,他哽咽着,說不下去。
劉浩然想起自己曾多次看着陳芳蓮憔悴的臉,想着這個老師會不會因爲做了這個班的班主任而送命。他以前這樣想的時候,只是毫無來由的胡思亂想,而現在,他看到"何幾"傷心的樣子,心猛地一沉,然後一股強烈的罪惡感襲來,怪自己爲什麼曾經那樣在暗想的時候詛咒她。
"何老師,陳老師在哪個醫院?"劉浩然先站起來,問。
"在市第二醫院。""何幾"低下頭回答,"不過,任何人還不能去看她。她的家人每天也只能探視一兩次,每次不超過十分鐘。"
"何幾"潸然落淚。多少次,同學們想着哪天"何幾"會爲情所困,潸然落淚。而今天他們大開眼界,"何幾"卻是爲了陳芳蓮這個年老憔悴的"滅絕師太"。
市第二醫院,外公在那裡工作。劉浩然的腦子飛快地轉着,他計劃着找外公幫忙,去看望陳芳蓮老師。
放學之後,他直接改變了乘車的方向,往第二醫院去。
他沒找到外公,想必外公在手術室給病人做手術。他趕緊找到認識的護士,向她打聽一個叫陳芳蓮的人。
護士很爽快地答應了,查到了陳芳蓮還在3樓的重症監護室。劉浩然趕緊跑去3樓。他站在走廊上,求着進進出出的護士醫生,誰也不放他進去。
他決定還是等見到外公,讓外公幫他一次,讓他見到陳老師,哪怕只是一秒,他就見一面就好。
劉浩然難過地走在重症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心情無法平靜。他的腦子裡,一遍遍回想着陳老師的樣子,回想她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那些話,他似乎已經記不得幾句,只清楚地記得她沙啞的聲音和說話時用力的樣子。他又想到了"何幾"說話時悲痛不能自已的樣子,"何幾"這種沒有感情的生物,在他"虐待"的學生面前流了淚,失了方寸。陳芳蓮真的只剩下最多兩三個月的時間了嗎?以前每次上數學課,他總是盼着時間快點,再快點,因爲這些方程式真的煩死人了,這個陳芳蓮煩死人了!可是忽然某一天,過去慷慨地給你很多時間和耐心的人,一分一秒再也不給你。
劉浩然繼續往前走着,茫然地走過樓梯和通道,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快速在前方閃了一下。她的腳步那樣輕快,身體移動得那麼快,以至於劉浩然還沒回過神來,她已經快速地消失了。劉響響也來找老師了。
劉浩然向那個閃了身影的地方快速奔去。他找不到她。
"劉響響?"在安靜的住院區,劉浩然小心地輕聲叫喚着。
沒人應答。
他繼續往她消失地方位走去,把頭探到一個個病房裡面去,還是沒有發現她。
"劉響響,是你嗎?"他繼續叫着她,放大了聲音。還是沒有回答。
有護士過來提醒劉浩然不要大聲喧譁。
他閉了嘴,繼續往前找。
忽然,一個醫務工作站傳來護士生氣的講話聲:"你是怎麼進來的?!這裡不能隨便進的!你趕快出去!你要找的人根本不在這裡!"
等到劉浩然趕到,電梯已經關上了門,他沒有看到劉響響。
他向工作站的護士求證了剛纔劉響響是否來過。剛纔來的人正是她。一個留着板寸短髮的女孩子手裡拿着紙條,把要問的話寫在紙上,問護士找人。
劉浩然懊惱地看着電梯的數字,然後快速跑下樓梯。他在樓梯裡不停地大叫着:"劉響響!"希望她能聽到。
不知爲何,他要把她找到的渴望如此強烈。此時,他需要她陪着,他心裡如此難過,爲了老師,他幾乎大哭一場,他太需要一個人和他一起經歷。
他不停地四處打聽,問病人,醫生,護士以及探病者,有沒有看到一個大眼睛的短髮女孩,穿着深藍色和白色相間的校服,揹着一個灰色和粉色各一半的書包。都說沒留意。
他幾乎快要發瘋。
就在他決定放棄不找的時候,他看見了她。她正坐在底樓的臺階上,抱着雙臂哭着。
"劉響響!"劉浩然大叫。
坐在臺階上哭泣的劉響響,聽到劉浩然的叫聲,擡起頭,看清了叫她的人,然後她像觸電一樣地站起身,快速跑向他,就這樣撲進劉浩然的懷裡,更加大聲地哭起來。他聞到她身上強烈的汗臭味,知道,她這大熱天罩着厚厚的校服的身子出了很多汗。他木若湯雞地任她抱着他,任她在他的懷裡嚎啕大哭。他不敢伸出手抱着她。他就這樣紅着臉呆着,半晌,他覺得她貼着自己,熱得不行,熱得整個臉頰和兩隻耳朵發燙,就說了一句:"我找到了陳老師!"
