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冬季仍未過去,吹來的風裡還有一絲涼意,臉頰上卻背道而馳似地冒出了溫熱的暖意。

“好惡心啊,黏糊糊的都是口水。”小公子皺一皺眉,伸手在臉上使勁抹了抹。

“明天此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祿齡笑嘻嘻地擡手指了指頭頂的圓月,學着勾欄院裡的風流公子唸了首詩。

“這……這說的是情人約會的啊!”真是汗顏。

“管他的,不行我要走了!”祿齡退後兩步,胡亂朝他揮了揮手,轉身跑出老遠,聲音迴盪在涼風吹拂的街頭,“小顏,記得方纔沒猜出的字謎,我明天一定能給你答案。”

“那我明天在這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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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暮,雨勢漸弱。

寂靜無聲的夜裡,一聲脆響傳來。

“啪!”

一個耳光狠狠地扇了過去,看着頗爲兇猛,實際也未下多少氣力。

但祿齡神思飄忽未做防備,仍舊是被打得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嘩啦啦”翻倒一堆茶壺杯碗。

“你個掃把星,我纔不是什麼善良的人,要是我家公子有什麼閃失,你就等着找人給你處理後事吧!”許止念憤恨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裡迴盪。

“……”

祿齡趴在桌子上,眼神空茫不知看着何方,指甲狠狠掐進手心。

他持續這個停滯的狀態已經良久,就連承受了剛纔那一巴掌都不曾有任何的反應。

“一整天都沒醒,眼見這幾天瘡傷都快要退得差不多了,現在被你這麼一激又病倒了。”許止念已經氣得不行了,雙手叉在腰上暴躁地在房內走來走去,“喂進去的藥居然全都給我吐出來,前幾天居然還跟我說什麼想死——全部都是太賤,分明就是欠打!”

“喂,臭小子!”許止念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指着祿齡道,“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怨些什麼,若是他對我能像對你那樣的一半好,我就……要不是公子會心疼,真想再打你一次。”

“……”

“你不要這副表情,看得我心煩意亂!”許止念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撐開摺扇“呼呼”地搖着,“這樣不行,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殺過來,還是趁早離開這裡爲上。”

“……”

“嘖,哎呀,不要死氣沉沉的,”許止念站了起來,伸手將祿齡扶起,“煩死了,好了好了我道歉,剛纔下手狠了點。你快去收拾東西,我們先逃命吧,我一個人要拖兩個油瓶子,”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我還是不承認打你有錯。”

“那我妹妹呢?把先她還給我,”祿齡的眼神終於有了焦距,他一開口聲音已經沙啞,“我只要帶她走,絕不再給你添麻煩,”他頓了頓,低聲道,“我……想回家。”

“對了,你好像一直在念叨着你妹妹啊?”許止念回過神來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公子把你妹妹搶走了?啊,不可能吧——”

許止念看了看祿齡,又看了看安然睡在牀上的顏如玉,突然眼角抽搐:“公子難道還會慾求不滿,飢不擇食,然後強搶民女?”

“你莫要胡說!”祿齡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許止唸的衣領,咬牙道,“快把我妹妹還給我!”

“你冷靜一點!”許止念甩開他的手,憤恨道,“像你這種無理取鬧的人還真是少見,我公子纔不會是那種人,他要是藏了你妹妹,肯定早就拿出來還給你了,再說這裡你也看到了,雖是被外人捧得神神秘秘,其實不過就是個點大棲身的地方,真要藏着個人爲什麼我到現在都沒發現。你若是真想走我也不會留你,我巴不得你馬上離開,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眼前最好了,省得公子每天都爲你難過。”

“那我妹妹在哪裡?”祿齡詫異地退後兩步。

“我怎麼知道你妹妹在哪裡?”

祿齡轉眼看向顏如玉:“那他騙我作甚?”

“騙你?”許止念怔然,隨即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他這個人最彆扭,明明心裡脆弱還要裝得自己很能。我想會騙你,八成是自尊心作祟。我問你,你是不是曾經跟他說過一些很過分的話?”

