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輛奉天來的專列緩緩駛進北京車站。月臺上,以大總統袁世凱的代表、北洋重臣、一等公爵段芝貴爲首的一幫僚員迎上前去。車門開處,時年41歲的張作霖將軍出現在他們眼前。
車上戎裝筆挺的張作霖和車下身着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白白胖胖,時年46歲的段芝貴相互舉手致意。
段芝率僚員們迎上前去,他抱拳作揖,滿臉堆笑,說是“雨亭將軍一路辛苦。”下了車來的張作霖在段芝貴面前啪地立正,叩響馬靴,胸脯一挺,給段芝貴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爲大總統衛國防邊莫大榮幸,何來辛苦!感謝段代表。”
段芝貴致詞:“大總統求賢若渴。大總統盼將軍進京盼得寢食難安。”他一口一個大總統,既突出、強調了大總統袁世凱對張作霖的垂青、器重,又突出了他的特殊地位。說時轉過身去,將身邊僚屬分別介紹給張作霖,這些人向張將軍問好。段芝貴奇貨可居地指着停在旁邊的一駕金碧輝煌、高朗軒敞的四轅馬車對張作霖說:“這是大總統的專車,大總統派我專門帶他的車來接將軍進總統府!”說時手一比:“請上車。”張作霖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連說“愧領、不敢。”遜後一步,堅持要段芝貴先上車。
“那就一起一起!”段芝貴笑着,將他的手一挽,二人一起上了車。
蹄聲嗒嗒。專車起動。一隊騎兵在前開路,一隊騎兵在後押陣,張作霖確實感到受寵若驚。車上無話。張作霖用手將旁邊金黃色車幕上的耳簾紗窗一撩,調頭注意看外面的風景風情。民國初年京都的風景風情,就像一副多姿多彩的連軸畫,緩緩往車後流去。灰撲撲的天,灰撲撲的街道建築物,間或閃出巍峩壯觀的箭樓、崇樓麗閣……這些巍峩壯觀的建築,多少填補了故都的陳舊、滄桑。街上的交通工具大都是人拉黃包車。有少量一般鄉間老百姓叫作“屎克螂”,南方叫“推屎爬”的從日本,從西方國家進口的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在街上來往如飛。街上不時響着叮噹、叮噹聲——那是長脖子上掛着黃澄澄的銅鈴,小山一般緩緩移動的駱駝隊。這樣的景物看多了,是容易引起睡意的。就在睡意漸漸襲來時,張作霖猛地感到眼睛一亮,精神一震!注意看去,他們正在經過宏偉壯闊的天安門廣場。那兀地而起、紅牆黃瓦、**肅穆的天安門城摟和在城摟前疊次鋪展開來的巍巍漢白玉華表、流水湯湯的金水河,鑲金嵌玉駿馬雕鞍般跨金水河上的金水橋,是那麼壯麗。天安門上空有一縷白雲,與城樓上豔麗的翹檐相擁相抱,久久不願不忍分離,平添溫馨。這時,金陽乍現。透過雲層的金陽,逐次將它的華光灑在天安門城樓上、灑在漢白玉華表上、灑在流水湯湯的金水河和鑲金嵌玉駿馬雕鞍般跨在金水河的金水橋上;灑在闊大的天安門廣場上。這時,一羣鴿子拖着長長的、帶着鋼音的鴿哨,從天安門上空緩緩掠過。它們好像是一羣神雀,浮光掠金,每根翎毛都閃閃發光。張作霖眯了眯眼睛,在這短暫的瞬間,他打了一個盹、沉入一個夢中。他似乎又在悠遠的歷史深處,看見了那個叫陳勝的農人。在田間拄鋤、望着遠去的鴻鵲陳勝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這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他的思維轉回到了現實。他思索着,袁大總統怎麼會想到我名不見經傳張作霖?他怎麼會召我張作霖進京,召我進京有何目的?此次進京,是喜還是憂……想到這裡,當今大總統袁世凱的人生軌跡在的思想上也一一閃現開來。
袁世凱又被稱爲袁項城(河南項城人)。他是清末重臣權臣、是中堂大人李鴻章最先發現的,李對袁的評價很高,謂:“天下有才,無過袁項城右者”,那時,袁世凱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而袁世凱最終青雲直上,還是因爲得到了老佛爺、比皇帝還皇帝的慈禧太后的賞識、垂青、提拔。不過,那是袁世凱用一樁很不光彩的“出賣”換來的。清末,戊戌變法中,以光緒皇帝爲首的變法派,同慈禧太后爲首的守舊派、反對派水火不相容。兩派鬥爭激化到矛盾的頂點、臨界點時,變法干將譚嗣同銜命到了天津小站,找到在那裡練兵、練新軍的兵權在握、時年39歲的袁世凱談話。那是一個深夜,銀河耿耿、刁斗無聲。袁世凱爲譚嗣同的到來,特意作了專門的佈置,談話絕無外傳的可能。譚嗣同直截了當地對袁世凱說,現在情況危急……他要求袁世凱在不日慈禧太后由權臣榮祿陪着來小站閱兵時,發動兵變,拘禁慈禧太后、誅殺榮祿……他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我之所以銜命來找你,給你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爲你也是變法派。此事重大!他目光烔烔地看定袁世凱,試探道,如果你不敢,可以拒絕,甚至可以出賣我們去邀功,用我們的血去染紅你頭上官帽的頂子!