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翊受傷,十八皇子閉門思過,整個秋獵沒有了一開始的熱鬧衆人都小心翼翼。
十六十七因爲年紀小不能進林子,長安又被關着兩個人無趣的不知道該做什麼,有時候會故意在魏帝的有意無意中放水讓他們兩個去長安的帳中陪長安說會兒話。
多數也是長安在問雪翊的傷勢怎麼樣了。
每日上午李青嶂都會陪雪翊坐上一個時辰。
“太子,何至於此”。
雪翊讓侍女奉了茶退出去,他問李青嶂:
“若是長安死在了林子裡誰的責任最大?記恨幼子受寵除之而後快的罪名不是說背就能背的。相較下來,孤這條手臂倒也真是沒什麼。”
李青嶂難過:
“身有殘疾者也不能繼承皇位。”說到殘疾二字李青嶂擡眼看了雪翊一眼。
雪翊也是一怔,隨即笑道:
“孤並非生來殘疾,更何況,這傷還是爲救幼弟所致,父皇明白。”
後來長安養好屁股實在忍不住便在十六十七的幫助下溜進了雪翊的大帳。
內帳雪翊斜靠在牀上左手拿了書卷讀書,想要翻頁時也不願意使喚侍女,只將書放在身上用左手翻書,極爲不方便。
一瞬間紅了眼眶噗通的跪在雪翊面前,低着頭話都說不出。
雪翊被長安的突然出現驚到,他看着長安低垂的頭,許久才掩下眼中的掙扎,他不惱長安是絕對不可能的,可是他不能惱,事情已經做出後果已經發生,再有多餘的情緒已是無用。他清楚他父皇想看到的是兄友弟恭。
昨天晚上劉皇后派人送來快信只有數字:
“我兒做的甚好。”雪翊看到信後怔了怔然後讓人把信收起。
“如果可以我寧願廢的是我的胳膊。”
長安的聲音將沉思的雪翊驚醒,雪翊怔怔的看着長安堅定的眼神突然單手捂上面頰。
他的母后只寄過來幾個字,冷靜理智的誇讚他做的甚好,他的弟弟卻要以身替他。
長安伸手輕輕撫上雪翊後背,靠在雪翊懷裡,雪翊將頭捂在長安肩頭兩個人一直默默不說話。
許久,長安低聲對雪翊說:
“太子哥,我想拜神將軍爲師去軍中歷練。”
神將軍作爲軍中的力量不會明顯的依附或者支持哪位皇子,但是如果能得魏帝同意拜神將軍爲師,縱然得不到神將軍明面兒上的支持卻是實實在在的跟軍中更近。
雪翊驚訝,但長安卻繼續說:
“我說了,從今以後我就是你手中的劍,你指向哪裡,我殺向哪裡!”
雪翊神色複雜,許久他對長安說:
“你要我怎麼做?”
“替我求父皇同意”。
在魏帝來看雪翊傷勢時,雪翊和魏帝說了長安的請求,魏帝用和藹的眼神注視着雪翊:
“你是怎麼想的?”
