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番外二平安夜續

暗鬱逼仄的空間陰氣襲人, 嶙峋岩石在無光的環境下如魑魅魍魎蓄勢待撲,遠處隱隱傳來水滴的聲響,迴盪撞擊在幽密的空間裡, 這一條路細窄蜿蜒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腳底若踩虛空, 伸手不見五指, 唯得水聲傳來的地方隱有微光閃爍, 顏如玉擡手揉了揉歷久步行而沉痛的肩膀, 舉目摸索着往透亮方向行去。

不知已過去多久,眼前逐漸清明,前路也變得開闊, 再拐一彎便有刺目的光線撲面而來,習慣於黑暗的雙眼不堪重負, 瞬間被猛烈的強光灼出了眼淚。

及至眼睛適應了光線, 顏如玉方纔開始打量四周。

彼時天風憭慄, 洞穴外野草枯黃,唯見光禿禿的山石還有滿地荒葉。然而這一條路眼見似熟非熟, 隱約記得曾經來過,卻全然想不起此爲何處。

突有琴音嫋嫋傳來,若即若離若遠若近,恍惚如一齣戲劇的結尾,悲慼卻有如釋重負之感, 使人憑空模糊了記憶。生命匆匆, 亦不過此。

駐足聆聽良久, 卻猛然想起似有什麼東西被丟在了來路, 遍尋身上的口袋而不得, 顏如玉微帶驚慌地回身望去,那空寂幽暗的後路彷彿一隻兇狠猛獸, 只等着他主動入口。

躊躇間沉沉的壓抑感擠迫着胸口幾乎快要窒息,他猛一掙扎,突然於睡夢中驚醒。

窗外天已大亮。

而那不過是一個夢。

輕喘了幾口氣,顏如玉習慣性地回頭往身側看去,方纔回暖的手指瞬間又變得冰涼。

那微帶褶皺的被鋪昭示了曾經有人睡過的痕跡,然而衾枕已冷,本該寐眼熟睡在那的人早就不知所蹤。

默然坐在原處發了會兒怔,顏如玉擡眼朝窗外看去。

外面的天不知何時開始落起了雨,水珠擊打着窗戶“闢啪”有聲,天色如淡墨潑灑,沉鬱灰暗如同方纔那個噩夢。

好似想起了什麼,他突然掀被而起,抓了件衣裳匆匆奔至外屋,慌亂中連鞋子也忘記去穿,直到看見門後那原本放傘的地方已經成空,方纔舒了口氣。

也不知道舒的是哪門子的氣。

大約是早料到他是要走的,所以才能夠那樣極力地維持冷靜。找了這樣一個蹩腳的理由來安慰自己,顏如玉苦笑一聲,回身在不遠處的書桌邊坐下,駐肘伸出手指,木訥訥地撥弄着筆架子上粗細不一的筆,任之發出清脆如“叮咚”的響聲。然而此聲畢竟無法消融心中鬱結,更多不能明瞭的情緒趁機爭先恐後地擠進心口,教他忍不住想起方纔醒來前所做的那個夢。

竟是不知爲何將夢中的場景比照了現實,卻越比越覺得相似,來處晦暗荒彌,前路亦是一樣的蕭瑟寂冷。

窗外雨聲依舊,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輕微的敲門聲,顏如玉心中一跳,手腕突地鬆了下巴,另一隻手指於慌亂間揮開了去,“啪嗒”一聲打翻了桌沿的筆架,帶動零碎的物品盡數掉落在地面上,一時間在寂靜的屋裡聽來響聲震天。他卻也顧不得這許多,越過滿地的筆硯用具匆忙前去開門。

然而在看清來人之後,因欣喜而不覺間揚起的嘴角也突兀地收了回去。

“紀公子。”王大娘手執黑傘,見屋門已開,低頭自架在肘上的籃子裡掏出一個瓷罐,“這是早上剛煎好的草藥,昨日齡兒傷得不輕,想是喝下去能好得更快些,你若不介意,就且先拿着吧。”

說完卻猛然覺察到站在門口的人有些不對勁,遂擡了頭去瞧,略微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印象中的紀家公子平日總是丰神如玉一絲不苟,衣飾亦是整齊潔淨。

只是今日--晨起時未及洗漱,粗粗裹了一件外衣,頭髮凌亂不曾梳理,連帶臉上也蒙了一層淡淡的倦意。

“這是怎的?”王大娘舉目朝屋裡望了望,只見零碎事物散了一地,臉帶擔憂地問道,“可是昨夜沒睡好?齡兒他怎麼樣了?”

顏如玉彷彿這才覺察失禮,剛想說話,眼光一掃卻看見她身後還站了個人,竟是那日在河邊碰見的蔚姑娘。

她見他看了過來,立刻羞怯地底下頭去絞動着衣角。

顏如玉微欠了身道:“真是多謝了王大娘的關心,只是齡兒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蓬屋未掃亦不便迎客,所以……這一趟真是勞煩您了。”

王大娘疑惑:“傷還沒好又出去了?一個人麼?”