不意袁世凱聽他如此說後,勃然震怒,對譚嗣同說: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人!我肯定會照辦。“殺榮祿,如殺一狗耳!”結果,譚嗣同興沖沖前腳一走,袁世凱後腳就向榮祿告了密。東窗事發。大權在握的慈禧太后盛怒之下,一巴掌將包括光緒皇帝爲首的變法派主腦人物打入地獄,她囚禁了光緒皇帝;將譚嗣同、劉光弟等九個變法派骨幹人物,公斬於北京菜市口;變法主謀康有爲驚慌失措,逃亡日本。戊戌變法失敗了。而與中國戊戌變法同時開始的日本明治維新成功了。由此,日本大步前進、躍升,而中國就此墜入了更加黑暗的深淵。袁世凱善於識人用人、招攬人才。爲招攬人才,他常常禮賢下士。譬如,與馮國璋、王士珍並稱爲“北洋三傑”之一的脾氣古怪,自恃本事大,鴛桀驁不馴的段祺瑞,就是這樣被袁世凱招致麾下的。
1889年,清**選撥段祺瑞在內的五個人去德國學習軍事。段祺瑞學成歸來,被指定去袁世凱在天津小站練兵處辦的小型學習班學習。這個小型學習班的學員,都是軍中精華中精華,袁世凱當然特別在意。開學在即,所有在冊人員都已報到,獨缺段祺瑞,袁世凱問身邊親信管事唐紹儀,段合肥(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怎麼沒來,難道他蔑視本官不成?“斷斷不是。”唐紹儀給多疑的袁世凱解釋,“段合肥原不知這期學員中有他,請假回老家結婚去了。”袁世凱叫唐紹儀拍電報讓段祺瑞歸隊。
這時,段祺瑞剛剛到家,接到電報很是爲難。作爲軍人,他理當服從命令,但這時貿然離去,很容易被女方家人視爲他悔親。女方家是當頭有頭有臉的人物,弄不好出人命都有可能。就在段祺瑞左右爲難,繞室徘徊時,又一封加急電報到了。這封電報是練兵大臣袁世凱親自打給他的,電報中,袁世凱謂:“婚姻乃人生大事。‘弟’緩幾日來小站也不妨……”堂堂的袁大人竟稱的他學生段祺瑞爲“弟”。不僅如此,袁大人還在電報中附了一筆價值不菲的銀票,作爲送段祺瑞的結婚禮金,這讓段祺瑞對袁世凱着實感激涕零。
履行了結婚儀式,段祺瑞火速趕回天津小站。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剛下車,他原在天津武備學堂時的老同學、河北人馮國璋等簇擁着一位身穿軍服的矮胖子來接他。馮國璋指着這位面容威嚴,護八字鬍的矮胖子對段祺瑞說:“這是新來的袁(世凱)大人,專門來接你的。”
段祺瑞趕緊跑步上前、立正,啪地一聲,舉手給袁世凱給了個標準的軍禮,不好意思地說:“學生怎敢讓大人迎接!”
“芝泉不必客氣。”袁世凱親親熱熱地叫着段祺瑞的字,上前一步握着段祺瑞的手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氣。”
知恩圖報。以後,段祺瑞對袁世凱着實忠心耿耿,成了袁世凱倚重的大將、親信。
思維又是一轉:年初,袁世凱在全國頻頻走馬換將,走馬燈似的。袁世凱撤了趙爾巽,東三省總督遺職由張錫鑾接任。張錫鑾是他的老上司,義父、感情關係自然不同,讓他喜之不禁。這次臨行之前,張錫鑾對他言之諄諄:“雨亭,你這次到京,袁大總統要見你,機會難得,你一切要好好把握。”張錫鑾告訴他,這個機會是他給爭取的。
車隊進入了新華宮。段芝貴陪張作霖在殿前下了車,在通往新華宮新華殿那一段天梯似的漢白玉臺階上,從上而下站了多名高級軍官,有的甚至是將軍,兩邊排列。他們昂首挺胸,名說是在奉命迎接他,其實在向他示威。軍們一律身着黃呢軍服,頭戴雞毛撣子似的高筒軍帽,腳蹬黑亮的高統皮靴,手上拄着指揮刀,儼然得很、驕傲得很。跟着段芝貴拾階而上的張作霖想,無論如何,這也可以看出大總統對他的重視。這樣想時,站在高處的軍們忽然轉過身去對着來人行禮。他看到了,來人穿一身炫目的大元帥服,在侍衛簇擁中龍驤虎步而來,不用說,這是大總統袁世凱。
陪着他上到臺階的段芝貴趕緊站定,對他說:“敬禮,這是袁大總統。”
張作霖緊跑幾步,挺胸收腹,舉手給袁大總統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大總統康健!卑職張作霖奉命而來!”他無師自通地沿襲清廷臣子見皇帝的慣例,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對袁世凱行三跪九叩禮。
“雨亭請起!”袁世凱十分高興,伸出雙手,作了一個虛扶的姿勢。張作霖在起身時,很敏銳地注意到了周圍人對他的反應。這些人一是對他瞧不起,認爲他不過是一個東北來的“鬍子”,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大老粗。二是對他有鄙視、防備之意,認爲他諂奸賣乖。
“雨亭跟我來。”袁世凱帶着張作霖、段芝貴龍驤虎步進了新華宮中西合璧的接見廳。大總統賜坐,大總統端坐在當中一把鑲金嵌玉的御椅上,摳起一副大總統的架子。大總統讓他們離得很近,顯出特別的親熱、親近。
袁世凱說一口地方音濃郁的河南話,就像老師考學生似的,他要張作霖談談對目前形勢的看法。
張作霖不會首先談看法。他知道,談錯了,不對味口,就討不到袁世凱歡心。他把腰一直,脖子一擰,喊操似地說:“報告大總統,雨亭是個粗人,不懂政治。雨亭不管全國形勢咋的,就認準一點,唯袁大總統之命唯聽。大總統要我咋的就咋的!”