雪翊恭敬的垂目:
“作爲兄長兒臣希望幼弟滿足心願”。
魏帝點頭,他的視線掃過雪翊還傷着的右臂,眼中沉痛明顯,他點點頭應下了。
魏帝離開後雪翊一個人坐在牀上發了許久的呆,他自己都不明白他這次的決定是對是錯,他給自己種下的是善還是惡。
全國六百六十五個折衝府,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每府一個折衝督尉負責平常府兵訓練,所以北魏的軍人數量高達八十萬。中央管轄十六個衛所,每個衛所設大將軍一名,而莫白這個神將軍便是在戰備時這十六個大將軍的統領,也是八十萬兵馬的中心人物。
魏帝命長安拜莫白爲師的命令在下達後使朝廷上下暫時的失聲,一時間諸人都不明白魏帝的意思。有大臣試探着遞摺子隱約透露出長安作爲幼子拜莫白神將軍爲師不利於江山穩固,但被魏帝一通訓斥。
雪翊帳中,長安低着腦袋趴在雪翊牀上支起的小案上讀書寫字。雪翊手中也捧着書卷靜靜閱讀,時不時擡頭看看長安的功課指點一二。
賬外時時有馬的馬蹄聲和嘶鳴聲,長安屁股下就像安了轉盤似得擰來擰去一刻也不安生。雪翊埋頭進書卷也不看長安,淡淡說:
“想出去騎馬我便讓張超帶你去,別在這裡心不在焉的擾我清淨。”
長安扔開手中的筆苦着臉對雪翊說:
“我不是想騎馬,是這書實在抄的我頭疼。我想學帶兵打仗,不是入朝當宰相。”侍女乖順的爲長安撿起筆放到手邊,長安冷哼一聲將頭扭到一邊。
雪翊笑着揮揮書卷讓一臉爲難的侍女退下,摸摸雪翊的臉,挑了眉毛:
“是誰之前立下豪言壯語要拜神將軍爲師爲孤衝鋒陷陣的?如今人家讓你抄抄書學習你又不肯。”
長安扭着身子湊到雪翊面前,蹙這鼻子衝雪翊張開胳膊:
“那太子哥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長安白白的小臉可憐兮兮的看着雪翊,小小的人張開胳膊向雪翊尋求安慰。雪翊只是一怔隨即柔了眉眼將軟軟的長安按在懷裡。
明明這樣的記憶已經距離他如今的年紀很遠,可在不經意間想起,長安的心還是軟的一塌糊塗。
白飛羽出來後慢慢走到長安身邊,長安雙手枕在腦後翹着二郎腿微眯着眼看着天空發呆。
白飛羽雙手環胸打趣長安:
“在想意中人?”
“沒有意中人”,長安慢騰騰回答。
“討厭的人?”
“沒有”。
“忘不掉的人?”
長安聽着怔了一下,默默不語,斂下的眉眼中有些發澀。
忘不掉的人。忘不掉的。人。
那個人從少年時期就佔據了他滿滿一個心,和身體牢牢的長在一起,那個人就是心。他的心就是那個人。可那個人最後卻親手將他的心剜去了。
“少時我不明白什麼是情愛,心中只有聖賢文章和胸中理想,後來她幾番爲了救我險些命允我才意識到我欠她良多。可我們之間還是有太多障礙,我縱然愛她疼她卻也敵不過父親以死相逼。她怨我人冷心狠,父親怪我不能以大局爲重,最後我竟是兩個人都負了。”
今天的白飛羽似乎哪裡有什麼不一樣。他負手而立,眉頭緊皺,淡定無波的眼裡居然有可以看見的難過,連身上穿的白色直裰都染了蕭索。
長安看着白飛羽的樣子,心頭悵然。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雪翊不一樣的?他年少時又是什麼樣的?
因爲對雪翊的愧疚所以他對雪翊總是格外的關注,原本在宮裡,他同長瑾、長熙的年歲相當也親近些,自打他六歲那年雪翊在三禾山救了他回來後,他便同雪翊越來越親近,無論雪翊在哪裡都可以在雪翊身邊發現長安的影子。
雪翊十三歲的時候,他東宮的管教嬤嬤引了兩三個小宮女帶雪翊去歡喜殿教導男女之事。
九歲的長安就像是攆不開的牛皮糖抱着雪翊的腰不撒手,嘴裡還嚷:
“你們把太子哥要帶去哪裡?爲什麼不讓我一同去?”
皇家的孩子懂事早,雪翊縱然對男女之事朦朦朧朧可也清楚,這種事情不能讓年幼的弟弟在一旁看着。紅了薄薄的一張麪皮任由長安抱着。
太子不發話下人們也不敢動彈,明明算是一件喜慶的事可偏偏讓十八皇子攪和的悽悽慘慘的。
“平日裡都是和莫白師傅在京畿營裡學習,鮮少回來,好不容易回來了還有人和我搶太子哥!”這幾年長安漸漸長大,身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軍營裡的訓練對於一個幼子來說更是苦不堪言。
不知道是長安的那一句話說動了雪翊,讓雪翊輕嘆了口氣對管教嬤嬤吩咐:
“改日吧。”
說完扭頭將懷裡牛皮糖似的人扯開,掏出袖口的帕子親自爲長安擦了臉上的淚水,彎着眉眼嘴裡還打趣說:
“誰前日還和孤說要當大將軍呢,怎麼今日便掉金豆豆?”
