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鬱逼仄的空間陰氣襲人, 嶙峋岩石在無光的環境下如魑魅魍魎蓄勢待撲,遠處隱隱傳來水滴的聲響,迴盪撞擊在幽密的空間裡, 這一條路細窄蜿蜒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腳底若踩虛空, 伸手不見五指, 唯得水聲傳來的地方隱有微光閃爍, 顏如玉擡手揉了揉歷久步行而沉痛的肩膀, 舉目摸索着往透亮方向行去。
不知已過去多久,眼前逐漸清明,前路也變得開闊, 再拐一彎便有刺目的光線撲面而來,習慣於黑暗的雙眼不堪重負, 瞬間被猛烈的強光灼出了眼淚。
及至眼睛適應了光線, 顏如玉方纔開始打量四周。
彼時天風憭慄, 洞穴外野草枯黃,唯見光禿禿的山石還有滿地荒葉。然而這一條路眼見似熟非熟, 隱約記得曾經來過,卻全然想不起此爲何處。
突有琴音嫋嫋傳來,若即若離若遠若近,恍惚如一齣戲劇的結尾,悲慼卻有如釋重負之感, 使人憑空模糊了記憶。生命匆匆, 亦不過此。
駐足聆聽良久, 卻猛然想起似有什麼東西被丟在了來路, 遍尋身上的口袋而不得, 顏如玉微帶驚慌地回身望去,那空寂幽暗的後路彷彿一隻兇狠猛獸, 只等着他主動入口。
躊躇間沉沉的壓抑感擠迫着胸口幾乎快要窒息,他猛一掙扎,突然於睡夢中驚醒。
窗外天已大亮。
而那不過是一個夢。
輕喘了幾口氣,顏如玉習慣性地回頭往身側看去,方纔回暖的手指瞬間又變得冰涼。
那微帶褶皺的被鋪昭示了曾經有人睡過的痕跡,然而衾枕已冷,本該寐眼熟睡在那的人早就不知所蹤。
默然坐在原處發了會兒怔,顏如玉擡眼朝窗外看去。
外面的天不知何時開始落起了雨,水珠擊打着窗戶“闢啪”有聲,天色如淡墨潑灑,沉鬱灰暗如同方纔那個噩夢。
好似想起了什麼,他突然掀被而起,抓了件衣裳匆匆奔至外屋,慌亂中連鞋子也忘記去穿,直到看見門後那原本放傘的地方已經成空,方纔舒了口氣。
也不知道舒的是哪門子的氣。
大約是早料到他是要走的,所以才能夠那樣極力地維持冷靜。找了這樣一個蹩腳的理由來安慰自己,顏如玉苦笑一聲,回身在不遠處的書桌邊坐下,駐肘伸出手指,木訥訥地撥弄着筆架子上粗細不一的筆,任之發出清脆如“叮咚”的響聲。然而此聲畢竟無法消融心中鬱結,更多不能明瞭的情緒趁機爭先恐後地擠進心口,教他忍不住想起方纔醒來前所做的那個夢。
竟是不知爲何將夢中的場景比照了現實,卻越比越覺得相似,來處晦暗荒彌,前路亦是一樣的蕭瑟寂冷。
窗外雨聲依舊,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輕微的敲門聲,顏如玉心中一跳,手腕突地鬆了下巴,另一隻手指於慌亂間揮開了去,“啪嗒”一聲打翻了桌沿的筆架,帶動零碎的物品盡數掉落在地面上,一時間在寂靜的屋裡聽來響聲震天。他卻也顧不得這許多,越過滿地的筆硯用具匆忙前去開門。
然而在看清來人之後,因欣喜而不覺間揚起的嘴角也突兀地收了回去。
“紀公子。”王大娘手執黑傘,見屋門已開,低頭自架在肘上的籃子裡掏出一個瓷罐,“這是早上剛煎好的草藥,昨日齡兒傷得不輕,想是喝下去能好得更快些,你若不介意,就且先拿着吧。”
說完卻猛然覺察到站在門口的人有些不對勁,遂擡了頭去瞧,略微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印象中的紀家公子平日總是丰神如玉一絲不苟,衣飾亦是整齊潔淨。
只是今日--晨起時未及洗漱,粗粗裹了一件外衣,頭髮凌亂不曾梳理,連帶臉上也蒙了一層淡淡的倦意。
“這是怎的?”王大娘舉目朝屋裡望了望,只見零碎事物散了一地,臉帶擔憂地問道,“可是昨夜沒睡好?齡兒他怎麼樣了?”
顏如玉彷彿這才覺察失禮,剛想說話,眼光一掃卻看見她身後還站了個人,竟是那日在河邊碰見的蔚姑娘。
她見他看了過來,立刻羞怯地底下頭去絞動着衣角。
顏如玉微欠了身道:“真是多謝了王大娘的關心,只是齡兒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蓬屋未掃亦不便迎客,所以……這一趟真是勞煩您了。”
王大娘疑惑:“傷還沒好又出去了?一個人麼?”