“……是。”

雖心覺奇怪,但依着平日觀察,想是那紀家公子也是穩重之人,定然是心中有數的,也就不好多問什麼,只得“哦”了一聲,微帶尷尬地回頭往身後看去,那蔚家姑娘立在她身後,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卻緊咬了薄脣不發一言。

王大娘轉身牽了她的手,對着她道:“既然如此,我們也只好改日再來了。”

那姑娘羞赧地點了點頭,邁着小步跟在王大娘身後往外走,方纔如何也不肯擡頭多看一眼,此時卻是一步三回頭,好生一副捨不得的模樣。

顏如玉想了想,出聲道:“蔚姑娘留步。”

蔚家女神色一喜,連忙拉了拉王大娘的衣角。

王大娘亦是巴望不得,笑着推了推她的手道:“既然你們還有話說,那麼老婆子我就先回去了。”

待王大娘離開,顏如玉對她點了點頭:“姑娘稍等。”

說完轉身回屋整理了一番,纔將她讓進了去。

蔚家姑娘瞧來知理卻不拘謹,一進屋便拿眼角四處瞄看,突見書桌邊上擺了一疊宣紙。

她好奇心起,趁顏如玉不注意多看了幾眼,卻被小吃了一驚,那擺在最上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跡歪歪扭扭均出自同一人之手,內容幾難辯認,看得仔細了才辨認出來,那寫的皆是同樣的字句。

直至顏如玉請她在桌邊坐下,她纔回過神來,微帶了羞意道:“一時忘了禮數,還請公子見量。”

“無妨。”顏如玉爲她斟了一杯茶,亦是在一旁坐了下來,腦中卻隨之浮現了祿齡埋首伏案於燈下,不厭其煩地執筆認真抄寫詩句的模樣,那麼努力,甚至怎麼勸說都不肯放棄。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誰又能說可以完全地領會此間的含義,時光一去,最終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

“那些字看上去不像是出自紀公子之手。”蔚姑娘羞澀笑道,“奴家前兩日有幸照得令弟一面,初見只覺十分親善,不想亦是這般用功好學呢。”

顏如玉點點頭,臉上終於有了隱約的笑意。

“我想,這樣的弟弟應當很好相處,王大娘說……”

蔚姑娘斷續講着一些藏了些語意未明的話,直把顏如玉聽得額角痠痛,最後只得無奈將其打斷:“我想我與姑娘之間許是有些誤會。”

“誤、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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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我那日同你說的麼,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江水無竭,河岸寬廣,你我各在水一方,是泅渡不過去的。”

“王大娘素來甚是熱心,蔚姑娘的心意在下亦是明瞭。所以,有些事還是早些說清,免得耽誤了姑娘。”顏如玉字字句句說得清晰直接。

“可是、可是……爲什麼……”

“紀某心中早已經有了想要長久相守相伴的人。”

蔚家姑娘終於無話,神情立時黯淡下來,眼中含淚泫然欲泣。

過了一會卻又不死心,咬了咬牙再問:“那麼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仔細一想才明白她問的是誰,顏如玉將臉轉向窗外,一顆通透晶瑩的雨滴適時從葉梢落下,掉在窗櫺上綻開一朵如珠的水花。

“他……有時機靈有時傻氣,調皮搗蛋卻又乖巧,對誰都滿懷善意,你跟他說什麼他都會信。這樣真摯,彷彿你站在他面前便會有滿身的污點……”

“這性格真是少見,”蔚姑娘愣了一番,埋頭失落道,“像個男孩子。”

顏如玉神色難辨地一笑,並道:“這都要怪我,本該早些說明白的,反倒讓姑娘誤解。”

雨越下越大,最後幾若傾盆,雨打屋檐“嘩嘩”有聲,這樣的天氣總不好讓姑娘家獨自回去,然而那蔚姑娘執意要走,顏如玉也不便多留。只是那家中唯一的一把傘已被祿齡帶走,一時很難找出第二把來,想想蔚家也不算太遠,只好兩人並作一把,方便將她平安送回家去。

直至到了蔚家門口,顏如玉與蔚姑娘道了別轉身欲走,卻又被她喚住,伸手將那把粉白色的花傘遞了過來:“還得謝謝紀公子送我回來,這傘雖說有些女氣,可總比淋溼了好。”

因爲那傘面太小,顏如玉與她並傘時早已被淋溼了半個身子,發稍上猶自掛着水珠,他回頭望了望天際,那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卻也不想再計較這一時半會兒的回程,省得借了又要再還。他於是搖了搖頭,轉身將手擋在額前,二話不說衝進了雨裡。

還未走得多遠,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個頭不高,埋頭環胸在雨中走着,步履微斜,重要的是那一身月色長衫的裝束--分明是昨晚碰上的那個糾纏祿齡的學生。