長安咧了嘴抱緊雪翊的腰:
“太子哥是我的!”
雪翊撫上長安的小腦袋,另一隻手安撫的拍上長安的後背:
“誰都沒你霸道!”
長安聞着雪翊身上暖暖的香味:
“我就要太子哥!”
都說後宮沒秘密,沒過多久十八皇子長安攔着管教嬤嬤不讓太子進歡喜殿的事傳滿後宮。
皇后宮裡容妃等人捧着茶碗坐在皇后下首,漂亮的臉上掛着意味不明的笑:
“這十八皇子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蓮妃懶得搭理她,是楊妃出來替蓮妃解圍:
“兄弟之間多親近親近是好事。”
容妃聽言仔細打量了一眼楊妃笑的嫵媚,口中的話確是刻薄至極:
“那也要親近的是不會讓人斷手斷腳的兄弟纔好。”近來容妃的母家兩人封侯,前朝後宮互爲依仗纔會如此囂張把皇后都不放在眼裡。
皇后靜靜不語,手裡茶中熱氣氤氳薰得她神色淡淡,嘴角卻莫名的揚起。
蓮妃與楊妃相互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另一邊的課堂上,長安也被他的兄弟們打趣着。
長熙、長瑾、長安三人湊在一起,長瑾挑高了眉毛扭臉衝長熙說:
“十六哥,十八弟真是爲我們做了好榜樣,以後輪到你去歡喜殿學習了弟弟也抱着你腿不讓你去!”
長熙一腳踹上長瑾的屁股:
“好的不學!”
長安幸災樂禍:
“就是!”
長熙看着長安和長瑾打鬧,突然間就嚴肅起來,他一本正經的問長安:
“你我兄弟之間嬉笑打罵無妨,可你同太子這般,太子畢竟是儲君……”長熙話沒說完,可長安知道他的意思。
長瑾也乖乖站好,有些擔憂的看着長安。
長安混不在意衝兩人眨眨眼睛:
“你們放心,我心裡有數。”在雪翊面前耍賴粘人有些弱小的長安彷彿只是一個影子。
下課後老師走後長暉率先帶着伴讀離開。緊接着是一直沒有存在感的長生,他看了一眼約好去長熙母妃楊妃宮裡吃點心的三個人,微微冷笑也帶人離開。
四皇子長生生母早亡由皇后撫養,住也同太子雪翊住在一起。
回到東宮,長生去雪翊住的青宮請安。
雪翊正在批覆魏帝交到他手中的一些摺子,見到長生進來揮手讓宮女上了茶。
“四弟來了。”
長生請過安後站在一旁不動。
雪翊有些驚訝,平日裡長生請過安後便會離開,今天是怎麼了?
放下筆擡起頭看向長生:
“四弟可是有什麼事嗎?”
