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賠償

傅雲英目送霍明錦出去。

他身着武官常服,背影高大偉岸,內官們看他的目光好奇而又敬畏。

這感覺有點奇妙,幾天之前這個男人拿着鏟勺,站在竈臺前爲她炒菜,給她盛湯,不久之後,他就要上戰場了。

他的那雙手,厚實寬大,既能在竈房裡攪弄一鍋菜蔬,也能拿起長刀,指揮千軍萬馬。

暖閣裡只剩下她,朱和昶轉頭看她幾眼,笑着道:“朕聽說,長樂侯過年給你送禮了?”

不談其他,先問起家事。

傅雲英回過神,道:“是的,送的綾羅綢緞、湖廣土物和幾本書。”

長樂侯和孔皇后的父親過年給她送了份大禮,以示孔皇后交好之意,她讓傅雲啓收了,並將早就預備的回禮送到孔府,長樂侯本人沒有出面,孔皇后的父親出來招待傅雲啓,言語間非常熱絡,似乎一點也不計較她讓人打了長樂侯的事。

孔家雖然覺得她小題大做,恨她過於迂直,不願放下架子和她來往,但孔皇后身邊的女官不蠢,勸孔皇后息事寧人,和傅雲英化干戈爲玉帛,以免落一個縱容父兄的跋扈名聲。

孔皇后照做,朱和昶頗感欣慰,過年期間請孔家人進宮赴宴,帝后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朱和昶讓傅雲英坐下,道:“朕沒讓長樂侯給你賠禮,一來這事過去了,再提起來又要生口角是非。二來長樂侯那人心胸比不得你,朕若逼他給你道歉,他不僅不會悔改,反而會對你心生嫉恨,還不如就這麼敷衍過去。以後看他如何,若他還是那個性子,下一次皇后求情,朕也不會輕饒他。”

現在文官集團和皇權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但這種局面隨時可能打破。

朱和昶沒有太多依靠,皇后出身寒微,他對後族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只希望皇后的家人能夠安分地享受榮華富貴,不要到處惹是生非,尤其不要招惹文官。

文官們聯合起來架空他,着實不好對付。

而且,皇帝也是愛面子的。他以前愛看話本故事,當了皇帝依然有這個愛好,吉祥蒐羅了一大堆小說給他看,有志怪的,有世情的,有豔俗的,還有各種拐彎抹角罵皇帝昏庸的。

他已經在三本小說裡看到疑似暗諷他縱容長樂侯毆打文官的內容。

還好雲哥幫他挽回了英明名聲,其他的小說對他賜予雲哥尚方寶劍大書特書,說他是堪比漢武唐王的聖君。

想到這,朱和昶讓吉祥把那幾本小說取來,笑着道:“你拿回去看看,朕覺得這幾本寫得尤其好。書裡那個斷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爺,就是你了!”

傅雲英失笑,民間百姓總是喜歡想象這種離奇的故事,事實上她的日常差事並不需要經常破案,麻煩的是摸清地方各方勢力,理清案件的來龍去脈。

朱和昶問她:“我看書裡說你只需要看幾眼屍首,就能確定那人是什麼時候身亡、怎麼身亡的,可是真的?”

傅雲英道:“臣沒有這樣的本事,那是仵作的職責……而且臣只負責審覈案件,或和刑部、都察院共同審理地方大案,等文書送到大理寺的時候,往往已經過去四五個月,屍首早就安葬了。”

她看到屍首的機會不多,做得最多的是翻看各種案卷。

吉祥把小說拿了來,她雙手接過,心中忽然一動,道:“皇上,這些年各地流行這種涉及兇案的小說,寫書的人爲了迎合需求,往往胡編亂造,怎麼聳人聽聞怎麼寫,老百姓不辨真假,信以爲真,對朝中大臣多有誤會。”

朱和昶點頭道:“這個朕知道,所以禮部尚書建議以後禁止書坊刊印這樣的小說。”

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實行禁令了,誰敢寫兇案或者刊印售賣此類小說,馬上抓進縣衙大刑伺候。

傅雲英搖搖頭,道:“堵不如疏,老百姓覺得這樣的小說獵奇,禁令下去,未必真能禁得住,越禁,他們越想看。不如由朝廷出面,每月擇取一樁案件,將審理、複覈到最後定案的過程全部公之於衆。”

