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是地級市,地處西北要道,從古代就是戰略要地。如今經濟發展迅猛,城市建設繁華,已經百萬級人口的大市,在全國都聞名遐邇。但距離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金鳳縣,由於地理位置偏僻,又沒什麼獨特物資,是出了名的貧困大縣,尤其是靠近西邊的村子,一眼望去,滿目蕭條,建築物極少,以綠色和黃色構成主色調。
樸實的窯洞,極具西北特色,坐北朝南,背靠山坡而建,周圍用夯土圈成了簡易圍牆,院內散落着跟時代格格不入的農具,看起來寒酸到可憐。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從最左邊的窯洞裡走出,方臉闊口,眼眉濃重,本來是挺威武的長相,偏偏帶有一股鄉土氣息,穿着對襟短褂,裸露出的雙臂黝黑結實,胸前甚至比有些飛機場妹子還挺拔,整個人顯得孔武有力。
年輕人提了提大襠褲,望向毒辣辣的日頭,將白色頭巾壓低了幾分。
“牛娃子,吃飯了。”屋裡傳來一句粗獷的叫喊聲,充滿西北方言味道。
“好嘞,達。”牛娃子答應一聲,興沖沖跑進專門用來生火做飯的窯洞。
達,西北稱呼父親的方式之一,距今流傳多年,城裡的年輕人卻很少這麼稱呼,只有極個別的偏遠山區,纔會遵從習俗來傳承這一稱謂。
不多時,牛娃子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走出窯洞,碗口十分寬大,裡面鋪滿了紅色,湯是紅的,面是紅色,滷子是紅的,就連雞蛋都被沁成了紅色,表面泛起着油光,光是賣相就令人胃口大開。
臊子面,西北最著名的美食之一,上到達官顯貴,下到貧民百姓,似乎都對家鄉的麪食魅力無法抗拒。牛娃子很好詮釋了麪食怎麼吃才爽快,往那一蹲,筷子挑起數根麪條,在空氣中晾曬幾秒鐘,上下抖落,使熱氣消散一些,然後嘴巴張到最大幅度,一口將筷子上的麪條全部吞下,反覆咀嚼,喝一口辣湯,腦門很快出現密密麻麻的汗珠。
“傻東西,慢着點,也不怕燙壞了胃。”牛娃子的阿達從窯洞裡走出,用溺愛式口吻罵了一句。
中年男人姓牛,雖然歲數不大,但村裡人都稱呼他爲牛老漢,父子倆同樣的對襟短褂,同樣的大襠褲,只是父親更加魁梧一些,臉上除了黝黑,還有一種高粱紅,佈滿風霜篆刻下的皺紋。
牛老漢舉着一根旱菸杆,足足一尺多長,寬度也超出普通旱菸杆許多,至於什麼材質,卻無法辨認,因爲通體薰成了黑色,又憨又醜,前端遍佈着煙油,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才能將煙桿薰成這樣。
牛老漢將菸嘴往衣襟上仔細蹭了蹭,裝上劣質菸絲,火柴點燃,愜意地抽了一大口,盯着狼吞虎嚥的兒子,滿臉慈祥。
年輕人的飯量大,牛娃子吃了一碗臊子面,又鑽進廚房裡盛了多半碗,面少,湯多,牛娃子蹲在父親旁邊,關懷說道:“達,趕緊吃吧,一會面就坨了。”
“你吃飽就行,甭管達。”中年男人輕笑道,轉而望向遠處茂盛的莊稼,抽了一口旱菸,辣嘴又燒心,憂心忡忡道:“再過一段時間,就到割麥子的時候了,去年來來回回跑了幾百裡地,賺了不到一千塊,拋去衣食住行,剩不了幾個錢,也不知道今年行情咋樣。”
父子倆從事着古老行業,在麥熟時節,替家中勞動力不足或者富貴人家收割麥子,俗稱“趕麥場”,依靠勞動力來獲取報酬,也就是帶有江湖氣息稱謂的——麥客。
牛娃子濃密的眉毛皺起,吃麪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乾脆停住了筷子,悻然然道:“現在全都是機器收割,又方便又便宜,誰還僱傭麥客啊?以前一畝地一百塊到一百五十塊,可去年那會,價格降到了八十,許多麥客連老婆孩子都養活不了,去轉行做別的營生了。”
牛娃子父親年紀也不過四五十歲,可偏偏有種老年人的遲暮感,他渾濁的雙眼掠過一片哀涼,嘆氣道:“再過幾年,或許就沒麥客這個行業了。”
牛娃子扒拉完麪條,咚咚咚喝完麪湯,麻利放下碗筷,鄭重說道:“達,俺想去城裡打工。”
“你想好了?”牛老漢意味深長盯着兒子背影,目光忽然變得清澈幾分。
牛娃子重重點頭,“俺跟狗娃他們都說好了,等熬過了天最熱的時候,就去城裡打工,俺們有力氣,也能吃苦,搬磚,扛水泥,俺全都能幹。等賺到了錢,就把達接到城裡去住帶電梯的房子,睡席夢思,開大汽車,想吃啥就吃啥!”
牛老漢聽完兒子的豪言壯語,沒有慶幸,反而表情變得凝重,吧嗒吧嗒抽着旱菸,緘默不語。
“達,你不同意?”牛娃子愕然問道,父親的表現,這跟他臆測中的興奮南轅北轍。
“不是不同意,是怕你出事。”牛老漢嘆氣道。
“你怕城裡人欺負俺?”牛娃子銅鈴般的雙眼閃過一抹茫然。
“先不提這事,以後再說。”牛老漢將菸袋鍋磕向布鞋,燃盡的菸絲散落一地。
牛娃子不明白父親爲何要拒絕自己打工的意願,但他是位孝子,既然父親不高興,那他也就不願再提,將碗筷放到廚房,又給父親盛出一大碗香噴噴的臊子面,坐在陰涼處乘涼。
鐺鐺鐺。
簡陋的大門被敲響。
牛娃子向父親投出一個問詢眼神,得到同意後,拍去屁股塵土,打開大門,看到了兩位分不清男女的傢伙。墨鏡,口罩,登山服,遮陽帽,將全身裹成了糉子,只能從身高上判斷,應該是兩位男人。
“你們是?”牛娃子從沒在村裡見到這樣裝束的村們,愣了一下,打探着對方來意。
“請問,你們這裡能借宿嗎?”墨鏡摘掉,露出了一對笑眯眯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