“好!痛快!”袁世凱對他非常滿意,對站在堂下、場上,“陪太子攻書”的軍們說:“如果你們,如果全國各地的大員,都能像張雨亭張將軍這樣服從我的命令聽指揮,何愁亂黨不滅!”“陪太子攻書”的軍們這就站起,齊聲響應:“聽從大總統命令、服從大總統指揮。”
袁世凱當即當衆歷數了張作霖對東北、對全國大局的貢獻。對他作了高度評價,謂:“值此全國烽煙四起之時,唯我最重要的東三省不亂。之間,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爲張雨亭張將軍坐鎮。在東北,張雨亭將軍像一根定海神針。”
“雨亭呀!”袁世凱突然轉換了題目,用一雙鼓鼓的蛤蟆眼看着他說:“鑑於東北三省在全國牽一髮動全身的特殊地位,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張作霖不由一驚,凝神靜聽。原來袁世凱是想撤了張錫鑾,東三省總督職由陪坐在側的段芝貴接任。
段芝貴,字香嚴,安徽人,說起來也是個老東北,他是從東北發家的:先前作過清廷的察哈爾都統,過後作過袁世凱北洋軍體系中的整編第一軍軍長……
張作霖當然清楚,袁世凱表面上徵求他的意見,其實他的話就是決定。張作霖頭腦轉得很快,打得滑,他知道,這會兒他是說得脫、走得脫,說不脫,就走不脫。他當即表現出堅決服從的樣子,說是“大總統高瞻遠矚,統攬全局。大總統的任何命令,我張作霖都堅決執行!我在大總統面前表個態,歡迎香嚴先生回東北主持工作,我一定服從段總督命令。”
袁世凱的蛤蟆眼幾眨,看着段芝貴說:“那就這樣定了。段香嚴,你去了東北後,凡事要多聽雨亭將軍的意見,嗯!”
“那是、肯定是。”段芝貴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點頭答應。張作霖掩飾着心中極度的失望。他原以爲,袁世凱召他進京,會給他“好果子”吃,不意竟然是用段香嚴替換乾爹張錫鑾。他心中一萬個不服、不悅,很生氣、很憤怒。但他得忍住。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頭。這會兒,最要緊的是,不要讓袁世凱看出他的心思、情緒。他只要全身而退,回到奉天,回到東北就好了。他狠不得現在身上生出雙翅,呼地一聲飛回去。但是,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老奸巨猾的袁世凱在接見結束,他都站起來,要退出去時,袁世凱對他說:“雨亭,你爲東北、爲國勞頓多年,人很瘦,身體不太好。這次進京,你就不要急着回去了,留在京師好好休養一段時間!”