朱和昶眼前一亮。

他本人思想開明,並不反對開民智,以話本形式將老百姓關心的大案審理過程寫出來,不僅能夠讓老百姓更好地記憶律法條文,理解朝廷辦案的複雜,體諒官員們的辛苦爲難之處,還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朱和昶摩拳擦掌,“朕這就叫人去請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傅雲英忙道:“這只是臣臨時想到的,未必可行,皇上,老百姓不熟知律法條文,他們人數衆多,當他們全部關注一樁案件時,很容易因爲同情或者憎惡而對朝廷的判罰心生不滿,如果老百姓被有心人利用,那麼好事可能辦成壞事。”

謠言止於智者,事實上大部分人不屬於智者。

如果有的人利用老百姓的從衆心理操控民間輿論,攻擊朝廷的判罰,那麼朝廷可能陷入兩難境地,讓步的話,置律法於何地?不讓步,又可能被老百姓辱罵,以後也就沒必要繼續公開案件審理過程。

朱和昶道:“朕明白,不過既然有了好主意,何必瞻前顧後?朝中那麼多人,總有人能想到應對之法。”

他做事,一向秉承他在書院吃橘子時的態度,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傅雲英沒有再阻攔他。

朱和昶吩咐內官去刑部和都察院傳旨,扭頭對她道:“歸鶴道長讓人從四川送了不少臘味回來,我給你留了一份,叫內官給你收拾好了,一會兒叫他們帶着東西和你一道回去,你別忘了。”

她謝過朱和昶,還是和他說正事,“皇上預備怎麼迴應大佛朗機人?”

朱和昶皺眉說:“敢屠殺我天、朝子民,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頓了一頓,臉色微沉,“朝中大臣卻不這麼想。”

傅雲英平靜道:“皇上,土地賦稅收入是國庫收入的主要來源,鈔關稅和番舶抽分攏共不過三十萬兩和十萬兩,每年鹽課約有數百萬兩,和其他稅收相比,海商繳納的稅太少了。朝中大臣認爲無利可圖,自然就不願爲海外華商和大佛朗機人開戰。而且汪閣老他們有一點沒有說錯,海外華商中,有一部分人和倭寇沒有區別,他們劫掠沿海居民,和倭寇同流合污,在西洋一帶搶劫商船,不僅搶外國人的,還搶中原人的。”

朱和昶疑惑問:“所以你也和汪閣老他們一樣,覺得這事就這麼算了?”

傅雲英搖搖頭,“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我朝子民,就該由我們來管束,輪不到大佛朗機人越殂代皰。而且他們殘殺商人,不分老幼婦孺,喪盡天良,名爲報復海盜,實則是看當地華商富裕,起了貪婪之心,以報復之名,行搶劫之事,不能輕縱!若此次不予理會,以後我朝流落在外的子民便和豬狗無疑,只能任人屠殺。”

知道她和自己看法一致,朱和昶臉上浮起一絲笑容,“朕也是這麼想的……奈何大臣們堅持認爲海外事務無足輕重,禮部官員還說什麼大佛朗機人已經悔過了,我泱泱天、朝要有容人雅量,要是死的是他們的父母親人,朕看他們怎麼容人!”

說了幾句氣話,命人去擬旨。

傅雲英微笑道:“皇上,大臣們也是爲朝政考慮。大佛朗機人既然是爲請罪而來,那麼您只需讓他們滿足朝廷的要幾個要求,若他們答應,便如大臣們所說,原諒大佛朗機人,若他們不答應,說明他們誠意不足,屆時大臣們也會改變想法的。”

一看到她笑,朱和昶便知道她篤定大佛朗機人不會答應要求,忙問:“什麼要求?”

傅雲英慢慢道:“一,他們殺了人,自然要把主犯交出來,交由我們大理寺審理。不給人的話,每人交二十萬兩白銀贖買。二,他們還得賠償當地華商和朝廷的損失,動亂中死了數萬人,十年之內呂宋港的華商街都難以恢復之前的繁榮景象,華商一年賺取多少白銀,他們就得照十倍賠償朝廷。三,歸還剩下的生還者,同樣要賠償他們。如果大佛朗機人拿不出那麼多白銀,可以拿他們的艦船和武器來交換,捨不得艦船,土地也行,聽說他們在大洋佔了不少海島。”

說完,她微微一笑,貝齒白得耀眼,“這只是最主要的幾點要求,還有其他要求,讓大臣們討論吧。”

暖閣內靜了一靜。

侍立的內官們垂下頭,大氣不敢出一聲。

外邊人都說傅大人是玉面煞神,生得風流俊秀,卻兇悍不好惹。

以前他們不懂,傅大人風度翩翩,出塵脫俗,怎麼可能和煞神扯上關係?

