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過後的寒假，第一次對劉浩然變得無比漫長。其中有幾次吳凌輝打電話到家裡來，約他出去打籃球，此外他便悶在家裡不出門。爸爸也從南方回家過年，大概是聽說了這大半個學期，劉浩然的學習有了很大的進步，對他格外客氣。
他們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劉浩然，這半年你長高了不少！"
劉浩然不覺得自己長高了，他有時甚至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再長高。他經常想起王君妍的那句"小矮人"，這三個字從她的嘴裡說出來，就像是三把殺人的刀子，把劉浩然的自尊心割得粉碎。所以，他才那麼賣力地打籃球，儘管他有時覺得這樣的堅持很無望。他投籃一點也不準，不過好在吳凌輝從來也不怪他，還堅持要求和他一個隊。他們在打完籃球后總喜歡到籃球場附近的超市買吃的。這兩個人似乎總是很餓，不同的是，吳凌輝吃的東西都變成了身上的肉，劉浩然吃的東西卻似乎變成了空氣飛走了。
爸爸甚至還說劉浩然變得沉穩多了。他覺得經過這半年的生疏，父親這麼刻意地套近乎，讓他很彆扭。他不認爲自己有任何變化。生活還是充滿煩惱。爸爸和媽媽的關係仍然沒有改善，他們不再當着劉浩然的面大吵大鬧，可是他們壓低聲音爭執的聲音，還是被劉浩然聽在耳朵裡。爸爸總是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是媽媽當初嫌爸爸的工資不高，要他辭職做生意的。現在生意越來越忙，她卻怪罪爸爸總是不回家，懷疑他在外面養了別的女人。爸爸堅決否定，覺得他的收入完全交給了媽媽，她還要什麼呢？媽媽的反駁是：她不需要他的錢，她自己可以賺錢，她把結婚後辭掉的工作又找了回來。每當說到這個節點，爸爸都會激動地說："我沒有錢的時候，你嫌我窮，現在我有錢了，你又不要錢了。你到底要什麼？"然後他會沒完沒了地說着做生意的各種艱難。而媽媽對這一切似乎不感興趣，她甚至把劉浩然學習一塌糊塗的責任全部怪罪到爸爸身上，怪他對兒子漠不關心，這個父親完全就是擺設。然後"離婚"這個詞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的爭吵裡。每當此時，劉浩然就覺得，自己毫無疑問地會成爲爸爸發泄怒火的犧牲品，爸爸口口聲聲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你卻這麼不爭氣", 這句話讓劉浩然覺得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自己的背上，讓他擡不起頭，直不起腰。然後，他看着父親充滿怒氣的，不可理喻的臉，又覺得自己活該是個混賬小孩。
每年的年夜飯，在劉浩然看來，是最難熬的時光。首先爸爸和媽媽會爭執到底在外公家吃還是爺爺家裡吃。每年爭執的結果都是，在外面的飯店裡吃年夜飯。爺爺和奶奶會竊竊私語說這頓飯花了不少錢，爸爸辛苦賺的錢也不是這麼個花法。爺爺和奶奶看着劉浩然的媽媽穿的用的，都不免有些微詞，覺得她這個女人不會持家，花錢大手大腳。劉浩然每當看到媽媽從她那漂亮的臉上擠出的虛假笑容，應對爺爺奶奶的勉強的樣子，讓他恨不得找個頭巾把媽媽的臉蒙上。外公外婆是他感覺稍有慰藉的事情，他們會幫着爸爸，幫着爺爺奶奶，然後飯桌上的氣氛會稍有緩和（不過事後外公外婆對爺爺奶奶的不滿的態度又讓劉浩然陷入不解），全家人在陷入尷尬的沉默後，所有話題都圍繞着劉浩然，因爲那是唯一的，所有長輩意見一致的話題。每當此時，劉浩然都覺得，若自己不存在多好！
今年的年夜飯與往年沒有什麼不同。大家吃完後，各自會各自的家，繼續看春節聯歡晚會。大街上熱熱鬧鬧的，好多人都在放煙火。劉浩然總是在想：今年的年夜飯是不是大家在一起吃的最後一個年夜飯。也許哪一天，父母離了婚，他們再也坐不到一起吃團圓飯。
從飯館出來的路上，劉浩然沉默着，聽着爺爺奶奶和爸爸說着什麼，又聽見外公外婆和媽媽在說這些什麼。他站在中間，覺得孤獨無比。