“……是。”
雖心覺奇怪,但依着平日觀察,想是那紀家公子也是穩重之人,定然是心中有數的,也就不好多問什麼,只得“哦”了一聲,微帶尷尬地回頭往身後看去,那蔚家姑娘立在她身後,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卻緊咬了薄脣不發一言。
王大娘轉身牽了她的手,對着她道:“既然如此,我們也只好改日再來了。”
那姑娘羞赧地點了點頭,邁着小步跟在王大娘身後往外走,方纔如何也不肯擡頭多看一眼,此時卻是一步三回頭,好生一副捨不得的模樣。
顏如玉想了想,出聲道:“蔚姑娘留步。”
蔚家女神色一喜,連忙拉了拉王大娘的衣角。
王大娘亦是巴望不得,笑着推了推她的手道:“既然你們還有話說,那麼老婆子我就先回去了。”
待王大娘離開,顏如玉對她點了點頭:“姑娘稍等。”
說完轉身回屋整理了一番,纔將她讓進了去。
蔚家姑娘瞧來知理卻不拘謹,一進屋便拿眼角四處瞄看,突見書桌邊上擺了一疊宣紙。
她好奇心起,趁顏如玉不注意多看了幾眼,卻被小吃了一驚,那擺在最上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跡歪歪扭扭均出自同一人之手,內容幾難辯認,看得仔細了才辨認出來,那寫的皆是同樣的字句。
直至顏如玉請她在桌邊坐下,她纔回過神來,微帶了羞意道:“一時忘了禮數,還請公子見量。”
“無妨。”顏如玉爲她斟了一杯茶,亦是在一旁坐了下來,腦中卻隨之浮現了祿齡埋首伏案於燈下,不厭其煩地執筆認真抄寫詩句的模樣,那麼努力,甚至怎麼勸說都不肯放棄。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誰又能說可以完全地領會此間的含義,時光一去,最終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
“那些字看上去不像是出自紀公子之手。”蔚姑娘羞澀笑道,“奴家前兩日有幸照得令弟一面,初見只覺十分親善,不想亦是這般用功好學呢。”
顏如玉點點頭,臉上終於有了隱約的笑意。
“我想,這樣的弟弟應當很好相處,王大娘說……”
蔚姑娘斷續講着一些藏了些語意未明的話,直把顏如玉聽得額角痠痛,最後只得無奈將其打斷:“我想我與姑娘之間許是有些誤會。”
“誤、誤會?”
шшш ⊕ttкan ⊕C〇
“還記得我那日同你說的麼,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江水無竭,河岸寬廣,你我各在水一方,是泅渡不過去的。”
“王大娘素來甚是熱心,蔚姑娘的心意在下亦是明瞭。所以,有些事還是早些說清,免得耽誤了姑娘。”顏如玉字字句句說得清晰直接。
“可是、可是……爲什麼……”
“紀某心中早已經有了想要長久相守相伴的人。”
蔚家姑娘終於無話,神情立時黯淡下來,眼中含淚泫然欲泣。
過了一會卻又不死心,咬了咬牙再問:“那麼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仔細一想才明白她問的是誰,顏如玉將臉轉向窗外,一顆通透晶瑩的雨滴適時從葉梢落下,掉在窗櫺上綻開一朵如珠的水花。
“他……有時機靈有時傻氣,調皮搗蛋卻又乖巧,對誰都滿懷善意,你跟他說什麼他都會信。這樣真摯,彷彿你站在他面前便會有滿身的污點……”
“這性格真是少見,”蔚姑娘愣了一番,埋頭失落道,“像個男孩子。”
顏如玉神色難辨地一笑,並道:“這都要怪我,本該早些說明白的,反倒讓姑娘誤解。”
雨越下越大,最後幾若傾盆,雨打屋檐“嘩嘩”有聲,這樣的天氣總不好讓姑娘家獨自回去,然而那蔚姑娘執意要走,顏如玉也不便多留。只是那家中唯一的一把傘已被祿齡帶走,一時很難找出第二把來,想想蔚家也不算太遠,只好兩人並作一把,方便將她平安送回家去。
直至到了蔚家門口,顏如玉與蔚姑娘道了別轉身欲走,卻又被她喚住,伸手將那把粉白色的花傘遞了過來:“還得謝謝紀公子送我回來,這傘雖說有些女氣,可總比淋溼了好。”
因爲那傘面太小,顏如玉與她並傘時早已被淋溼了半個身子,發稍上猶自掛着水珠,他回頭望了望天際,那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卻也不想再計較這一時半會兒的回程,省得借了又要再還。他於是搖了搖頭,轉身將手擋在額前,二話不說衝進了雨裡。
還未走得多遠,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個頭不高,埋頭環胸在雨中走着,步履微斜,重要的是那一身月色長衫的裝束--分明是昨晚碰上的那個糾纏祿齡的學生。