現在他們總算懂了。

……

內閣大臣們原以爲大佛朗機人來朝只是一件小事,沒想到年輕的帝王堅持要爲慘死的華人討回公道,命禮部撰寫國書,嚴厲斥責大佛朗機人。

禮部之前都把原諒弗朗機人的公文寫好了,這下只能重新起草。

閣老們封駁朱和昶的敕旨,將事情擱置下來。

只要閣老們不批覆,那麼這件事就會一直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這是朱和昶登基以來,頭一次和閣老們正面衝突。

之前彼此都還在摸索階段,你敬我一尺,我讓你一丈,現在文官們知道朱和昶脾性柔和,開始翹尾巴了。

司禮監太監已經被剷除,錦衣衛也不復霍明錦任指揮使時風光,文官沒了掣肘,即使沒有架空皇權之心,也會無意識和朱和昶角力。

對此傅雲英並不感到意外,循序漸進,總會有個反反覆覆的過程。

朱和昶有些懊喪。

傅雲英安慰他道:“皇上還年輕,閣老們歷經世事,凡事以穩重爲上,一時想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朱和昶收起失落之色,笑道:“你說朕年輕,好像你比我年長似的,你比我還小呢!”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朱和昶沉思片刻,眼珠轉來轉去,笑眯眯道:“他們不答應,想逼朕改口,朕偏不!霍督師即將南下,朕命兵部調兵,工部供應武器,戶部籌備軍餉,沿途地方供給一切所需,等把雙魚島打下來,大臣們不同意也得同意!”

也就是說,霍明錦這一仗一定要打贏,而且得贏得漂亮,才能堵住大臣們的嘴巴。

夜裡,傅雲英回到家中,袁三等人知道她回來,高興地過來和她廝見。

過年幾天,頓頓大魚大肉,加上來了北方以後經常吃米麪,趙琪他們明顯胖了一圈,再不復當年翩翩少年模樣,少了少年氣,倒是顯得敦厚老實了。

傅雲啓開玩笑說,趙琪年輕的時候如果是這副模樣,他娘子肯定不會嫁他。

話剛說完,被趙琪按着狠揍了幾下。

杜嘉貞笑着道:“要論人品風度,我們這些人裡,傅二哥和雲哥最出衆,以前蘇桐也不錯,現在不行……”

他搖搖頭,指一指前來赴宴、正一個人坐在一邊靜靜吃茶的蘇桐,“太黑了!都黑成木炭了!”

蘇桐莫名其妙被點名笑話,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道:“總比你杜公子肥壯如豬要強。”

衆人大笑。

笑鬧了一會兒,談了些學問上的事,傅雲英回房洗漱。

侍女在隔間外面看守,她換了衣裳,半乾的長髮拿錦緞鬆鬆挽着,走密道去霍明錦的臥房。

房裡黑魆魆的,他還沒回來。

出征之前有很多事要忙。各地衛所軍備廢弛,完全沒有戰鬥力,他這些年招募了不少兵士,朱和昶登基前後,他想辦法將一部分兵士過了明路,此次南下要帶走的肯定是那批人。

他的臥房重新佈置過,和城外宅子裡的新房一樣,俱是按照她的房間陳設做的改動,暗夜中看不清其他,要不是牆上掛的一把寶劍和一副彎弓反射出閃耀的燭光,她差點以爲還在自己的房間。

她把公文帶了過來,脫了鞋子,半靠在牀欄邊看禮部侍郎寫給她的一篇描述大佛朗機人的文章。

看着看着,不知不覺合目睡去。

……

霍明錦踏着沉重的腳步回房,眉頭緊皺,神情冷厲。

進院子的時候,喬嘉從暗處走出來,拱手道:“二爺,夫人在房中。”

