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黑乎乎的全是玉米地,四周沒有一絲燈光。沿着不知名的小河也不知走了多遠,四周響起秋蟲的哀鳴,人生就如這小河一樣,不知要飄蕩到何處。
還是看不見我插隊的小村莊,只要看見河對岸村頭馬廄油燈的光亮,我就算到家了。
還是上午老隊長找我,說:“娃,去後窪一趟,他們借的電機壞了,你去看看。”就這一句話,讓我跑了十多裡地。後窪在山凹之中,幾孔破窯頂上西里歪斜的木板當門,就是他們的隊部了。窯洞裡黑糊糊的,除了一張發黃的老人家宣傳畫,還有三條條凳,一張不知什麼年代的老式桌子。幾個幹部,滿面愁苦地蹲在條凳上,吧嗒着旱菸袋。一箇中年漢子見我進來,一下從條凳上竄下來,還沒站穩,就搶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說:“可把你盼來了,俺們可都等急着咧。”話語中帶着着急惶恐的味道。問了半天,我終於搞清楚了事情的本末。原來爲了磨糧食,他們向鄰村借了一臺電機,誰知道什麼原因,這電機轉幾轉,便不轉了,電閘保險也燒了。
“娃,咱賠不起人家哩。全靠你哩。”中年漢子說。
另一個漢子說,“跑了半天哩,先讓娃吃上些,再說。”
“對着哩”其他人附和着。
一個婆娘,端着青花大瓷碗進來了,滿滿的白白的麪條,上面灑着鹽花和紅紅的辣椒沫。我知道,這碗麪吃下去,這電機的事,我就得抗定了。
“還不餓呢,你們吃吧。”我說。
“咋?看不上俺們這嗒!”一羣人眼巴巴地望着我,盼望我把面吃下去。我只得把面吃下去,吃了他們就安心了。吃了面,他們才領我到另一孔窯裡,地上放着一臺電機。我用手扭扭轉子,紋絲不動,看來是掃膛了。叫了兩個青年農民,幫着我,卸開了機殼,拖出了轉子。掃膛情況比較嚴重,不知是什麼原因,竟然定子一個槽的線有三根被颳了出來,斷開了,露出了銅茬。我嘆了口氣,對他們說:
“修不成,咱們沒有銅線,不能重新下線。”我用手指着斷線說,“這線應拆出來,重新繞好線包下到線槽裡才能修復。可是我們沒有這種銅線。”
“咋?不能修哩?”那中年漢子象卸了氣的氣球,一些子蹲在地上,黑黑的臉上七溝八壑的皺紋擠到一堆兒。一個年輕的,遲疑地望着我說:“能不能將斷線接上?”。
“如果將斷線接上,可能能轉。但電機一定使不住,掛載後,還會壞。所以,一般出了這種情況,這線包應該重繞。”我耐心地解釋着。
“娃哩,俺們全村人看你哩,你只要把它弄轉了,俺們還了人家就行咧。”
四周靜得連蟲鳴也聽不清了,身上揹着工具包,手上提着一瓶棉籽油,只聽見自己的兩隻鞋,在沿岸的小路上磨出的擦擦聲。還是沒有看見遙遠的馬燈飄出的忽閃的光。月亮時現時隱,過河的石凳,也不知道在哪個岸口。冷啊,這深秋的後半夜。
電機的斷線用銅絲接好焊上,纏上麻線,塞回線槽,用馬糞紙做壓板,好不容易讓中年漢子從刷棺材的老漢那裡要了一點桐油,權當絕緣漆吧。用兩隻燈泡,放在定子中間,烘烤着。
忙了大半夜,年輕人幫我將電機轉子安回去,用扳手上緊螺絲。
中年漢子兩眼緊張地盯着我,手裡的旱菸袋杆,似乎能被他攥出油來。
年輕人合上電閘,電機轉了起來。空載轉了一會兒,我用手摸摸機殼,還好,沒有什麼溫升。我掉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娃,行着嘞!”,中年漢子,滿臉的皺紋擠在一堆,像不成型的乾癟核桃。
“明天做飯的時候,就有油了。”我眼前似乎看見哥幾個的笑臉,似乎廚房竈臺上飄出了一股油香。月亮從雲裡露了一下臉,不遠處岸邊露出了岸口。我不由得加快腳步,沿着高低不平的小路,走下河堤。
河對岸在月光下,沉睡着的小村莊黑呼呼的,村頭馬廄的燈光也許早就熄了,老王頭可能已經餵過夜草歇下了。只見近處河裡靜靜地躺着一溜被過往行人磨得光禿禿的石凳,這就是所謂過河的橋了。
我小心翼翼地踏着石凳,再走個七八凳,我就上岸了。忽然月亮又藏了起來,眼前一個不清,腳就踏空了,我從本來就滑的石凳上掉進河裡。深秋的河水淺得很,可是揹包和油瓶都掉到水裡。我顧不得別的,趕快抄起揹包,又淌水走了幾步,追上被石頭擋住的油瓶。淌着水過了河。
村頭由縣知青辦撥款給知青蓋的小平房,靜靜的,大家早就睡了。拿鑰匙開了門,進屋開燈,顧不上換衣服,把油瓶放在桌上,打開揹包。萬幸啊,我的萬用表沒進水!中年漢子送的油瓶沒摔壞,油瓶塞子塞得緊緊的。
我哭了。這年我十九歲。
寫於二〇〇七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