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羲走了以後,李茂在居庸關的日子絕對談不上好。
首先是居庸關的那麼多難民。即使李茂想盡辦法讓他們南下去避難,可這些人就是不走。
人都是有故土情結的,這些難民看見一撥一撥的援軍在往居庸關彙集,總覺得朝廷很快就能拿下范陽,進而收歸幽州,居庸關是關防,三面顯要,一面是水,易守難攻,這些難民覺得居庸關好的很,等范陽收回了,他們就回北方去。
於是造成居庸關人數越來越多,多到讓人無法接受的地步。
居庸關並不是一座城市,只是爲了邊軍生活方便而漸漸形成了現在這種猶如鎮子一樣的規模。但它畢竟不是真的城鎮,是沒有這麼多可以供難民生活的基礎設施的。
沒有多久,居庸關裡遍地都是屎尿,如今正是夏天,蚊蠅亂飛,李茂生怕生出疫病來,緊急調配了一波士兵到處清理這些污物,又強制逼迫他們住在規定的區域裡,在規定的地方便溺,否則就鞭三十。
沒多久,李茂原本有的好名聲就被消耗的乾乾淨淨,難民們都稱他“鞭人國公”,說起他就會皺起眉毛。
居庸關這麼大,就讓他們住一住又怎麼樣呢?
這樣的大熱天,南下會熱死的吧?
李茂從來沒有想過,百姓是這個樣子的。
在他的印象裡,百姓應該是柔弱的、善良的、通情達理的。就和京城裡西城那些受過雹災的百姓,以及在上元節點燃孔明燈爲死難者祈福的百姓那樣。
正是因爲他將百姓視爲積弱的那方,所以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把百姓放在第一位,有時候甚至會抑制一些地方上的力量,來獲取某種意義上的“公平”。
但如今這些因爲戰爭而流離失所的難民,卻很快的讓他看到了“百姓”的另外一面。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不再動彈,爲了一點口糧可以對老人和小孩拳打腳踢,隨意便溺,不停惹事,不服從命令,躺在地上一天到晚唾罵反賊和邊軍無能……
更別說還有閒着無聊打架鬥毆的、爲了生存搶劫偷竊的。
李茂幾次巡視居庸關,氣的一口老血都差點沒噴出來。
邊軍再無能,那也是爲了你們流血流汗,獻出了性命的!你們又做了什麼呢?
內奸詐開城門的時候拼命逃跑?邊軍拼死守城的時候趁機帶着家財離開?
邊軍有哪點對不起他們!
居庸關的守關大將領軍和鎮北將軍袁羲一起去援救涿縣了,如今李茂便是軍政的第一把手,面對層不出窮的“刁民”,和無論怎麼劃地盤都會有人亂跑的青壯們,李茂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們太閒了!
居庸關還有偏將在,李茂和幾位偏將商議了一下,決定不能讓這些人就這麼閒散下去了。
他們不是覺得邊軍無能嗎?那就讓他們也上戰場,看看他們是比邊軍還要英勇,還是嚇的尿了褲子!
當天晚上,李茂親自擬文,張榜居庸關各處。
在居庸關的流民,全部都需要來居庸關的大將軍府登記戶籍,以作記錄。凡年滿十八歲,不超過四十歲的男人,統統都要去居庸關的李偏將那報道,領武器學習如何殺敵,隨時準備協助奪回范陽。
對於不想成爲臨時募兵的,居庸關可以發放五天的口糧,然給他們南下,去其他城鎮討生活。
來居庸關的難民中,女人需要幫着縫製軍衣軍褲和做鞋子,老人和小孩可以做箭支,若是所作的箭支合格,就可以用來換取口糧和一些酬勞。
若是既不想做工,也不願服役的,居庸關的將士們就只好“請”他們南下了。
此榜一出,更是一片罵聲,原本居庸關提供進關的難民一些粥水和草藥,稀飯雖然吃不飽,但現在是夏天,喝粥反倒方便,加上天熱也不需要鋪蓋和被子,和衣往哪個屋檐下一倒,正好過夜。
可李茂一旦下了命令,那就不是開玩笑的。
他帶着三萬中軍,便是全城的難民都反了也不怕。更別說這些難民涌入已經嚴重干擾到居庸關本地的軍民,這些人無所事事又遊手好閒,原本居庸關是一個夜不閉戶的地方,現在家家晚上都閂上門,家中有女兒的更是還要把門抵住,恨不得讓他們快走纔是。
從張榜的第三天開始,李茂就親自帶着中軍和居庸關的官員們一起“清理”難民。大部分人選擇繼續南下,去燕州其他地方,或者更繁華的通州,還有一小部分壯丁選擇了入伍換取口糧。