霍明錦失神了片刻,擡起頭,看到自己臥房方向透出一點微弱朦朧的淡光。

這一刻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就好像漫無目的、漂泊無依、在外流浪了許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盞只爲自己燃起的燈,心口所有的空虛剎那間被飽滿的情緒填滿,他疲憊倦怠,可想到她在房中,連疲倦也是溫暖充實的。

他推門進屋,慢慢朝昏黃的光暈走過去。

掀開幔帳,聽到均勻的呼吸聲。

她抱着一塊迎枕側身沉睡,還穿着外袍,手中公文散落在腳踏上,長髮散開來,鋪滿半張牀榻。

朱脣雪面,烏濃髮鬢,燈光下委實動人。

他沒出聲,站在窗前凝視她的睡顏。

燭火漸漸暗下來。

他轉去淨房,匆匆擦身,換了衣裳,回到裡間,收拾好她的公文放在一邊高几上,上牀抱起她,脫下她的披風。

她濃睫微顫,立刻醒了,擡起眼簾,看到他的臉,咕噥了一句,“……哥,你回來了。”

他低笑幾聲,解開她的衣襟,一層層脫下去,隔着衣服撫弄。

她清醒過來,握住他的手。

霍明錦笑了笑,吹滅燈火,抱着她躺下,蓋好被子。

“朝中大臣封駁了皇帝的敕旨?”

被窩裡說話的聲音低沉沙啞。

傅雲英喜歡側着睡,霍明錦就從後面抱着她,他說話的時候,她耳鬢邊又熱又癢。

她還沒習慣夜裡睡覺的時候身邊多一個人,不過至少不會踢他了,輕聲道:“不礙事,明錦哥,你不用操心這些。真到了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開口的。”

霍明錦出手,朝臣們自然不敢有異議,但這樣的手段用多了不妥。現在擔任首輔的王閣老偏於懦弱,這有利於她和朱和昶,暫時不必和文官們鬧僵。

他唔了一聲,輕吻她的頭髮,“我明天就走。”

傅雲英霍然睜開雙眼,在他懷裡轉過身,“這麼急?”

黑暗中也能看清她一雙清亮的眸子。

霍明錦撫開她臉上的幾根髮絲,溫和道:“越快越好,免得再生波折。你放心,我在海上的時候和大小佛朗機人交過手,兩個月內定能把雙魚島上的海寇趕走。”

早些搶回雙魚島,她在朝中說話也就越有分量。

傅雲英想起上輩子,霍明錦率軍出征,老百姓們簞食壺漿,攜家帶口去郊外相送,最後一次的出征儀式尤爲隆重,幾乎是傾城出動,但他卻沒有凱旋。

她沒說話。

霍明錦低頭吻她眉心,“不用送我,我悄悄地走。等我回來。”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我送你出城。”

霍明錦低笑,大手往下探,“不用,你去送我,我哪裡走得了……”

以前視死如歸,現在不一樣了,心裡有了牽掛,捨不得走。

傅雲英還想說什麼,忽然咬緊牙關,戰慄了一下。

他的帶着薄繭的手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裡衣,分開她的腿。

暗夜中觸感格外清晰,指腹粗礪乾燥,甚至能聽見潮溼的聲音。

她沒躲開,反而往他懷裡更貼近,緊緊攥住他的衣襟。

霍明錦抱緊她,嗓音暗啞:“要走了,今晚好好疼你。”

他只要了一次,剩下的時間都在賣力討好侍弄她。

強烈的快感一次次席捲而來,她低吟出聲,他呼吸粗重,用自己滾燙的脣舌堵住她的嘴巴。

弄到後半夜才放過她。

……

翌日清早,傅雲英醒過來的時候,枕邊已經空了。

她立刻披衣起身,支起窗戶,外邊天光大亮。

喬嘉等在門外,聽到響動,走近幾步,“大人,二爺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

現在騎馬追出城,也追不上了。

傅雲英望着庭院砌的石臺裡養的幾株梅花,出了會兒神。

……

回到傅宅,換上官服,乘坐馬車去大理寺。

年後同僚們之間還要彼此宴請,要請上司吃飯,要回請詩社的社員,宴席一直吃到月底都吃不完。

她以事多爲由,一概推卻,衆人知道她性子清冷,不愛熱鬧宴席,也不強求。

剛過完年,大部分官員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慶氣氛中,見面就笑。

禮部官員看到傅雲英的時候,也是如此,笑呵呵和她打招呼,拿家鄉土物送她。

她問:“大佛朗機使臣在何處?”