“如果是顏如玉……”祿齡咬牙垂下眼去,“那麼我就算對他說再多難聽的話,那又有什麼過分……”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說不聽呢?”許止念氣急,拿着扇子往邊上的凳子一指,“誤會多就是麻煩,那邊坐,我告訴你個故事。”

祿齡恍恍惚惚地坐下來。

許止念開始說故事。

“公子小時便一直體弱多病,他爹爹本是當朝丞相,奈何性格暴躁,爲人尖刻且說話囂張不知收斂,連累公子從小就被人嫌惡欺負。

顏家樹大招風,最後被人陷害,公子被一幫江湖中人暗中下毒不說,最後全家都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此前夫人預感到有事將要發生,求我連夜將公子帶離顏府。

這事我也是我離開顏府後才得知,那時我已經和公子走散,他不知丟下我去了哪裡。

那時公子也不過十歲,但他懂事得早,從小就聰明,性格又是溫和隱忍的,被人欺負時從不多說一句話。

我年紀小時一直都很崇拜和依賴他,他走的時候我不知有多少傷心,以爲他就這麼嫌棄我這書童呢。

再後來我便被好心人家收留了,但此後一直都未放棄尋他……

直至三年後的元月,已經是很晚將近丑時了,我也是湊巧溜出去逛逛,沒想就碰見他獨自站在樹下,像在等人的樣子。乍然見到他我自然很是開心,一迭聲地問他許多問題,他卻不答我,臉上滿是傷心的表情。”

許止念說到這裡笑了一下:“他那時就是在等你,你倒是去了哪裡?”

“我……”祿齡不知又在想些什麼,怔怔地出了神去,“我那時接連高燒不退,揹我娘關在家裡呢!”

許止念點點頭:“他也是這麼和我說的,他還說你第二天必會回去找他,你去了嗎?”

祿齡依舊是出神的模樣:“我去了,去了好幾次,他一直沒再出現,我也便把他忘記了。”

“小孩子就是不記事,你把他忘記,他卻是一直將你擺在心裡最高的地方。”許止念指着心口頓了頓,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去報仇了,原先他一直在爲要不要報仇猶豫良久……說來都是你的錯,你讓他想家了呢。”

“想家?”

“他嫉妒你啊,”許止念斜着眼將祿齡上下打量一番,“你這娃娃,身上肯定有奶香,他老和我說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娘。”

“……”

“他那會必是不想再見你了,公子那麼要強,卻偏偏內心裡最容易自卑。雙手沾染的是血腥,連最美好的樣貌都被別人狠心剝奪……”

“他從來都是這樣地在跟自己過不去,甚至連我都不想再見。”

祿齡不語,默默地站在原處良久,繼而轉目望向牀上的那個身影。

顏如玉靜靜地躺在那兒,黑髮鋪陳在枕邊,臉上的紅瘡不知何時已逐漸褪去,此刻的膚色白得透明,睫毛的陰影覆在眼瞼上,瞧來確實溫潤而和緩。

這張臉如此熟悉,他曾經對着他一直笑,如春風和煦;也曾抱着他訴苦,在內心壓抑無助的時候。

他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不知該如何欺騙。

最後唯有選擇逃避。

祿齡挪步過去,站在牀邊,愣愣地看着那個熟睡的人:“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之間本就不該有怨恨?”

許止念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還真是天真啊,現在這個年月,哪裡說得清誰仇誰恨,真正苦大仇深的兩個人說不定每天都稱兄道弟……”說完又擺了擺手,“哎,我不能教你這些,帶壞小孩子。”

“咳咳……”這邊話音未落,那邊一聲輕咳傳來。

祿齡突然睜大了眼睛轉過頭去,語中帶了一絲連自己都不曾發覺的驚喜:“小顏,你醒了?”

