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齡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端正地躺在了牀上。穴道已解, 身上蓋了層厚實的棉被,上面猶是留有淡然熟悉的清香,讓他一聞便能想起那個近來日日與他抵足而眠的人。
一牀棉被, 一人睡是寂冷, 二人睡便能足夠溫暖。
他想起他們晚來無事的時候會早早地入寢, 點亮一盞燈燭, 相擁靠在牀頭。
有時顏如玉會手捧一本書籍, 認真而耐心地教他讀書認字。祿齡記性好,小聰明多,奈何總學不會理解, 一段文章拿給他看,他可能很快就會一字不差地將其完全背誦下來, 但若要問起其中之意, 他決計是支支吾吾好久也答不上來一句。這便需要顏如玉耗費很多的氣力講解給他聽。
講得累了或者無心看書的時候, 他們便會聊天。
都聊了些什麼呢?祿齡躺在牀上仔細回憶了一番。
他本就活潑多話,從小又愛聽胡八通亂彈, 一和人瞎扯起來便會特別開心,雜七雜八什麼都說,跟個話癆子沒什麼兩樣。何況小顏耐心又願意包容他,每次都是笑眯眯地聽他聲情並貿地說完,然後親親他問:“齡兒一字不停地說那麼久, 累是不累?”
祿齡自是不累的, 他只會越說越興奮, 兩隻眼睛一亮一亮地在夜裡如貓一般精神矍鑠。
之後顏如玉便會帶着零星的睡意靠近過來, 臉上仍是笑眯眯地表情, 手指卻開始極不安分,一徑撫過他的臉, 他的脖子,他腰間的衣帶,輕輕一扯,寬鬆的單衣便自肩上滑落。
祿齡亦不願示弱,他必要突地擡手拔去他綰在發間的簪子,而後“嘻嘻”笑着看他滿頭青絲散落開來,與自己的糾纏在一起,不分彼此。
竟然一醒來就會想起這樣的事情,祿齡感覺有些臉紅。
然而他再反覆思索一番,驀然發現重點並不在於此。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其中竟也是存在了問題的。
爲什麼每次都是他說着小顏聽着,而這樣的位置從來就沒有顛倒過?
是因爲小顏本就心中無事,還是因爲那些事根本就無法向他訴說?
難道在他眼中的祿齡,一直是年幼且少不更事的,尚不能分擔他心中的悲歡喜樂麼?
越想就越深入,越深入就越不是滋味。
一眠而起,他已不大記得此前發生的事情,只知早晨醒來時因着一個夢而突然有些想家了。他本不願將這話說於小顏聽,因爲他覺得家裡遠不如在小顏身邊溫暖,只要他們能在一起,他願意忍受離家的愁苦。
然而這話剛被埋至心底就有一股混沌的氣流反竄上來,壓都壓不住,連意識都被矇蔽。待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便看見小顏甩門而去的身影。
是他讓他生氣難過了麼?
他想來想去,覺得必然是又範了老毛病。這要怪卻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好,爲什麼別人都能輕輕鬆鬆理解的詩句,自己偏生就是笨得要死,不知是要小顏給他解釋了多少遍,他依舊是全然不明所以。
思及此處,祿齡翻身坐了起來,四下一番搜尋,便看見了孤身倚在窗邊的顏如玉。
他正單手拄着下巴,目光停留在窗外,神情有些許的寂寥與煩憂。
祿齡略微詫異,掀開被子下了牀去,躡手躡腳地輕聲邁至他身後,拍了拍他的左肩。
顏如玉神情微動,顫了顫睫毛,放下拄在下巴上的手轉過臉來,卻沒有看見人影。
“今天天氣很好哦?”祿齡笑嘻嘻的聲音從右耳邊上響了起來。
顏如玉聞聲轉了個角度看了祿齡一眼,敷衍似地吐出一個音節:“嗯。”
祿齡又擺出笑臉對他道:“那……小顏昨天不是說要去溪邊洗衣服的麼?”
“哦。”顏如玉不冷不熱地又應了一聲,轉身繞過他往外走去。
祿齡連忙跟了上去:“我昨天看見那裡溪邊的小莖上結了赤紅色的小豆子,想來那就是紅豆了,不是唯唯最喜歡吃的東西麼,我瞧着我娘以前都是把它們摘下來熬粥,或者磨成粉做糕點,香噴噴的,”說罷還皺着鼻子咂了咂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聽他又提起了自己的孃親,顏如玉臉色越發變得陰沉,這次竟是一個音節也不願丟出來了,蹙着眉加快了腳步。
“小顏?”祿齡不明所以,邁開步子追了上去。
顏如玉察覺,逐漸走得更快了些。
“小顏!”祿齡亦步亦趨,卻跟不上他的速度,於是急急地跑了起來。
顏如玉似是未曾聽見他的呼喚,只兀自到後屋揀了昨日換下來的衣服,還有皁角等瑣碎的物品,一徑全部塞進木盆裡。
眼看他拿了東西就要邁出門去,有一隻手倏然將他拽住。
“小顏……”祿齡小心翼翼,“你怎麼了,是不是我早晨起來的時候又做了什麼壞事?”