糟了!轟地一聲,張作霖直覺血往上頭涌,他知道他被軟禁了。他知道,段芝貴這傢伙一去,肯定要對東北進行人事大調整、大洗牌;肯定要撤換我的人馬,換上他的人。不過,他當即還是做出一副很愉快的神情,向大總統謝恩,感謝大總統對他的感懷。
戲還沒有演完。張作霖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演員,袁世凱更是一個演技絕妙的演員,他要給張作霖授勳。
兩個手捧托盤的禮儀官,應聲而出。袁世凱先是從一個大紅漆盤裡提起一枚黃金鑄就的沉甸甸、金燦燦的一等勳章,給張作霖掛在脖子上;然後從另一個大紅漆盤裡拿起一柄鑲金嵌玉的短柄軍刀,賜給張作霖。張作霖向大總統謝恩。捧場的軍們熱烈鼓掌。
之後,作爲大總統代表的段芝貴,禮數周到的用大總統華貴的專用馬車,將張作霖送到北海附近原清朝王爺的一座府邸裡住了下來。
二
張作霖原己作好了在北京被長期幽禁的思想準備。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好運再一次眷顧了他,讓他在短短的噩夢之後,迎來了美好的明天。
距前門不過的八大胡同,從古至今是名妓集中地,也是歷來名公巨卿、豪商富賈的銷金窟。
北京的夏夜很美好。夜幕初上,八大胡同夜風習習,垂柳依依。深牆高院內的多家名妓院紛紛亮燈,亮的不是電燈,而是很有色情意味的大紅宮燈。黑絨似的天幕上,金色的繁星閃灼,名院雕樓上,這裡那裡流瀉出嫋嫋的琴聲歌聲。近處是看不見的,只能從從遠處看,樓上那些古色古香、白紙裱糊的窗櫺裡窗戶上,閃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妓女們,和抱着妓女飲酒呷妓的先生、達官貴人們的種種剪影,就像在上演一出出有傷風雅的皮影戲。
張作霖是八大胡同的常客。他來這裡不是嫖妓,而是有意挑事肇皮。他財大氣粗,把好幾個名妓院都包了。他帶着他從東北帶來的那 些個大兵,很粗野地在八大胡同進進出出。兵們螃蟹似地橫着走路,動輒大罵“媽拉個巴子!”類粗話,把達官貴人們出沒的八大胡同搞了個烏煙瘴氣。
袁世凱的幾個兒子公子,都是八大胡同的常客。張作霖如此一鬧,嚴重地影響到袁家幾個公子和他們的朋友的生活情趣、生活質量。袁家公子身邊的狐朋狗友們在他們耳邊叫苦連天,慫恿他們去老爺子耳邊鼓搗,讓老頭子把“張鬍子開回東北去”!袁家幾個公子聽了,這就採取車輪戰術輪番在老頭子耳邊磨、鼓搗。起初,袁世凱不理,罵兒子們不懂事。可是,袁世凱最愛的兒子袁克定,在老子面前磨、東說西說,磨動了。不知最終是袁克定把老頭子說服了、磨動了,還是老爺子煩了,有了新的主意,終於同意把“張鬍子開回東北去”。
“雨亭哪!”還是幾個月前接見張作霖的新華宮內,袁世凱假惺惺地對他說:“我是想留你在京師好好將息一段時間的,可是一,你在京師待不慣,多次給我提出要回去;二、段香嚴也盼望你回去。東三省那個地方、東北邊陲,你不回去還不行,壓不住。沒有辦法,只好讓你回去了,辛苦你了。”
張作霖馬上激昂慷慨地表示:“服從大總統安排。衛國防邊,談不上辛苦!”
“那好。”袁世凱把蛤蟆眼睛一閉:“你可以馬上啓程!”
“是!”張作霖強壓着心中春潮般漫卷的狂喜,霍地立正,給袁世凱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去了。
一代奸雄袁世凱完全低估了“張鬍子”的能量。他沒有想到張作霖這一回去,先是收拾了他在東北的忠實代理人段芝貴,進而成了東北王;再進而將東北三省打造成了任何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張氏獨立王國。
三
深夜時分,萬籟俱寂。正是好睡的時分。然而,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擔着心,睡不踏實的段芝貴突然被一陣爆烈的槍聲驚醒。他猛然坐起來,槍聲又像猛然漲潮猛然退去的拍岸海潮沒有了。
“芝貴,咋回事?”睡在他身邊的小妾也被槍聲驚醒了,只不過她不像他一樣驚抓抓坐起來,而是用錦被把自己的玉體蓋緊,睡意釅釅地問他怎麼了。“沒有事。”他說,小妾這就放了心,轉過身,又睡過去了。他卻再也睡不着。東北夏初的深夜,夜涼如水。他從牀上輕手輕腳起來,順手披了件薄棉衣,做賊似的,趿上鞋,躡手躡腳來在窗前,將窗簾拉開一條縫,彎下腰,目光透過安鑲在雕龍刻鳳的窗櫺上的紅綠玻璃,迎着院子中透出曦微的光線看出去,看張作霖給他派的衛兵在不在?初看沒有,他心中很生氣。等一會看到了――那個背槍的衛兵,不知從哪個背風的哪個地方鑽子出來,影子似地在窗外一搖一搖的,履行着保衛他的責任。他這才放了心,縮回牀上躺下來。卻再也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像徵性地望着天花板,思想上閃出一句很悲哀、帶有血脭味的成語“我爲魚肉,他爲刀俎”,一陣深重的悲哀,從心上走過,讓他不寒而慄。這段時間,東北強人張作霖很不聽話、很不對勁。張作霖的所作所爲,就像過電影似地,清晰地在他眼前一一閃現開來、閃現出來。
年來,從中央到各地,當然包括東北,都大勢不妙。