劉響響嗚咽着站直了身體,仰起臉看着劉浩然,點點頭。
"要不要喝水?"劉浩然看着滿頭大汗的她,覺得彷彿她剛剛打完籃球,渴的很,便從書包裡拿出一瓶未開的純淨水,遞給她。
她猶豫着接過那瓶水,打開蓋子,然後幾乎是一飲而盡。喝完之後,她的臉因爲憋着氣喝水而漲的通紅。
"她現在還在重症病房。我也進不去。但是我外公是這裡的醫生,我可以讓他幫忙,我們也許可以進去看到陳老師!"
劉響響淚眼朦朧的眼睛閃出欣喜的光芒,她擦了擦眼淚,跟着劉浩然走。
兩個人來到了外公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劉響響拿出英語筆記,認真地看起來。看樣子,她的英語似乎終於開了竅,她一遍遍在紙上重複抄寫着的單詞和句子終於不再出錯。
劉浩然做什麼也沒有心思,他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幾乎像是在夢境裡,總要擡起手,將她抱進懷裡,卻擡不起沉重的手,只能任由興奮的血液噴涌上頭,讓腦子漲的不行。
外公終於疲憊地從手術室回到了辦公室。
"劉浩然?你怎麼在這裡?有急事嗎?"外公對不速之客顯然很意外,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劉浩然旁邊的劉響響,立即就想起了她是誰。那個劉浩然向他提起的病人,還是那張畫像上的模樣。
他們進了辦公室,關了門。
"我們的老師在重症監護室裡,我想求你帶我們去見她!"
外公不說話,打了個電話,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是楊九林,我這邊有個人可能你有興趣見一下,要不你來一趟吧!"
外公掛了電話,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個蛋糕,說:"都這麼晚了還不回家,餓了吧?"
兩個人這纔想起了肚子餓的很,狼吞虎嚥把蛋糕吃了。
"我想想辦法,但是不敢保證你們能進去。畢竟是重症監護室!"
"我們的老師,得了什麼病?"劉浩然迫不及待地問。
"劉浩然,我都不知道你的老師是哪一個,我怎麼知道得的什麼病?"外公笑笑回答。
劉浩然皺着眉頭,覺得外公面對別人的苦難,漠不關心。
"你笑什麼,怎麼還笑得出來!"劉浩然沒好氣地對外公說。
劉響響把手心裡攥着的字跡有些模糊的紙條遞給了外公。
外公看了一眼,點點頭,說:"知道了。"
這時,一箇中年的女醫生敲了敲門,沒等外公說進來,她就闖了進來。
"劉響響?!"她的語氣裡充滿驚喜。
"還記得我嗎?劉響響!"她不停地打量着劉響響說,"長成大姑娘了!這麼高了!"女醫生高興地說着。
劉響響茫然地看着女醫生,顯然她不記得她了。
"你認識她?"劉浩然問女醫生。
"她小時候一直在我這邊治療。我對她印象很深。有一次楊醫生跟我提到了這麼個人,我就斷定是她。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忘記她,聽到她進了普通學校學習,成績還不錯,我就一直想再見見她。"女醫生頓了頓,對劉響響說:"你的名字,是你的父母向道士求的,希望你早點開口說話。你現在會說話了嗎?"
"她早就開口說話了!"劉浩然說着,面對女醫生過度的熱情,他覺得內心一陣不舒服,她像是觀察一隻猴子那樣觀察劉響響。
外公看着劉響響,這才注意到面前的是個女孩子。他還一直以爲劉浩然提到的那個同學是男孩子。
"頭髮還是這麼短啊!"女醫生的目光依舊不離開劉響響。
劉響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她小時候抓狂的時候總是用力扯自己的頭髮,把手掌心弄出條條傷痕,頭髮被扯得七零八落。索性,我讓她的父母把她的頭髮剪短,短到抓不住。"女醫生徑自說着,她顯然很激動,忘記了保護病人的隱私。又或許,她認爲這個房間裡的人都不是外人,說話才這麼沒有遮攔。
"父母?"劉浩然心裡悄悄問,他從來沒見過她的父母。
劉浩然再一次轉臉看劉響響,打量着她的短髮,這個幾乎被忘記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