長生斟酌着開口:
“臣弟說來望太子贖罪。”
雪翊依舊溫和着一張臉:
“你說來就是,孤不會怪你。”
長生躬身恭敬說:
“臣弟聽到了宮裡太子往歡喜殿時被十八弟攔下的事。說到底這都是太子的私事,這樣被宮裡隨意窺探終究不是好事。”
雪翊瞭然,隨即輕笑:
“倒也無妨,都是些小事,長安小不懂事,這宮裡人都知道,再說孤宮裡沒秘密也不用刻意藏着掖着。
長生見雪翊不願多談便告罪離開。
長生走後,李青嶂自後面走出:
“郎官,四皇子說的不無道理,這太子宮裡多嘴的人是有些多了。”
雪翊輕哼一聲:
“唐朝大將郭子儀家的圍牆爲什麼修的那麼低?不就是爲了給人看嗎?他人越清楚我們宮裡有什麼事越會放鬆警惕,若是我們宮裡緊的跟鐵桶一般反倒惹父皇猜疑。”
李青嶂點點頭:
“外鬆內緊臣明白。”說完,李青嶂看着雪翊有些泛紅的雙眼柔了聲音:
“雖說朝中事多,可郎官也要注意休息。”
雪翊微微一笑,又重新埋下頭去:
“近來容妃孃家勢頭有些大,朝中多有不平的聲音,你也要多留意些。”
“臣明白。”
沒過多久,由一樁河口決堤的事牽扯出容妃母家有人中飽私囊貪污築堤銀錢導致流民遍野。
魏帝大怒命人徹查此事,隨即拔起蘿蔔帶起泥徹底的清算不乾淨。新封的兩個侯爺一個被殺一個流放,家人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行刑的地方被血染的鮮紅,半夜下了大雨衝都衝不乾淨,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
長安來東宮找雪翊的時候雪翊正圍了薄毯坐在遊廊裡看雨,宮人們站得遠遠的誰也不敢言語。
一時間,長安的耳中聽到的是雷聲在空中翻滾,雨水稀稀拉拉砸在植物身上發出的聲音,空氣中是雨水與泥土植物混合在一起的腥氣。
天上烏雲密佈陰沉的不像話。
長安走到雪翊面前給他圍緊了薄毯,皺着眉毛說:
“你還生着病怎麼坐在這裡吹涼風?”
雪翊拉了長安的手坐下,平日白皙的臉有些潮紅,他笑着說:
“十八弟來了。”
長安皺眉,雪翊很少稱呼他十八弟,伸手將雪翊圈住兩個人靠在大長椅上,又給遠處的宮人打了眼色,宮人捧來一個厚一點的毯子蓋住兩人。
雪翊有些不習慣兩個人這麼親近,掙扎着想脫開長安的手,長安跟着神將軍莫白這麼多年武功長進最大,胳膊上的力氣大的有些讓雪翊心酸。
雪翊看着已經快與他一般高的長安笑容淡淡:
“這些年你跟着莫白將軍長進很大。”
長安用手捏捏雪翊的臉皺眉:
“笑的真難看!”
雪翊一怔不再說話。
許久,長安看着雪翊斂了的眉眼溫聲說:
“不是你的錯。”
雪翊這下連嘴角都揚不起來:
“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
長安不滿的抱緊了雪翊蹙起了鼻子:
“你也不是很大!”
雪翊拍拍長安的後背,目光看向遠處朦朧霧氣的雨景輕聲說:
“你不懂!黃河河堤決口的摺子是我挑出來給父皇的,最後連人都是我下令殺得。他們回來和我稟告說,好多人的頭掉在地上眼睛都沒有閉,沒有首級的屍身推了一車又一車全都丟去了亂葬崗,埋都沒人埋,還有很多小孩子,比你我都小的孩子被野狗啃食……”雪翊越說長安攬着雪翊的腰身越緊。
“我是儲君,我明明應該是那個讓百姓都安居樂業的人可我卻殺了那麼多人……”
“你沒有錯!容妃母族仗容妃得寵強買土地在當地劣跡斑斑,容妃的兄長仗着容妃有子在朝中結黨營私勾結大臣妄圖奪取你的儲君之位。如果他們肯消消停停的爲民做事你哪裡會殺了他們!”
雪翊聽着長安說的話驚訝:
“你知道?”
長安用頭抵上雪翊熱熱的腦袋,心裡彷彿有暖流涌過連心都快化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可還是心有不忍,這才生了病。”
雪翊嘆了口:
“長安。”
與此同時,代表着鮮卑大王的車攆由北魏的士兵護送着敲開了皇宮的大門。
車攆背後是在雨幕中依舊血跡斑斑的鮮卑王旗。
長安和雪翊的面前有蓮妃宮中的宮人跪着:
“十八皇子,娘娘急命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