禮部官員大驚,對望一眼,心中頓時騰起不好的預感。

“可是皇上要召見兩位使臣?”

傅雲英淡淡一笑,“不,皇上日理萬機,沒空。”

禮部官員頭疼起來。

一旁的周天祿嘿嘿一笑,道:“下官剛從鴻臚寺過來,大佛朗機使臣就在鴻臚寺呢!”

周天祿祖父非常敏銳識趣,因此周家雖然不復以往風光,卻還能維持和朝中的關係,動用人脈給他安排了個閒差,現在他在禮部任職。

傅雲英看一眼周天祿,點點頭。

宮中,朱和昶召集大臣,說了要大佛朗機人賠償損失的事,道:“若他們答應要求,自然可以寬宥他們。”

大臣們稱頌聖上賢明。

宮外,周天祿把兩位使臣帶到傅雲英跟前,朝她擠眉弄眼,小聲道:“這兩個外國人很聰明,知道中原的規矩,入朝後就把他們帶來的新鮮玩意,什麼鍾啊、寶石啊送給朝中大員,禮部不少官員被他們買通了。”

傅雲英點點頭,和兩位使臣頷首致意。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國人,小的時候傅四老爺曾帶她出去見過世面,那時候她就見過外國人,後來和傅雲章一起去揚州,還曾和當地的外國人說過話,那些外國人是傳教士,有些非常虔誠,有些則十分狡猾。

兩位使臣金髮碧眼,會說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話。

傅雲英先用大佛郎機的語言和他們打招呼。

兩個使臣嚇了一跳,“原來這位大人也懂我們的語言!”

傅雲英眼皮都沒撩一下,她和傅雲章當時覺得好玩,跟着那幾個外國人學了一些,其他的就不會了,也就能打個招呼。

先嚇唬使臣幾句,讓他們以爲自己對佛郎機很熟悉。

之後,她很快換回官話,拿出和其他大臣商議過後擬定的賠償條款,道:“若你們真心悔過,願意賠償無辜百姓的損失,那呂宋港之事可以一筆勾銷。”

使臣大喜。

他們自十幾歲起就在西洋一帶行走,常和西洋諸國以及華商打交道,知道這個王朝非常強盛富裕,地域遼闊,國富民強,雖然這幾年邊境常常生亂,但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發達先進的國家,國土面積大,人口衆多,城市整潔乾淨,而且人民樸實溫順,講究禮儀,注重面子……總之,他們絕不會提出太多要求。

然而,等看過傅雲英拿出的賠償條款後,他們笑不出來了。

那些條款寫得很明確,全部寫明瞭數字,容不得他們鑽空子,而且一式兩份,一份是漢文,一份是用他們的文字寫的。

使臣們眼珠一轉,心想,中原人很好糊弄,之前他們不過是送了一口鐘給一位尚書大人,那位尚書大人就幫他們說話,這位傅大人是他們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大臣,是個年輕的讀書人,應該也很好收買。

他們開始恭維傅雲英,外國人不像中原人含蓄,說話直接大膽,先誇她是他們見過的最俊俏的人,然後說被她的風采所傾倒。

她無動於衷,催促道:“你們沒有異議的話,我便叫禮部預備簽字的儀式。”

見她不像其他官員一樣聽了幾句甜言蜜語就攬事上身,兩個使臣交換了一個眼神,道:“請恕我們不能答應這樣苛刻的條件。”

傅雲英擺擺手。

她身後的隨從上前幾步,嘩啦啦幾聲,拿出算盤,手指飛快撥弄算珠。

“你們殺了幾萬人,他們各自的家財有多少?若他們沒有遭到你們的毒手,每年能賺多少銀子?這些不能不算。還有他們的家人,失去依仗,以後衣食住行,都要由你們承擔費用,這筆賬也得算清楚。”傅雲英朝使臣們一笑,緩緩道,“我們中原人講究落葉歸根,不管身在何方,死後都要葬回家鄉。死在你們刀下的華商俱都是我朝子民,我朝會派船將他們的屍首運回中原好生安葬,費時費力費人手,這筆錢,也得你們出。”

使臣們臉色僵硬,還要再辯解幾句,傅雲英突然變臉,伸手搖了搖。

隨從們撥算盤的手也停了下來。

她冷聲道:“既然你們不同意,那就算了。呂宋是我朝藩屬國,爾等大肆屠殺當地百姓,罪不容誅,我朝水師已經準備就緒,不日就能揚帆南下。”

說完,她擡腳便走。

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應該和買賣貨物講價一樣,再講講條件的嗎?這位傅大人怎麼說完話就走?