顏如玉猛然滯住了腳步。

對方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緩緩自傘下擡起臉來,雙方視線相觸,他突然變了臉色。

顏如玉瞬間攥緊了手指,還未有任何動作,對方已經迅速棄傘掉頭,拔腿開始狂奔。

腳底濺起水花,泥水打溼了褲角,他卻一直不敢回頭,逐漸越跑越快,眼見就要在小巷口拐彎,突然被什麼銳利東西擊中了肩膀,劇烈的痛感使得他腳下一鬆摔倒在地。

顏如玉彎腰拾起被丟棄在身前不遠處的傘,修長的手指握住傘柄,微微一動便被舉至了頭頂。

雨水立刻順着傘沿滴滴滑落,擡眸將視線穿越雨簾,遠處那個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臉驚恐,污水沾了滿身卻全然不覺,雙手撐着地面一步步地後退。

這樣倒胃的人顏如玉實在不想多見,然而壓抑了一番卻仍舊無法制住心底翻涌而來的燥意,於是他甩手又丟出一顆小石子,隨即撐傘轉過身去。

這次不再着意瞄準,隨它擊中何處,直至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慘呼,他才邁步離去。

恍惚着回了家,只覺得頭暈目眩,咽喉乾澀得難受,因爲落雨的灰濛天色,房間裡亦是光線晦暗難以視物,然而顏如玉什麼也不想幹,昏昏沉沉地摸到書桌前趴了下來,彷彿連睜開眼皮的氣力都已消耗殆盡。

朦朧間聽到一陣輕脆的聲響,似輕物墜地的聲音,然而意識逐漸模糊,再也沒有辦法讓自己起身去一看究竟。

晨起時的夢境再次侵襲,彷彿毛球般一黏上便難以甩脫。

**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放晴,雨聲已經逝去,只隱約能夠聽見屋檐上水珠落地的“滴答”聲。

顏如玉勉強睜開眼睛,虛弱擡手去探額前的溫度,卻突然摸到一樣東西,舉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塊溼潤的巾布。

他頓時清醒過來,猛地坐起才發現自己方纔是躺在牀上的。

正驚訝間,忽地聽見一陣門栓拉動的“咯啦”聲,接着一個人踮着腳尖邁了進來,還沒看清臉,對方卻“誒誒?”地輕喊了兩聲又把步子收了回去。

“王大娘,這藥我好像忘記放糖了……”

“笨,良藥苦口,放糖會壞了藥性,還不快送進去,你這一來二去的都快涼了。”

“哦!”

又是“咯啦”地一聲,祿齡雙手捂着一碗冒了熱氣的藥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他身上穿着一件嫩白色的夾衫,襟口和衣襬各繡了一串淡色的紫藤花,袖子有些偏長,所以捧着藥碗的手一直縮在裡面。竟是未見穿過的新衣。

祿齡一路走得認真,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藥碗不曾擡眼,直至挪到牀邊纔將視線掃了過來。

方一見着便欣然露出笑臉:“咦,小顏你醒了?”

顏如玉點點頭,試了試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在喉間冒出幾聲難抑的咳嗽。

祿齡連忙放下藥碗湊近過來,伸出手輕撫他的背:“下雨天出門去,淋溼了也不知道擦乾,就這麼趴在桌子上睡覺,現在可着涼了吧?”語氣間頗有些責怪的意味。

顏如玉眉心鎖了起來。

祿齡渾然不覺,低頭捧了藥碗,舉起勺子輕吹了幾口送到他嘴邊:“這藥我剛纔嚐了嚐,覺得有點苦。”

顏如玉偏臉躲開。

祿齡愣道:“怎麼啦?”

顏如玉擡手捂着嘴又開始咳嗽,臉頰因急喘而變的通紅,眼睫始終垂着不曾看他,神情亦看不出是氣惱還是難受。

“要不我還是去加點糖吧,苦不苦不都是藥嘛。”祿齡急急嘀咕了一聲,端起碗轉過身去,突地被拽住了衣角。

“去哪裡了?”顏如玉的聲音已變得沙啞。

“煎藥啊!”祿齡顧左右而言他。

顏如玉靜默下來,一雙眼睛直直盯着祿齡。

祿齡閃閃躲躲,只覺得身上快要被他的眼神灼出一個洞來。

素聞生病的人脾氣都不怎麼好,然而此刻在顏如玉的臉上實在是看不出到底懷了怎樣的情緒。

等待了一番卻沒有聽見他說出其它該說的話,祿齡抿了抿嘴轉身,經過桌邊時伸手撿起一樣東西,隨後推門而出。

合上門的瞬間,他低頭攤開手心,屬於顏如玉的那半塊羊脂玉已經碎成兩片,雨後的陽光穿透樹杈照耀而來,在掌間折射出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