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晴空突然開始颳風, 掀起落葉在地上翻卷,“嘩嘩”仿似雨聲。
祿齡不停奔跑着,身後是不斷逼近的呼喝聲, 還有劍刃碰撞的脆響。
第一次被人追逐着奪命狂奔, 祿齡的心跳已經提至喉間, 眼前的景物晃盪着好像搖搖欲墜, 嗓子裡冒出腥甜的血味, 眼前的道路逐漸變得狹窄,最後終於化作險峻的峭壁沖天立於眼前。
再無路可走。
祿齡止步回身,雙手撐着膝蓋急促喘了幾口氣, 最後勉強直起身來。
“祿齡!”那幫武當派的人沒料到他這般會跑,也是一時不能緩息, 依舊是立於前方的子生呼着氣止步, 斷斷續續對他道, “再跑也是沒用的,你若是不說出顏如玉現在何處, 今日便是必死無疑。”
“笑話,你方纔不就說了要殺我麼,都是一命嗚呼的事情,說不說還不都一樣?”祿齡不屑地輕哼一聲,“小命丟給你們也罷, 只是你們這般糊塗, 容得真正喪絕人性的人逍遙法外, 遲早有一天會作繭自縛。”
“糊塗?哈哈……”子生大笑, “誰最喪絕人性,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這小毛孩滿嘴鬼話, 實在讓人瞧着厭惡,既然你抵死不說顏如玉的下落,我倒是不明白爲何還要與你在這多話……”
說罷一揮手,身後迅速有人拔劍往祿齡身前刺來,利劍破空,直指他的要害。
祿齡一側身躍出幾尺,忽然伸指往其手腕上一點,那人尖利痛呼一聲,長劍脫手斜飛而出,“叮”地一聲插入前方的峭壁岩石,隨即發出陣陣鳴響。
只不過是被輕點了手腕,那武當弟子劍柄一離手,靜脈處便有血噴出,血花飛濺出來,在半空劃出一道詭譎的弧線,他捂着傷處臉色煞白地跪倒在地上,連發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什麼邪門功夫?”子生大驚。
祿齡不理,一轉身又欲衝破包圍脫逃,奈何不能。這回是幾人連番着逼近過來,劍尖挑開空氣,帶着“嗡嗡”的響聲從四處發起。
祿齡閃避的功夫一向了得,想也不想一低頭蹲了下來,對準眼前一人的小腿“啪啪”連點兩下,隨即回身,手指直伸另一人的腰部。
若是有人細心,便能發現他臉上的表情已經開始變得無神而寂冷,額前泛出陰鬱的青色,與之前的模樣判若兩人,如此一連放倒好幾個,動作迅即且捎帶了勁猛的疾風,內息強大到幾尺之外的人都能明顯感受得到。
不過是一盞茶未到的時間,已有五人不停哀號着在地上痛苦地打起了滾,被手指點過的傷處鮮血淋漓,很快將地上的碎石染成了紅黑色。
衆人又驚又怒,這小孩好生了得,平時見他腳步沉穩落地有聲,不像是常常練武功之人,卻不知從哪學來的這些個稀奇古怪的功夫,招式詭異至極,繞是見多了奇門毒功的子生都對此不甚稀奇。
只一停頓,眼前這滿臉陰氣的少年似是轉了性子,突然開始反守爲攻。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隨即引出一道強息,直逼不斷提劍衝至身前的武當弟子,斷續又有幾人見血倒下。祿齡略一閃身,目標直指離自己最近一人,食指衝向對方喉間。
這一招便能直接將其斃命。
還未觸及,那武當弟子便驚懼地脫口一聲大喊:“啊——”
要殺人了?
祿齡渾身一震,腦中突然清明,急急收起衝勢,在距離那方喉間半寸處停住。
“呃……”那人忽而瞪了大眼睛,喉間有血溢出,兩眼一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死了?祿齡愣住,慌忙俯身欲去查探,然而他卻是不知,危急時刻做出這樣的動作,其實就是將自己白白暴露給別人。
子生眼光凌厲,心中又有些焦急,以爲他是想將自家師弟趕盡殺絕,上前一擡腳就往祿齡腰部揣去。
祿齡未做防備,悶哼一聲被踢至一旁,還來不及反應,一把劍已經劈面刺來。他心中一驚,只來得幾躲開半身,那柄劍便已“唰”地一聲地刺進了他的左手臂。
唯恐祿齡又出奇招,子生劍勢不減,往前一推刺穿手臂,最後直接將其釘在了地上。
“啊!”那劍尖刮擦骨骼的聲音清晰可辨,在祿齡的耳中聽來奇響。只是“咯咯”幾聲,沉鈍的巨痛感便如洶涌的潮水般紛至沓來,實在教人無法忍受。祿齡疼得背後直冒出汗來,只一會兒眼淚便不受控制,斷線般地涌出了眼眶。
“師、師兄……”有人趁這空隙往躺倒在地的武當弟子旁處蹲下,伸手給他探了探鼻息,復而臉色變得凝重,“他死了。”
“見鬼!”子生聞言,握着劍柄狠狠踢了祿齡一腳,“狗崽子,還不快說出顏如玉的下落,還我師弟命來。”
“死了?”祿齡臉色蒼白,聞言卻是轉過頭去,虛弱着聲音道,“不可能……分明……”
“師兄!”那人又詫異道,“這……這傷口,和風無流的屍身上的一模一樣。”
“風無流?風無流……也死了?”