這些青壯年大部分是家中有人死於反賊之手,苦於報仇無門的,還有一些是有些志氣,想着已經家破人亡了,不如參軍博取個前程的。
對於這種人,居庸關自然是歡迎的很。
李茂自己就是兵部尚書,還帶着幾位兵部的屬官一起北上的,登記造冊、收入軍籍,再送信回京在兵部歸檔,這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們大部分都願意留在居庸關,爲居庸關的將士們服徭役來換取酬勞。
前線需要大量的箭支和兵甲,這些若是從京中調配實在太遠,燕州本身就產木頭,製作箭支和長槍十分方便,居庸關有大量的鐵鋪,只要有鐵礦,就可以冶煉槍頭和箭頭。就地取材,人手又充足,這實在是太好不過了。
“陳先生,爲何身強力壯的壯漢不願意留下來當兵或出力,而婦女、小孩或老人卻願意留下來呢?”李茂站在城牆上,看着難民們結成長隊,一個挨一個的綿延到地平線的另一頭去。
只不過,這一次李茂站的是南邊的城頭,而這些難民,也不是朝居庸關外來,而是往居庸關外而去的。
他們來時,攜老扶幼,成家成羣,而他們走時,大部分是孑然一身,留下了老人和孩子。
“離開自己的故土,沒有了土地,這些人都沒有了出路。年輕人還可能找到一絲生存的機會,但老人、女人和孩子,是沒有辦法獨自生存的。這些年輕人不是不願意南下求生,而是帶着這些老人和孩子一起去謀生,能活下來的可能性是在是太小了。”
陳軼也是從戰亂時代過來的人,忍不住嘆息道:“你看他們一個個單獨南下,那是因爲家中的老人和孩子們放了手,讓這些還有一拼之力的親人獨自去活。若是一家人餓死,還不如留下一點希望。反正居庸關裡還有給老人孩子和女人活命的路,若是南邊能混的好了,還能回來接走老人和孩子,他們若是當了兵,死在了戰場上,全家就真的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這時候當了兵的,都已經是沒有了牽絆的苦人。”
“爲了親人的前途,放手讓他們一搏嗎?”李茂看着城樓下遠去的年輕人們,他們安靜地、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一樣的往前走着。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會用緩慢的腳步又轉身往回走,但只是片刻,又咬着牙繼續轉身往南邊走去。
站在城樓上的李茂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而已,但他大概能猜得出他們的表情。
應該就和去年他母親被刺重傷不醒,而他卻必須要入宮聽政一樣吧。
百姓、刁民、孝子、暴徒……
他們是百姓,又不僅僅是百姓。他們可以變成任何一種人。
李茂向遠處眺望。
他們可以成爲傑出的工匠、最英勇的士兵,也可以成爲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坑蒙拐騙的渣滓。他們之中有人也許會爲了一點蠅頭小利喋喋不休,可也許也會爲了抵抗反賊的入侵毫不猶豫的讓大楚把他們的家拆掉,只爲了取幾根可以用來守城的木柱。
他們纔是基礎,是磚石,是一切。
百姓不是單數。他們是老人的孩子,女人的丈夫,小孩的父親,同時也是士兵,是工匠,是農民,是書生。他們雖然會死亡,會被遺忘,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羣,但他們卻經由死亡和微不足道來維持着他們複數的那一面,維持他們真正不滅的特質。
沒有哪個朝代,哪個君王能做到永恆,但這些百姓卻做到了。天子和大臣們都認爲是自己統治了萬民,將自己的影子投影到了他們的身上,但事實上,其實是這些百姓將自身投影到了統治者那裡纔對。
所有的皇帝和大臣,其實都是爲了滿足他們的需要而在殫精竭慮,在滿足了他們的需要的時候,他們才能從百姓的身上取得他們想要的東西。
這樣的他們,真的是這些百姓的主人,這些百姓的“父母”官嗎?