民國三年(1915)初,一心皇袍加身的袁世凱加快了當皇帝的步伐。袁的吹鼓手、籌安六君子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爲袁大造帝制輿淪。張作霖表現得也非常配合,他在以個人名義發給袁世凱的勸進電中表示:“如帝制不成,死不再生”。這個時期,張作霖對他段芝貴也表現得非常順從。
同年12月11日上午9時,在袁世凱的精心策劃、武力威脅下,北京參議院開會表決帝制案,與會各省“國民代表”共1993人,結果全票通過擁戴袁大總統轉爲皇帝,“擁戴書”謂:“恭請今日大總統爲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袁世凱稱帝后,第一件事就是論功行賞,袁封張作霖爲子爵。沒有想到,沒有多少文化的“鬍子”張作霖得知“子爵下於伯爵;伯爵之上爲公爲侯……”時勃然大怒。他一是嫌官小了,二是認爲袁世凱視他爲犬子,張憤怒地說,“我張作霖豈能爲他袁項城作子?他把我看成了啥人!犬子?實實是欺人過甚!”袁世凱稱帝很快引發了全國怒潮。雲南省總督蔡鍔首先發起討袁戰爭討袁起義;接着、四川、貴州、廣西,貴州、廣西等省相繼宣佈獨立……傾刻間,星星之火燃成了燎原大火。其中,像投槍匕首擊中袁世凱要害的是四川的陳宦!陳原被袁視爲頭等親信、頭等封疆大吏,袁是專門安排陳宦到有中國首省之稱的四川掌握軍政大權。而就在袁世凱進一步生,退一步死的節骨眼上,陳宦不僅不幫他的忙,而是帶頭造反,火上澆油。在造反的同時,讓文筆厲害的清末四川最後一個狀元駱成驤以他的名義連續發出三封討袁電。駱成驤將這三道討袁電擬好交給陳宦時就說:“這三通討袁通電,要活活氣死國賊!”果然,袁世凱接到四川陳宦發去的三道通電後,當即氣得吐血倒地,不省人事。
至此,袁世凱才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坐到了全民噴發的火山上,不得不宣佈廢棄帝制,企望重新坐回民國大總統寶上去。但是,已經晚了。在全國人民一片喊打聲中,大勢所趨,雪崩似的,連他的干將、手握重兵,過去唯他馬首是瞻的北洋大將馮國璋也拒不聽從他的命令,停止對南方用兵。袁世凱在全國上下一致的喊打聲中,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繞室徘徊。這個時際,關外張作霖向袁伸出援手,表示可以從關外發兵爲袁所用,爲袁解燃眉之急。但他有個條件,希望給他的部隊補給足夠的軍械糧餉。
這時的袁世凱,就像落水將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馬上滿足了張作霖的要求。然而,得到了滿足張作霖,卻又搖身一變,擡出“奉天人只治奉天”的擋箭牌,說話不算話,拒不出兵……就這樣,在全局動蕩衆叛親離中,只當了短短83天短命皇帝的袁世凱氣得吐血而亡。
全國各地各自爲政,羣龍無首。
段芝貴更慘。他在東北沒有根基,袁世凱一倒,他頓時無依無靠,形同孤兒。這時,東北各地傳出打倒、揪出袁世凱餘孽段芝貴的呼聲,張作霖對此無動於衷,讓這股針對他的烈火大有越燃越旺之勢。他只好求張作霖。“張將軍!”他可憐巴巴地找到張作霖,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他說,“張將軍,你答應過的,我到奉天你會保護我、管我。”張作霖顯得很豪氣,把胸脯一拍,大包大攬地說:“要管、要管!”在這裡,張作霖捨棄了“保護”二字,只說要管他。結果張作霖確實把他們一家管起來了,把他們一家人都接了過來,住在張作霖的張家大院,將套院給了他們一家住,還給他們安排了哨兵、衛兵。但這樣一來,他又被張作霖管制了起來。這樣的生活不是個辦法,活不活、死不死的!但該如何破局呢?他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個好辦法。一更二更又三更,在牀上輾轉反側的他,直到黎明時分才睡了過去,這一睡就睡“死”了。
他們家像所有的官宦人家一樣,習慣晚睡晚起。他家到張家大院己經住了一些日子,張作霖在生活上對他們還是很照顧的,他們有自己的廚子、傭人。總之,他們在張家大院過着似乎與以往一樣的日子。
而這天不同了。小妾己經起牀,坐在梳妝檯前梳頭,他是被小妾推醒的。
“你怎麼回事?”他眯縫起眼睛問小妾:“你起來了就起來了吧,早飯又沒有什麼講究的,你要吃就去吃,何必把我整醒?爲了你、爲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的往後,我昨晚考慮來考慮去,幾乎一宿未睡。” “不是我要把你搖醒。”小妾很不以爲然地頂了他一句,一邊用梳子梳頭,一邊往梳妝檯走去。厚重的紫金窗簾拉開了一半。小妾和她的梳妝檯暴露在那邊清亮的晨光中。他發現,這些天原來在他面前柔嫩得像豆腐似的小妾對他也有點離心離德了。真是,人倒黴了,喝口水也要卡喉嚨!他的妻兒都還沒有來,他把他們留在了北京。這個藝名“金蝶蝶”的小妾,是他到奉天后討的,她原是唱二人傳的,有些名氣,也有些姿色,今年剛二十歲,整整比他小二十六歲。小妾坐到梳妝檯上繼續梳妝打扮,用背對着他。她這時穿的是一身雪白寬大的絲綢睡衣,完全顯示不出內在的苗條豐滿的身姿、雪白細嫩的皮膚。從背後看去,罩在明亮晨光中的她,就像一隻快要上架吐絲的肥蠶。
他嘆了口氣,對背對着他的小妾說:“你話還沒有說完吧?你說是哪個把我弄醒的?”