祿齡驚慌失措,想起那段未被存入腦中的記憶,突然覺得頭暈目眩,手臂上的疼痛讓他腦中不能清醒,卻又深深地感覺到好似整個世界都被顛覆。
那天他到底做了些什麼,難道——他竟然真的殺了人了!
“他媽的!”子生恨得咬牙切齒,“這麼明顯的事情,你個妖童,嘴裡到底還有幾句真話。”
“我……我不知道……”祿齡胡亂搖着頭,眼淚落進耳側的發間,牙齒因着疼痛在嘴裡“咯咯”地摩擦,腦中還在不住地揣測,“難道子遷和秀兒,秀兒不會也……”
“這裝逼的模樣我看着就覺得噁心,”子生不耐道,“也不知是誰教的功夫,總之和顏如玉一般禍害!”
“那個叫《戕利》。”一個大笑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這小鬼頭真有出息,學起功夫來比大爺我快上了百倍。”
“什麼人?”衆武當弟子循聲望去。
“無名小卒。”來人悠然說道,一雙半眯的鬥雞眼,嘴巴斜斜向上歪着,手上還拈了一根枯黃的稻草。
“柳時青!”子生脫口呼出對方的名字。
那人聞聲一愣,隨即露出驚訝的表情,將手中的乾草往身後一拋,握拳道:“幸甚幸甚!不想武當派的俠士竟然也會認得柳某這等無名小輩。”
“你來做什麼?”子生對他這輕慢的模樣感到頗爲不耐。自那本武功秘笈落入他的手中之後,柳時青之名也隨之傳開,江湖間對他的傳言多得數不勝數。子生大致也是對他有幾分瞭解,好賭,好色,貪杯……武當派向來是江湖正派,行事作風都須得帶份正氣,自然是容不得這樣的人在眼裡,對話間亦是用了不屑的口氣。
柳時青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晃晃腦袋在一旁找了塊大石坐下,悠哉遊哉地翹着二郎腿用那張歪嘴吹起口哨來。
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武當弟子面面相覷,當下還未解決手頭上的事情,被他這麼一攪,完全成了渾水。有人在一旁這麼盯着,別說現在做的是師父交代下來的正事,就是隨便做哪樣事情都會頗不自在。一時間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祿齡白慘着臉色躺在地上,神智因着失血而變得有些鬆散,他在這空隙間奮力擡眼瞧了瞧那悠閒坐在一旁的柳時青,心中亦是不甚明瞭他到底要做些什麼。
柳時青坐了一會,不見他們有任何動靜,奇怪地轉過臉來,兩顆鬥雞眼滴溜溜一轉對準子生:“咦,都這麼看着我作甚,你們不是忙着嗎?繼續繼續啊!”說罷又擡頭朝天看去,接着吹起口哨。
子生怔然,隨即臉上涌出怒色,睜大銅眼朝他一瞪:“柳時青,我等此刻並非針對了你,你莫要在這壞了我等的事。”
“壞事?”柳時青將高仰的頭拉回,兩顆眼珠子對着鼻樑也不知道究竟在看誰,“你們忙你們的,我看我的風景,這怎的能叫做壞事?”
“你!”子生氣結,終是不願與他多做糾纏,最後一揮手對身後的武當弟子道,“撤離!”
話音一落,各人紛紛插劍回鞘,順帶將一旁倒地不起的幾個弟子架起。
子生憤然啐一口唾沫,雙手一握劍柄,明着是罵他劍下的祿齡,卻也話中有話:“小小年紀就知道和邪魔頭鬼混,功夫不學好偏生要貪圖這些旁門左道,還不都是作死。”
說着作勢欲要將劍撥出,這邊卻又嚷嚷開了:“喂喂,人家練的什麼功夫與你有何干系,能夠學來都是本事,誰告訴過你那就是個旁門左道?”
“我說我的,與你又有何干,”子生惱了,雙手捏成鐵錘一般粗的拳頭:“你這樣萬般阻撓,難不成是與他一夥的?”
“哎呀罪過罪過。”柳時青聞言嚇了一跳,忙忙從大石上躍下,腳步不穩一個踉蹌,甚是慌張地解釋道,“如我等泛泛之輩,豈敢與顏如玉結成一夥,實在是冤孽。各位俠士切莫猜忌,柳某擔當不起啊!”