中原乃禮儀之邦,以前招待他們的官員一個比一個客氣熱情,他們還從未被這麼對待過。

第二天,便有大臣彈劾傅雲英,說她欺辱大佛朗機使臣,損害國朝名聲。

據說兩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訴苦,說他們真心實意前來求和,沒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難,他們素來仰慕中原文化,纔敢前來,見過傅大人以後,他們膽戰心驚,夜裡都會被噩夢驚醒。

大臣們開始明裡暗裡數落傅雲英。

朱和昶聽了一耳朵諷刺傅雲英的話,但笑不語,拿出賠償條款,給衆位大臣看。

王閣老和汪玫有些吃驚,這份賠償條款他們之前並未看過。

他們眯了眯眼睛,仔細觀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靜,說明他們知道這些條款。有些人瞠目結舌,和他倆一樣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說,和範維屏一樣,是皇上的人。

接下來,大臣們爲這份賠償條款太過苛刻爭執不休。

因意見不一,最後誰都沒吵過誰。

傅雲英讓人放出消息,說朱和昶痛恨兇殘的佛朗機人,欲爲枉死的華商討要賠償,大臣們卻反對此事。

民間一片譁然。

他們鬧不清大佛朗機人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呂宋港在哪裡,但是“賠償”兩個字,連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們很快得出一個結論:外國人殺了華人,皇帝找他們要銀子,大臣們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銀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錢,老百姓們也覺得這錢應該要,必須要!

等外邊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彈劾禮部幾位官員收受賄賂,有通敵之嫌。

禮部官員們忙跳出來自辯,御史冷笑一聲,拿出證據,兩位使臣送了他們什麼,什麼時候、在哪裡送的,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懲治禮部尚書,被王閣老等人勸了又勸,才改爲罰俸。

禮部官員急於撇清嫌疑,不敢再爲佛朗機人說話,改而站在傅雲英這一邊,強烈要求找佛朗機人要錢,要得越多越好!

傅雲英適時放出另一個消息,佛朗機人所賠償的白銀,一部分用來安頓生還的華商,剩下的將用於抗倭。

這下更沒人敢反對找佛朗機人要錢。

有些大臣更爲大膽,心想這賠償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時候一層層刮肉下來,大部分還不是進了官員的腰包?

於是他們聯合上書,不僅要求佛朗機人按人頭賠錢,還要賠貨物,賠船,總之越多越好!

佛朗機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後,他們改變方針,開始哭窮。朱和昶接見他們時,他們當場嚎啕大哭,自稱沒錢。

他們實在哭的太慘了,大臣們愛面子,覺得這麼逼迫他們有失風度,閉嘴不說話了。

有人提議既然佛朗機人沒那麼多錢,不如讓他們分期還。

範維屏立刻反對,“此事不能讓步,否則佛朗機人一拖再拖,何時才能拿到銀子?”

使臣見狀,繼續跪地大哭。

傅雲英越衆而出,用這幾天和禮部官員學來的佛朗機語,道:“既然沒錢,那就拿土地來換。”

她拿出一份輿圖,上面清晰繪製了佛朗機人這幾年在西洋霸佔的島嶼。

兩個使臣心頭暗恨,不接她的話,哭天抹淚,淚如雨下。

他們暫時不敢和中原王朝結仇,但是讓他們拿銀子,休想!大不了他們先答應下來,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們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還是隻能眼睜睜看着倭寇大搖大擺登陸劫掠東南市鎮?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揮手命人將兩人帶下去。

等衆位大臣散去,他道:“雲哥,朕看佛朗機人肯定拿不出那麼多銀子。”

傅雲英點點頭,道:“皇上,他們拿得出,也不會拿的。”

隔着繚繞在鎏金香爐周圍的嫋嫋青煙,君臣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銀子數量定下來,佛朗機人不肯給,他們有的是辦法自己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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