不容小妾回答,窗外傳來他從安微老家帶出來的管事老段的咳嗽聲。他知道這是假咳,老段找他有要事。老段與他並不沾親帶故,用老段作管事,一是因他是安微老鄉,二是都姓段,他是個家鄉觀念很強的人。
情知有事,而且是要事,他立刻翻身而起。他知道,若不是有要事,借一百個膽子給老段,老段也不敢來攪擾他的美夢。
“老段,你不要在門外咳咳聳聳的!”他邊穿衣服邊問窗外的老段有啥事?
“張作霖張將軍請你飯後過他那邊去一趟,說有要事相商。”老段的口齒很清楚。
事來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的心猛地一跳,他竭力沉着氣問老段:“過去的時間,他說沒有?”
“說了,上午九點,張將軍在他家客廳恭候。”
“知道了。”倒黴蛋段芝貴沒好氣地對門外報信的老段說:“你下去吧,讓大家該幹啥就幹啥。”
“是。”門外,老段雜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雨亭,你找我?”按照約定的時間,段芝貴準時來在張作霖客廳,進門就問。主人己經等在那裡了,在看報紙,看來有段時間了,長方形的玻晶茶几上,花花綠綠的報紙碼了幾堆。主人對他的問,聽而不聞,頭都不擡,連眼角都不掛他一下,只是用下巴示了個意,要他坐在對面沙發上。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一邊注意觀察張作霖的神情。
“昨晚上的槍聲你聽到了吧?”張作霖猛不丁地問。
“聽到了。”他睜大他的鼓眼,不解地說:“怎麼了?”
“馮德麟帶他的部隊造反了,說要捉拿你!”
“是嗎!”他頓時手腳冰涼,木木地看着馬起臉的主人,不解地問:“馮德麒不是你的下屬嗎,他怎麼敢?”
“下屬管什麼用?關鍵是人心所向!”張作霖擡起頭,看着他,用教訓的口吻說:“孫中山有句話說得好,‘當今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存,逆之者亡。’當今潮流是什麼?就是民衆自發的清除、公審袁世凱的餘孽餘黨。我張作霖不要說就這點能耐,哪怕能耐再大,也不敢逆潮流而動。昨晚上的事,幸好我發現及時,制止得快,要不然!”張作霖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機彈打來似的,清癯的臉上浮起一絲陰狠的奸笑:“要不然,你段先生恐怕這會兒己作馮德麟的刀下之鬼了。”他驚愕地注意到,張作霖不再稱他爲總督,而是改口稱他爲先生了。也就是說,頃刻之間,他己經從中央大員變成一介庶命了,甚至是罪人。
“謝謝!謝謝雨亭將軍!”他說時欠了欠身說:“待雲開霧散日,我段某會重謝張將軍。”
“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你看看今天的報紙。”說時,張作霖把一張當天的《奉天日報》拍在他面前,接着又翻出東北三省的多張報紙要他看。
段芝貴一看這張報紙,頭嗡地一聲,這天的《奉天日報》頭版頭條的通欄大標題是《奉天民衆強烈要求公審袁世凱餘孽段芝貴》,下面副題是一行小字“昨夜馮德麟部兵變欲逮捕段芝貴,經張作霖將軍干預兵變平息”。這篇報道佔了半個版面,記者詳實地報道了昨晚事端的由來、發展及結果,還配有評論。看了這篇文章,別的報紙他不願看、也不敢看下去了。
“雨亭將軍,我們不是外人。”段芝貴周身抖索着說,“全看將軍你了。張將軍,你可不能不管啊!”
“你放心,我張作霖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但是,有一點!”張作霖看着面無人色的段芝貴,說:“你一定要聽從我的安排!”
“當然,當然。”段芝貴連連點頭,“這是肯定的、肯定的。”
“那好!”張作霖言之鑿鑿:“你不能再留在東北了。趕快走、就走,越快越好,多留一會就多一分危險。”
“問題是我無路可走呀!”段芝貴哭喪着臉。
“有地方可走,天無絕人之路。”張作霖胸有成竹地說:“你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張作霖替他分析得頭頭是道,“段先生是昏了頭吧?你忘了嗎,現在天下可是你們段家的。你的侄子段祺瑞現在身任國務總理,軍政兩大權在握,說一不二。你是他親叔叔,他不能不買你的賬,不能不管你。他手中有一大把大官還沒有人當,你回去正當其時。你何必窩在東北這個窮地方、爛地方擔驚受怕,被民衆抗議來抗議去、被小小一個馮德麟欺傷心,抓來抓去,弄得我也爲難!”