這柳時青當真是性格古怪,行事也是不明所以亂七八糟,一會這個說法,一會那個姿態,子生不願再與他糾纏,只當他神經錯亂,終是二話不說“唰”地將釘在祿齡臂上的劍拔出。
錐心的痛感襲來,祿齡渾身一陣戰慄,卻是連呼痛的力氣也無,只弓着身子將臂膀捂住,臉上已然毫無血色,他在萬般難忍的劇痛間擡眼瞧了瞧來時的路。
那方有火紅的楓樹直立道旁,空空曠曠地被風捲起遍地的金黃落葉,一如翩躚飛舞的蝴蝶。
唯見得景,卻不見那景中期盼出現的人。
“啊喲喲,”柳時青突然大呼小叫地伸手捂住雙眼道,“真是手下不留情面,武當派乃是江湖正派,怎的對一個孩子這般殘忍?”
“他殺我師弟二人,此仇何能不報?”子生怒道。
“說的可是你那子遷師弟?”柳時青張大嘴巴,露出一臉吃驚的表情。
“哼!”子生收劍,彎腰抓着祿齡的衣裳後領將他提起,“你還是老實藏好你那本寶貝秘笈,我子生雖對此無甚興趣,但這些江湖隱患武當派卻必是要除的,下次再見了你,莫要怪我不客氣。”
“冤枉啊!”柳時青仰天長嘯一聲,一邊伸手狠狠捶打胸口,“六月降飛雪,鮮血濺白綾!”
這一呼聲突兀,方纔準備離開的武當弟子全部退將回來,直直睜眼好奇地盯着他看。
柳時青在各人的目光下兩顆眼珠子一對,正臉歪着嘴巴對子生道:“這位俠士,在你看來,我柳某和這小娃,哪個更像兇手?”
“你說什麼?!”
“哎,你還真是糊塗。你那愣頭師弟搶了我的東西,我給他個教訓,這好像也沒什麼不對,”柳時青歪嘴說着,滿臉是不以爲意的表情,“我這人向來厚道,總不能白白讓人家屍骨難全不得安寧——於是送了個人頭回去,武當少俠們不會介意吧?”
“你!”子生大駭,連忙拔劍欲要上前。
眼前突然有白色人影閃過,還未看清對方身形,先有一隻手搭上柳時青的肩。
柳時青猛然一怔,隨即扭身脫離掌控。
對方緊追不捨,又是一伸手抓住他的前襟。
那白影速度迅即如電,常人絕不可及,人影飛掠,一時連此人的性別都不能用眼力分辨。兩人皆是不發一言,眼前唯剩藍白兩影拂來掠去。
然而柳時青終是不敵,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被“他”逼得節節敗退。
“東西我已經拿到手了,你想讓我走火入魔,可惜失算!”柳時青“哈哈”一笑,這邊子生正在愣神,手中抓着的人突然出其不意地被劈手奪走。
“看這小娃兒可憐,本大爺問你們討走了,此番還有要事在身,便不多留,各位俠士接着忙去吧。”柳時青急急說着,一擡手推了那白影一掌,隨即若似亡命奔逃,提着被疼痛糾纏得快要奄奄一息的祿齡飛身躍上那數丈峭壁,速度快得驚人,一會那聲音便已是自老遠的地方傳出,“諸位後會有期!”
這一變故太快,衆人皆來不及作反應,子生只覺得身上一沉,那道白影便狠狠地撞上他的胸口,將他一個仰身撞翻在地。
子生痛罵一聲掙扎一番自地上坐起,身邊人影卻已不見,連帶柳時青與祿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子生煩躁不已,咬牙握拳狠狠一錘地面,卻見眼前不遠處的楓葉小道上又來一名男子。
那人一身素色的衣裳,長得很是一副溫潤如玉模樣,只是腳步急促,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四下張望着,滿臉是焦急的表情。
看見一衆武當弟子,他突然怔住停了下來。
子生顯然不識眼前之人,兀自“呸”地一聲自地上爬起:“他媽的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到手的鴨子不是熟鴨,居然還讓它給飛了!”
站在對面那人卻是聞言臉色一凝,“咻”地閃身棲至近前,一伸手便將他的衣襟抓在手心:“你剛纔說什麼?”
“你幹什麼!”乍然被抓住衣領,子生勃然大怒,舉拳欲往他臉上揍去,眼前卻驀然有道藍光一閃。
待得看清,子生大喊一聲,“是顏如玉,是顏如玉!你們都傻愣着做什麼?!”
衆武當弟子聞聲皆是大吃一驚,紛紛低頭拔出劍來。
顏如玉見狀,隨即翻手將子生轉了個身,兩指夾着暗器對準他的頸項,傲然衝他們擡起下巴:“你們誰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