顏如玉頓了一下,生生冷冷地對他道:“齡兒好好呆在家中吧,櫃子裡還有半盒紅豆餅,記得去取來餵給唯唯吃,不然一會它餓了又要去撓桌角。”說完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祿齡愣愣地靠在門邊,看着他的身影在小道上漸漸走遠。
唯唯就是顏如玉撿來的那隻狗,這名字是祿齡給它起的,在那以前顏如玉都直接喚作它“小狗”。
祿齡仍是記得顏如玉剛將他帶來這裡的時候,一臉嚴肅地指着正餓得雙眼發花不停撓牆的唯唯對他道:“齡兒,狗小俠隱姓埋名這許多年,小生以爲,該是送它一個名字的時候了。”
這說法有趣無比,祿齡聽了當場笑得直不起腰來。
從來都是少見小顏這般地貧嘴,想到這裡,祿齡又再一次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心裡又是酸又是甜,百味陳雜。
放眼看去,門前的小道上已經沒了顏如玉的身影。
祿齡倚在門邊發了會兒呆,回過神來對着眼前的那片條空曠小巷嘆了口氣,這才轉身回屋子裡,去取了顏如玉說的那半盒紅豆餅,打算走到後院去尋唯唯。
入春時節,後院裡的迎春花開了滿牆,剛一走近便有黃黃綠綠的一片爭先恐後地往眼睛裡面擠。祿齡被晃得眯着眼睛眨了眨眼,那牆角下有一方小菜地,裡頭剛種下的蘿蔔花菜正在抽芽,於泥土間搖曳着,細嫩若嬰兒的小腦袋。
祿齡剛進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在菜地邊伸着脖子準備搗亂的唯唯,於是揮舞着手大喝了一聲:“唯唯別動!”
這小狗必定是又餓了,它餓的時候總喜歡撓東西,牆角桌腳凳腳無所不撓。顏如玉怕它添亂,那日去藥鋪買了一小瓶清涼油在桌牀凳櫃的腳上都仔仔細細地塗了一遍,結果弄得它飢餓時想找個安生的角落都不容易,走到哪裡都會不停地打噴嚏。
而此刻它正朝着那在風中微微顫動的小苗兒伸出罪惡的黑爪,本就做賊心虛,被祿齡那麼一喊,幾乎要嚇破了膽子,從地上一躍而起夾着尾巴就往外逃竄。
祿齡未料到它會有這樣的反應,連忙拔腿去追,一邊追着一邊喊:“唯唯不要跑,快回來!”
那狗兒以爲小主人這般是要追着打它,哪還會停,“吱溜”一聲不知鑽進哪個牆角里,連個影子也找不着了。
祿齡完全傻了眼。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未見它回來,於是低頭看了看那盒仍舊握在手中的紅豆餅,心裡不知所措亂得慌。
最後想來想去,還是帶上鑰匙鎖了門,決定出去尋它。
在街頭巷尾轉了好幾圈,結果還是沒有看到唯唯的影子,祿齡擡頭看了看天,已經到了可以吃飯的辰光,他想小顏可能快要回來了,猶豫一番還是覺得先回去比較好。小狗都識路,說不定它在外面找不到紅豆餅吃就會回來了呢?
況且,他覺得有必要先找小顏好好談談,有些事情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又何必要將其牢牢放在心上。
祿齡一邊懊惱地想着一邊往回走着,眼前突然閃過一個黑色的圓物,直挺挺地往面門上砸來,他來不及做出反應,那東西便“抨”地一聲撞上了他的鼻子。
祿齡吃痛,“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鼻前瞬時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涌了出來,用手一摸,滿是紅豔豔的血跡。
他擡眼環顧四周,卻未看見一個人影,只有不遠處的地上躺着一隻走了型的蹴鞠。
忽然覺得今天真是有些倒黴。
祿齡委屈地咬了咬脣,低頭從懷裡掏出一條手絹堵住鼻子,兩步奔過去,鼓足了氣一擡腿將那蹴鞠踢出老遠,隨即“嘩啦”一聲卡在了一棵樹上。
“餵你幹什麼!?”身後突然有聲音傳來。
祿齡捂着鼻子轉過身來。
一羣着灰白色青紗長衫的少年滿臉怒氣地捋着袖子衝了過來,看着年紀也不過比他大了一兩歲。
祿齡認得他們,那些都是在私塾先生門下聽課的學生,現下大約是下課了,一羣人一道涌了出來。
“我怎麼了?”見着那麼多人氣勢洶洶的模樣,祿齡有些畏懼,捂着鼻子退後了一步。
“有賢,卡這麼高我撈不下來啊!”遠處那棵掛着蹴鞠的樹下有人插着腰朝這邊喊。
祿齡恍然大悟,又一步邁了回來,拉着鼻腔不滿道:“原來是你們乾的,爲何要在路上玩耍,可知是傷着人了!”