顏如玉微微睜開眼睛,臉上一陣迷茫:“齡兒……”

“我在這裡。”祿齡伏下身去。

他方纔其實也正吊着一顆心,特別是聽見許止念說顏如玉想死的時候,胸口更是狠狠地刺了一下。

想到這個“死”字,祿齡幾乎控制不住情緒,腦中裝了太多的東西,此刻正如一團亂麻糾結着他,他已不知該說些什麼,平日伶牙俐齒的模樣全然不見,再開口已是哽咽:“小顏,對不起……”

顏如玉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是恍然展顏笑了起來,他輕輕伸手撫上祿齡的發:“難道現在連做夢都會夢見你這個傻瓜?”

許止念不知何時已經離開,這空曠的話語迴盪在房內,聽來格外細軟。

“你不是在做夢,”祿齡急道,“真的是我,你倒是醒醒。”

“我不醒,”顏如玉笑意更深一些,眼睛一如既往地彎了起來,“我娘方纔在夢裡對我說,要讓你往我臉上親一下我纔會醒。”

“……”這做的是什麼夢?

顏如玉轉過眼睛看向牀幔頂端:“你親是不親,不親我還是不醒了吧。”

祿齡猶豫了一會,終於一低頭將嘴湊了過去。

位置卻不在臉上。

兩脣相觸時,顏如玉忽然怔住。

“我原諒你了,”祿齡退開幾分,看着對方的眼睛用地頭霸王的語氣問道,“你呢,要不要好好想想有什麼需要原諒我的?”

顏如玉愣愣伸出手來,冰涼的手心觸到祿齡溫熱的臉,他猛地一縮。

“你不會,真以爲自己沒醒吧?”祿齡突然反應過來。

顏如玉忽而又笑了起來,將手搭上祿齡的後腦勺,輕輕一使力:“我真的沒醒。”

祿齡一不提防跌了下去,嘴巴觸上他的雙脣,一下瞪大了眼睛。

一時居然忘了掙扎,祿齡手下一鬆,整個手肘滑壓到顏如玉的頭髮,疼得他蹙起了眉,但他確是不管,眉眼更加彎了一些。

他此刻才終於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這一吻綿長而繾綣,不知包含了多少濃濃的情意,輾轉又是撲鼻的香。

兩心重疊,今夕何夕?

那吻逐漸深入,脣齒糾纏間,溼潤了周遭的空氣,連呼吸的空氣都成困境。

窗外已然放晴,屋檐樹梢懸掛良久的水珠不情不願地一滴滴跌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晶瑩。

良久,顏如玉才終於鬆開他,又一環手將他圈進了懷裡:“我好似記得,齡兒之前彷彿說過討厭我?”

“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記得……”祿齡在他耳邊輕喘着氣,方纔的一個吻已令他腦子一團模糊。

顏如玉又問他:“那你會嗎?”

“怎麼可能呢?”祿齡急急道,“我從來都不曾真的討厭過你……”

顏如玉的眼睛亮了起來:“那你喜歡我嗎?”

“當然喜歡……”話說出來祿齡才覺得不對,連忙掙開他坐起來,“好啊,你趁人之危!”

“我哪裡趁人之危?”顏如玉促狹地衝他眨眨眼。

“你……”祿齡臉一紅,索性耍起了賴,舉着拳頭一下擊上他的肩膀,提高了聲音道,“你這狡猾的惡賊,還不快快受我一拳。”

顏如玉輕咳一聲,伸手重新將他拉了回來:“好了好了,你個小賴皮,我不同你說這個了,不然一會咱們倆沒準還得吵起來。”

“那說什麼?”祿齡靠着他想了想,忽然道,“啊?你還沒告訴我,秀兒哪裡去了?”

顏如玉沉默了一下:“其實,我上次看見她被武當派的人救走了。”

“真的啊……”祿齡狐疑地喃喃,“武當派?”

顏如玉蹙眉:“騙你幹什麼?”