“對的哈!”段芝貴一副幡然醒悟的樣子,用胖手在他油光光的禿頭上猛拍了拍:“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既然都想到了這一點,張作霖當即禮送段芝貴回北京,事情也就定了。
張作霖顯得很夠意思,當即給段芝貴安排了專列,又派人把段在不長時間內,借東三省總督職在東北狠勁搜刮的民脂民膏,裝進多個箱子,計200萬元白花花的現大洋和一些金銀財寶、文物珍奇打點收拾停當送上了火車。張作霖送了段芝貴些好東西,如高麗蔘、猴頭、關東寶等等,張作霖專門派一個排,武裝護送段芝貴回北京。
“拿酒來!”車站上,一切停當後,張作霖要上演長亭送別這一出了。
一個長相清秀的弁兵手中端着一個髹漆托盤而來,盤子當中擺一個酒壺,盤子中的兩隻酒杯己斟滿了酒。張作霖和段芝貴分別端起了酒杯。
“祝段兄一路順風。”這會兒,張作霖又改了口,他將酒杯舉至眉間祝酒道:“請兄在京修整一陣,待東北局勢穩定,望兄儘快返回奉天重新執掌東北大權。屆時,我來接你。”
段芝貴舉杯迴應:“雨亭厚恩,芝貴銘記在心。”咣地一聲,兩人碰懷,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然後張作霖送段芝貴上車。
專列拉響汽笛,離開奉天火車站後,很快不見了蹤影。張作霖站在車站上,目視着一溜煙消逝在蔥蘢東北大平原上的專列,不知爲什麼,清癯的臉上抽搐了一下。
專列行約百里,到達溝幫子火車站時,前方,忽然有兩排機槍子彈噠噠噠、噠噠噠地朝專列上空射來,封鎖了道路。專列被攔截了下來。一直擔着心的段芝貴,彎着腰從車窗內望出去,不看則已,一看頓時嚇得面色蒼白、虛汗長淌。前面兩邊小山坡上,有多挺機槍對着他們,很多身穿黃軍服的東北軍端着槍,蟻涌蜂聚地逼了上來,多個粗喉嚨齊聲大喊:“段芝貴滾下車來!”聲震天地。
“王排長、王排長,這是咋回事情!”段芝貴竭力沉着氣,打開車門,走去問坐在前面車廂內,負責保護他的王排長,可是王排長不在。就在這時,王排長上來了,身邊帶着一個團長。
這個團長看着面前驚慌失措的段芝貴,劈頭就問:“你就是段芝貴?”
段芝貴矜持地點點頭,看着這個中等身材,一臉胳腮胡,軍腰帶上斜挎着一把小巧玲瓏手槍的團長說:“請問,你是哪部的?”
“我是汲金純的部下,三團團長邱正。”啊,汲金純!段芝貴心中暗暗打鼓,汲金純不是馮德麟的屬下旅長嗎?馮德麟不是要抓我嗎!糟糕,碰到他們的槍口上了。
“那好!”邱團長驗明正身,對他宣讀了一份奉天軍民要求懲處段芝貴的文告――
“段芝貴本系清廷餘孽,後又爲袁世凱張目,成爲鼓吹帝制的禍首。現竟然攜帶鉅款畏罪潛逃,我們奉天人堅決不答應!”邱團長唸到這裡,把手中文告一卷,揚起濃眉,虎威威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段芝貴,提高聲音宣佈:“現在我奉上級命令,爲順應軍心民心,將段犯芝貴押回奉天公審、嚴懲!走吧!”
“且慢!”段芝貴反映了過來,他退後一步,調頭對王排長說:“你奉張作霖將軍命令,負責保衛護送我去北京。”說着又調過頭看着邱團長:“你們都是張作霖張將軍的下屬,現在你們究竟誰該聽誰的?”
王排長做出一副很爲難的樣子,兩手一攤說:“沒有辦法!段將軍你是看到的,沿路到途都是馮部28師的人,他們兵強馬壯,我們這幾個人就是想衝也衝不出去。要是真動起手來,他們馬上就可以把我們,包括你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打成肉泥。”
段芝貴仍然不死心,從身上掏出張作霖開給他的路條,遞給邱團長。
邱團長接在手中,邊看邊念:“這是趟專列。希沿途軍民着意保護,不得有任何礙難、阻攔。
“此令
奉天督軍兼巡閱使 張作霖 即日。”
“嗬!”邱團長看着手中張作霖開具的路條,做出很驚的樣子:“段先生,你有張將軍開具的路條,就好說些!請你休息一下,容我去請示上級,馬上就回來,請稍等。”頃刻間,邱團長這個怒目金剛變成了笑頭和尚,說話也和氣、客氣了。
邱團長下車去不久,又上車,由王排長帶着走進段芝貴的軟臥包廂。邱團長對段芝貴說,適才他去請示了頂頭上師汲金純,汲旅長當即指示,既然有張督軍開具的路條,有什麼說的?放人放車!不過,汲旅長的意思,你人可以走,但東西不能帶走。所有錢物都得留下!邱團長問段芝貴:“看你的意思?看你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喪魂落魄的段芝貴頭腦轉得很快,當即很爽朗地表示:“行!”儘管他挖心挖肺地痛。他安慰自己:命最要緊!錢財乃生外之物,沒有了命就什麼都沒有了。有言“三年清知縣,十萬白花銀。”我侄子段祺瑞目前是朝中頭號人物,回去找到他,想來撈個大官當不成問題。回到北京,活動活動,撈個肥缺,重新再來,東山再起。這些東西,老子不要了,權當餵了狗。邱團長卻又說:“那請你老寫張自願留下車上所有財物,捐獻給東三省寒門人家的條子,權宜是你老留給東北人民的念想。不然,這事我以後說不清。”