“傷着誰了,我怎麼就沒看見?”哪知那打頭的人一臉傲慢地睨了他一眼,“我只知你方纔踢了我們的球一腳,現下讓它掛在樹上取不下來了,既然如此,怎麼把它弄上去的,你得負責再去把它弄下來。”完全不把祿齡放在眼裡。
“有賢,你倒是杵在那作甚,給我句話啊!”那邊的人等不到迴音,又喊了過來。
“等會兒!”那個打頭的應了一聲,又轉過來對祿齡道,“聽見沒小鬼,還不快去。”
“你喊誰是小鬼?”祿齡氣得漲紅了臉,怒道,“我憑什麼要去給你撿,分明是你們不對在先,還要這般睜眼充瞎子,都是讀書人,怎生這般沒素質!”
“喲喲喲還生氣了。”那人輕嗤一聲抱肘走近幾步,挑了挑眉傲慢道,“再沒素質也比不上你,前幾日趴在我們課堂窗口邊上偷聽的人是你吧?”
祿齡語噎。
“偷竊者,賊也。不喊你小鬼,叫你小賊可好?”說罷還頗爲無禮地拿手指戳了戳祿齡的腦袋。
衆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祿齡勃然大怒,甩掉捂在鼻前的帕子撲了上去。
他眼疾手快,當先一拳揮中對方的鼻子。
那人吃痛,完全不甘示弱,擡起雙手將祿齡推翻在地。
衆人紛紛叫囂着擠了上來,場面立時一團混亂。
祿齡躺在地上,雙手護住頭頂,覺得身上的拳腳似雨點般反反覆覆地落,有誰的腳丫子踢中了他的屁股,又有誰的拳頭擊中了他的腰腹,到最後連意識都變得不清晰,只嘴裡不停地喊:“你們都給我等着,你爺爺我總有一天要找你們算賬,到那時十倍討回來都不止!”
混亂間無人會去理會他說了什麼,直到人羣裡有人喊了一聲:“先生來了!”
“胡鬧!胡鬧!”
此言廢墟,那白鬚垂鬢的私塾先生真的舉着戒尺一步三顛地從遠處衝了過來。
衆人“啊”了一聲,紛紛作鳥獸散。
“畜生,都給我回來。”先生垂足大喊,一伸手撈住了一個人的衣角。
祿齡維持原樣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覺得那些拳腳真的遠去了,才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白鬚先生怒氣騰騰,一手抓着不幸被撈回來的學生的衣角,一手指着剛爬起來的祿齡怒斥。
“先生明察,他就是那個在我們窗下竊聽的小子。”那個學生連忙惡人先告狀。
祿齡鼻青臉腫滿身是傷,他擡手撫了撫昏昏沉沉的額頭,站穩指着他道:“先生也有眼睛,分明是你們動手打人!”
“打的就是你這竊聽賊!”他應得飛快。
“豈有此理。”先生吹鬍子。
“就是,豈有此理!”祿齡睜了睜被打得紅腫的眼睛,依舊昏昏沉沉地附和。
“小小年紀不好好地交束脩拜師學藝,卻學人家樑上君子竊聽,豈有此理!”
“你說什麼!?”祿齡大驚。
“你是誰家的孩子?”先生又質問道。
“就是,誰家的孩子,你娘沒好好教過你麼?”
祿齡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先生等了一會兒不見他答話,擡手指着他還在流血的鼻子怒道:“長者問話豈有不答之理,真真是沒有禮數!”
祿齡打心底覺得不恥,沒有禮數總比沒有三觀好,賭了滿肚子的火氣終於化成一個“呸”字。
“你!”先生握戒尺的手抖了起來,“你這個混賬東西!我等從未見過如你這般不知禮數的後生,給我把你娘找來!”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誰還會搭理他,祿齡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搖搖晃晃地轉身欲走。
“你給我回來!”先生不依不饒,居然還要留住他訓斥,不停地在他身後大喊大叫。
街坊鄰里聞聲而出。
“他忤逆我們先生!”仍舊被那老頭子抓着衣領的學生指着走在前方的祿齡道。
時人都興尊師重道,忤逆先生是大不敬,街坊聞言唏噓一陣,指着祿齡紛紛議論起來。
聽在耳邊都是“嗡嗡”的聲音,祿齡幾乎要崩潰,直想將兩隻耳朵嚴嚴實實地堵起來。
“怎麼怎麼,出什麼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人羣中傳來,“喲,這不是齡兒麼,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是王大娘,她不知祿齡姓什麼,以爲就是顏如玉的親弟弟,顏如玉喊他“齡兒”,她也便跟着喊了。
祿齡朦朦朧朧,就聽見了“齡兒”兩個字,轉頭往四下搜尋,忍了許久的眼眶終於撐不住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