“嘿,我相信你啦,”祿齡笑了起來,得意洋洋地探過身去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他高挺的鼻樑,“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壞。”

顏如玉忽然眼神一凝,伸手推着他的肩膀,翻了個個將他壓至身下。

祿齡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顏如玉笑得溫柔:“誰說我沒那麼壞,其實我可壞着呢。”

祿齡連忙伸手推他:“你別開玩笑了……”

顏如玉只當沒聽見,俯下身,湊在他脖子邊上嗅了嗅,隨即皺起眉頭,輕輕咬住他的耳垂,呼吸全噴在他的臉頰上:“齡兒幾天沒洗澡?”

祿齡一下漲紅了臉,嘴裡顧左右而言他:“我想起來,昨天許大哥就說了這裡不安全,我們要不要準備一下早點離開這裡。”

“嗯。”顏如玉伸出舌尖,在他耳根處輕拭了一下。

祿齡沒頭沒腦地渾身打了個顫,連說話都開始結巴:“我、我是跟你說真的。”

“嗯……”顏如玉的聲音怎麼聽怎麼敷衍。

舌尖彌留下來的濡溼感從耳根曼延至了下巴上,祿齡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齡兒,”顏如玉輕聲喚他,在他耳邊囈語,“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很想你。”

聽他如是說着,祿齡自心底油然升起一陣愧疚感:“我……對不起……”他那樣深深地記得自己,而自己居然如此徹底地將他忘記了。

“沒關係,從現在起記得也是一樣。”

帶着蝕咬意味的吻雨點般落了下來,祿齡直覺心跳加快,臉上身上如同點燃了火苗,焦灼而熾熱。

連脊背都要開始發麻。

桌上的蠟燭“啪”地跳出火星,屋內的光線一陣晦暗。

心跳快要破膛而出,“撲通撲通”如擂鼓一般響在耳側。

這讓他憶起那日在客棧裡,還是紀言遇的顏如玉抱着他入眠,他卻莫名其妙地……

想到這裡,他忽然渾身一震,猛地將顏如玉推了開去。

顏如玉察覺他的不對,急忙問他:“怎麼了?”

祿齡渾身顫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我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

祿齡眼睛不知瞧着何處:“那個人就這麼在我的眼前死去……他本是活該……但我卻每隔幾日便會做這樣的夢,夢見他追着我跑,一張臉扭曲得可怕,好似他已化作厲鬼要死死地跟着我不放……小顏,他要做什麼,他要、他要纏着我一輩子麼?”

顏如玉猛地一愣,繼而想起那日烈日下的空山,罪惡的臉,猥褻的笑聲,每每憶起都忍不住要切齒。

“你不要走。”祿齡帶着哭腔,像是怕他要走,又伸出了另外一隻手。

顏如玉壓下恨意,抿了抿嘴,將他緊握在衣角上的手掰開,溫言勸他:“齡兒乖,我不走,我就在這兒陪着你。”

說着重新俯身在他身邊躺下,收手將他抱緊。

祿齡依舊有些顫抖。

“齡兒不怕,你還記得那次,我們最後未猜出的字謎嗎?”顏如玉一邊輕緩地問他,一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一彎、一彎新弓沉江底……”祿齡勉力扯回思緒,想了又想,還是沒記起來,只得頹喪道,“然後我不記得了。”

“四面青山入畫中,”顏如玉快速地說出了答案,“我記得比你牢,你輸了。”

“你胡說!”祿齡心頭大急,“我纔沒有輸!”

“好好,你沒有輸,”顏如玉答得爽快,“反正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接着比,那你現在還怕麼?”

祿齡仔細想了想,還真的不怕了。

顏如玉溫和地伸手撫了撫他額頭上的亂髮,勸慰他道:“以後不要再想那些事情,反正人是我殺的,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做的,他要找一定也是先找我……”

祿齡眼神閃爍地看着他,腦海中憶起許止唸對自己說的,關於他的身世,以及他身上所中之毒,他分明心中極苦,卻依舊能這樣笑着對自己說話,而自己曾經竟然還那樣對待他……

心口忽然一陣抽痛。

“小顏,”祿齡忽然伸手緊緊地回抱住他,“從此以後,我一定會牢牢地把你記在心裡,再也不會將你忘記。”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