經過一處超市，目光所及之處，看見劉響響正在幫助一個老人理着貨架。他停住了腳步，透過玻璃窗戶往裡看，確認了是她。她穿着粉紅色的連衣裙，和她的短髮格格不入。她正在將一件件商品仔細地對照着清單，然後放到相應的位置。老人時不時地摸着她的頭，笑着同她說着什麼。劉響響還是平時那副表情，她要麼搖搖頭，要麼點點頭。老人拿來了幾個包子，兩個人吃起來，劉浩然注意到劉響響說了一句話："包子真好吃。" 老人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頭，用手颳了刮她的鼻子。她將頭歪着，靠在老人的肩上，繼續開心地吃着，她看上去很餓，狼吞虎嚥。
他從她的口型判斷，她說了5個字。
他站在那裡看着她。她發現了他。她抹了抹嘴巴，趕緊朝他跑來。她找到了他，給了他一個紅色的小盒子，小盒子上寫的是"非賣品"。
"新年好，劉響響！"劉浩然拿着紅色的小盒子，問，"給我的？"
劉響響點點頭，幫他打開盒子，裡面是幾顆巧克力和糖果。
"謝謝你！"劉浩然說着將一塊糖放進嘴裡。
劉響響咧開嘴笑了，她看着吃糖的劉浩然，眼睛裡放出幸福的光芒。然後她退後了幾步，朝劉浩然擺擺手，示意再見，然後轉身又進了超市。
劉浩然站在原地，看着她又回到了老人的身邊，老人又摸了摸她的頭，說了什麼。她又望了一眼劉浩然，又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劉浩然，你怎麼忽然走落下了！”這時外婆快步走近自己，抱怨道,"大街上人太多了，你拉着我的手，不然一會又要走散了！"
劉浩然沒有拉着外婆的手。他什麼也沒有說，聽話地緊緊跟着外婆走着。他慢慢嚼着嘴裡的這塊牛奶糖，不停地想着劉響響。在這大年夜，她怎麼在超市裡幹活？她顯然還沒吃飯。那個老人是他的家人嗎？她來幫家人幹活？她的家人怎麼讓她來幫忙？她家裡很窮嗎？大年夜，別的人都早早吃了飯出來溜達，或者在家裡看電視，而她還在忙碌着。
他再次拿起這個紅色的盒子，上面寫着紅色的"福"，兩隻微笑着的金色鯉魚彎着身體跳躍着。他覺得那金色鯉魚嘴角彎曲的角度和劉響響嘴角彎曲的角度像極了。他心裡一陣欣慰，她看到他，看上去那麼開心。這個福字，是他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他又想到了她的粉紅色的裙子，那麼突兀不和諧。她在學校從來沒穿過裙子，她只穿校服，從來沒有像王君妍那樣，隔三岔五地換一換衣服穿穿。
忽然地，劉浩然轉過身，鑽到人羣裡，朝着超市走去。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來到劉響響的身邊。
"劉響響，我來幫你們吧！"他說。
她驚訝極了。
"響響，是你同學嗎？"老人看到劉浩然，問。
劉響響點點頭，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經準備忙活的劉浩然，她顯然對劉浩然的到來感覺意外，還沒想好怎麼迎接他。
"不用你幫忙了。僱的人都放假了，只能自己來做。不過我們快忙完了，然後就打烊了。大年初五再開門。"老人說。
"我正好路過。。。就想着，也許可以幫到你們。"
"你看着面生，我以前經常去學校，這個學期倒只是去了一兩次。我以前好像沒見過你。"老人說。
"我9月份才轉學過來的，和劉響響在一個班。"
"哦。"老人放下手中的東西，打量了劉浩然，問，"我是劉響響的爺爺。劉響響在學校沒惹麻煩吧？"
"沒有啊。她很安靜的。學習很努力的。"
"同學啊，請你們多多幫幫她。平時有事沒事多和她說說話。她不愛說話。你們小孩子話最多，嘰嘰喳喳的，帶帶她一起，一起說說話！"老人說着，從貨架上拿了個大禮包，遞給劉浩然，說："小同學，給你。謝謝你想着劉響響，要來幫她！"
劉浩然被大禮包嚇着了。他擺了擺手，退後着說："爺爺，這個不好拿的。我就是順路！"
"拿着吧。只要劉響響有同學來找她，我都給東西的，你來了也不例外，何況今天是除夕夜！"老人將禮包塞進劉浩然的懷裡，用近乎央求的卑微的語氣說着。
"爺爺，真的不好拿你的禮物。劉響響剛纔給了我禮物了。"劉響響拿出那個紅色的小盒子。
爺爺見了那個盒子，寵溺地看了看劉響響，搖着頭笑了。
"她是個小氣鬼！"爺爺說。
"劉響響一直幫着我，我要送東西給她纔是。"
"你們這些同學，不嫌棄他，不欺負她，她能和你們在一個課堂上課，我們已經很滿足了。"爺爺懇切地說着，堅持把禮包塞給劉浩然。
劉浩然嚇得往後退，把禮包放在貨架上，逃似的跑出了超市。
他跑到外面的路上，轉過身，看見劉響響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臉迷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