顏如玉猛然滯住了腳步。
對方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緩緩自傘下擡起臉來,雙方視線相觸,他突然變了臉色。
顏如玉瞬間攥緊了手指,還未有任何動作,對方已經迅速棄傘掉頭,拔腿開始狂奔。
腳底濺起水花,泥水打溼了褲角,他卻一直不敢回頭,逐漸越跑越快,眼見就要在小巷口拐彎,突然被什麼銳利東西擊中了肩膀,劇烈的痛感使得他腳下一鬆摔倒在地。
顏如玉彎腰拾起被丟棄在身前不遠處的傘,修長的手指握住傘柄,微微一動便被舉至了頭頂。
雨水立刻順着傘沿滴滴滑落,擡眸將視線穿越雨簾,遠處那個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臉驚恐,污水沾了滿身卻全然不覺,雙手撐着地面一步步地後退。
這樣倒胃的人顏如玉實在不想多見,然而壓抑了一番卻仍舊無法制住心底翻涌而來的燥意,於是他甩手又丟出一顆小石子,隨即撐傘轉過身去。
這次不再着意瞄準,隨它擊中何處,直至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慘呼,他才邁步離去。
恍惚着回了家,只覺得頭暈目眩,咽喉乾澀得難受,因爲落雨的灰濛天色,房間裡亦是光線晦暗難以視物,然而顏如玉什麼也不想幹,昏昏沉沉地摸到書桌前趴了下來,彷彿連睜開眼皮的氣力都已消耗殆盡。
朦朧間聽到一陣輕脆的聲響,似輕物墜地的聲音,然而意識逐漸模糊,再也沒有辦法讓自己起身去一看究竟。
晨起時的夢境再次侵襲,彷彿毛球般一黏上便難以甩脫。
**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放晴,雨聲已經逝去,只隱約能夠聽見屋檐上水珠落地的“滴答”聲。
顏如玉勉強睜開眼睛,虛弱擡手去探額前的溫度,卻突然摸到一樣東西,舉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塊溼潤的巾布。
他頓時清醒過來,猛地坐起才發現自己方纔是躺在牀上的。
正驚訝間,忽地聽見一陣門栓拉動的“咯啦”聲,接着一個人踮着腳尖邁了進來,還沒看清臉,對方卻“誒誒?”地輕喊了兩聲又把步子收了回去。
“王大娘,這藥我好像忘記放糖了……”
“笨,良藥苦口,放糖會壞了藥性,還不快送進去,你這一來二去的都快涼了。”
“哦!”
又是“咯啦”地一聲,祿齡雙手捂着一碗冒了熱氣的藥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他身上穿着一件嫩白色的夾衫,襟口和衣襬各繡了一串淡色的紫藤花,袖子有些偏長,所以捧着藥碗的手一直縮在裡面。竟是未見穿過的新衣。
祿齡一路走得認真,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藥碗不曾擡眼,直至挪到牀邊纔將視線掃了過來。
方一見着便欣然露出笑臉:“咦,小顏你醒了?”
顏如玉點點頭,試了試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在喉間冒出幾聲難抑的咳嗽。
祿齡連忙放下藥碗湊近過來,伸出手輕撫他的背:“下雨天出門去,淋溼了也不知道擦乾,就這麼趴在桌子上睡覺,現在可着涼了吧?”語氣間頗有些責怪的意味。
顏如玉眉心鎖了起來。
祿齡渾然不覺,低頭捧了藥碗,舉起勺子輕吹了幾口送到他嘴邊:“這藥我剛纔嚐了嚐,覺得有點苦。”
顏如玉偏臉躲開。
祿齡愣道:“怎麼啦?”
顏如玉擡手捂着嘴又開始咳嗽,臉頰因急喘而變的通紅,眼睫始終垂着不曾看他,神情亦看不出是氣惱還是難受。
“要不我還是去加點糖吧,苦不苦不都是藥嘛。”祿齡急急嘀咕了一聲,端起碗轉過身去,突地被拽住了衣角。
“去哪裡了?”顏如玉的聲音已變得沙啞。
“煎藥啊!”祿齡顧左右而言他。
顏如玉靜默下來,一雙眼睛直直盯着祿齡。
祿齡閃閃躲躲,只覺得身上快要被他的眼神灼出一個洞來。
素聞生病的人脾氣都不怎麼好,然而此刻在顏如玉的臉上實在是看不出到底懷了怎樣的情緒。
等待了一番卻沒有聽見他說出其它該說的話,祿齡抿了抿嘴轉身,經過桌邊時伸手撿起一樣東西,隨後推門而出。
合上門的瞬間,他低頭攤開手心,屬於顏如玉的那半塊羊脂玉已經碎成兩片,雨後的陽光穿透樹杈照耀而來,在掌間折射出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