沒有辦法,打落牙齒和血吞,段芝貴只得按這個邱團長的要求,忍淚含悲地寫了“條子”,忍痛將他搜刮來的海量錢財,還有幾樣價值連城的文物捨棄給了土匪打刼般的馮德麟部,這纔回到北京。
段芝貴一回到北京,就立即去國務院找國務總理段祺瑞,本想在侄子面前痛告張作霖欺人過甚。可是段祺瑞不見他,他一連去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只得回到家中,一邊生悶氣,一邊託人活動。他哪裡知道,這時府院之爭相當激烈,段祺瑞無睱東顧。府院之爭的由來是:袁世凱死後,副總統黎元洪依法繼任民國大總統。但黎元洪這個大總統遠遠不能同袁世凱相比,他這個大總統是名義上的、象徵性的,他手中是空的,沒有任何實力。實力都在握有軍權政權的國務總理段祺瑞手中。手握大權的強人段祺瑞要黎元洪作一個影子總統,作一個負責蓋章的機器,偏偏黎元洪又不肯,千方百計想駕馭段祺瑞。於是府院之爭愈演愈烈。
段祺瑞是個有主見的人,是個很霸道、獨斷專行,鐵釘子都咬得斷的人。
袁世凱生前曾經私下向西方五國銀行借過一大筆款項,後消息傳出,在國會中人數佔優的國民黨議員表現得很激憤,要求事後經營此事的段總理到國會接受議員問詢。段祺瑞也不推諉,坦然接受,定了日期。那天,國會議員們一到場,就發現氣氛反常。大批荷槍實彈的士兵封鎖了國會各個通道,包圍會場,如臨大敵。待驚悚不安的議員們剛剛坐定,只聽門外站崗的兵們將胸一挺,揚聲道:“段總理到!”話未落音,見見體形消瘦、戎裝筆挺、腰上挎刀、着黃呢軍服、腳蹬黑亮皮靴、佩陸軍上將銜的段祺瑞,在侍衛們的簇擁下風一般而來,健步登臺。他在臺上的桌後一坐,正襟危坐,將長長的指揮刀在胸前一豎,用戴着白手套的雙手拄着刀把,看着場下,滿面秋霜。頓時,原先很有點喧鬧的場上鴉雀無聲,議員們被他鎮住了。
“不是有人有事要置詢本總理嗎?”段祺瑞揚起安徽合肥音很重的北京官話問間,用霸道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全場。就有不睬禍事的國民黨議員站起來,就袁大總統在時私下向西方五國銀行借款事由來質詢總理。
段祺瑞也不解釋,只是把頭一昂,一字一句說來,猶如板上釘釘:“木已成舟,毋庸再議!”他就一句話八個字,說完見臺下的議員們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惶置無計。段祺瑞霍地站起,昂首而去,事情不了了之。
段祺瑞雖是個大忙人,一般人要想見他比登天還難,好在他也還顧念親情。他還是在百忙中約見了從東北落魄回來的叔叔段芝貴,他要求叔叔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話說完。早有準備,好不容易爭取到這次機會的段芝貴,這次說話出奇的流利、簡潔,在規定的時間內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歸結起來,無非兩點:一是他控訴在東北如何受到張作霖等地頭蛇的欺凌;二是直裁了當請求侄兒給他安一個合適的位置。
段祺瑞是個惜字、惜句、惜時如金的人。在他那間佈置得像個作戰室的辦公室裡,坐在一張碩大的辦公桌後的段祺瑞,聚精會神地聽完叔叔這番話。他只聽不說,不發一言。叔叔說完後,滿懷希望地看着他,他卻站了起來,讓副官送客。他讓副官用他的最新日本產轎車、專車,把叔叔送回家去。
段芝貴回到家中,一直等着、盼着段祺瑞處分張作霖;盼着段祺瑞給他個官坐。可是他失望了。張作霖不僅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升了官。他等到的是,段祺瑞一連簽署發佈的兩道任免令,報上都登了。第一道令是免去他——段芝貴的東三省督軍職。第二道令是任命張作霖爲東三省巡閱使,領盛武將軍銜。東三省巡閱使相當於過去的東三省總督,了得!更讓他氣得冒火的是,段祺瑞在下達的第二道命令中,居然把他的頭號仇人、敵人馮德麟也升了官,升爲張作霖屬下的軍務幫辦。
啪地一聲,正在書房裡走筆寫字,藉以打發日子,排解憂煩心緒的段芝貴看了報,得知這消息,當即氣得氣血攻心。他拿起書案上那枚小小的純金鑄奔馬鎮紙,朝窗戶狠命擲去,將窗上的玻璃砸得粉碎。聞聲而進的小丫寰梅香,見主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嚇得花容失色。就像大白天見了鬼,梅香一邊呼叫:快來人,一邊飛跑到上房,向太太報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