李銳似乎隱隱約約摸到了無數聖賢們一直想要闡述的真理。
但隨即,他就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
這麼複雜的事情,還是留給那些做學問的大儒們去思考吧。
他是“實幹”的信國公,實在沒有時間悠閒的考慮這種深奧的道理啊。
啊,刺頭們都送走了,終於可以好好的洗刷大街了呢!
還有填平那些因爲牲畜和牛車而出現的泥水坑和凹洞!
再也不用擔心走在路上會被人攔住喊冤了!
他是兵部尚書,不是大理寺官員,實在管不到難民是不是偷了東家的雞,還有西家的女兒是不是被浪蕩子拐走了啊!
都快瘋了好嗎!
鎮北將軍袁羲和居庸關守關大將林大虎的軍隊趕跑了涿縣之外的叛軍,牢牢地守住了幽州通往燕州的要害,而且正在兩縣修整,一旦後方輜重跟上,立刻就北上收復范陽。
李茂要糧草要兵器的奏摺進了京,和朝廷對他的批覆一起回來的,還有皇帝對他家侄子和兒子的賜婚文書,以及勳貴派們帶給他的滿是告狀和得意語氣的信函。
李茂只是看了看勳貴派的心腹給他寫的信件,就大概推斷出了朝廷中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一時間,李茂還有些同情晉國公。
他在朝中混的時間不長,但已經看清了所謂的兩派之爭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開始還是政見不合,到後來純粹就成了意氣之爭,爲了反對而反對。
這說起來實在很可笑,但最可笑的是這一羣文武大臣明明都是大人,乾的卻都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情。就算是頭腦清醒的中立派,也被這些吵紅了眼的大臣們弄的不得安寧。
要他看,純粹都是閒的。
天下太平,沒仗打,連災禍都少,一個個太閒了。
閒的只能內鬥了。
李銳的婚事是早就已經定下的,晉國公在這個時候趁機露出結盟的意思來換取皇帝的信任,正是世族們常用的手段,李銳一點也不奇怪。
倒是孫英的女兒……
好吧,雖然他也覺得自己的兒子值得找個更好家世的姑娘,但他也承認,自己不敢這麼幹。反正孫燕妮挺討他母親喜歡的,張素衣他母親也欣賞的很,等他這邊戰事一了,他就回京,趕緊把家裡子侄們的婚事給定下了,好讓他娘早點抱重孫子。
又過了半個月,就在李茂還在扒着指頭算自家除掉搬去老太太墓裡藏起來的金銀以外,還有多少銀子可以用來下聘的時候,京中送來的物資到了。
隨着物資來的,還有吳玉舟夾帶給他的書信。
李茂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性格十分寬厚的人,或者說,是個對很多事都無所謂的人。但即使是這樣的他,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也是又怒又悲,甚至有種想要“掛冠而去”的衝動。
他知道前線戰局緊張,也知道他據守大後方,前線所有的輜重物資和兵源都要靠他調配。
可他在皇帝心裡,就是這麼一個不知輕重,會爲了家人犧牲大楚安寧的人嗎!
就算他是這樣的人,難道是這樣的人,就沒有得知母親病情的權利嗎?
一時間,他想到了那些在關口送走兒女,自己留在隨時可能陷入戰火的居庸關的那些老人們。
誰也不敢說他們逃避戰爭,選擇南下獨自去搏一搏是不是對的。但李茂知道,若是他在這種情況,是絕對不會自己一個人南下的。
就算一家人全部餓死在南邊,他也不會留下任何一個人。
他不是單數。他是李銳的叔父,是李銘的父親,是方婉的丈夫,是邱冰和李碩的兒子。若是少了任何一個,他便不是他了。
當他複數的部分被一點點的剝下之後,他就算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陳先生,我要秘密回京一趟。這段時間我會去‘巡視涿縣’,還請先生助我!”
作者有話要說:冰盆那段,其實是我自己的親生經歷。我奶奶去世之前,也是煎熬了好一陣子的,我們所有的家人每天都守着她,就怕她那天突然走了。奶奶因爲生病的原因,醫生建議最好不要開空調,以免感冒引發併發症,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終於有一天,因爲食道癌二十天粒米未進的奶奶,從來都沒有叫過一聲疼,一聲餓的奶奶,突然開始叫喚起什麼。
我叔叔趴到她耳邊聽,奶奶說的正是“別管我,開空調”。
寫顧卿快死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想到了這段。那時候我正懷着孕,我奶奶特別想看到曾外孫,但是身體實在是熬不過了。也許是因爲我自己的某種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