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秦氏那一桌不吃了,早有伶俐的丫鬟端了銅盆淨手,撤掉殘羹,重新擺上細茶點。貴婦人們仍然談笑風生,小姐們有看花的,有餵魚的,有在一處嘰嘰喳喳說話兒的。
香蘭讓吳媽媽張羅兩個婆子,在院裡擺放一張花梨木大桌,布上筆墨紙硯,將詩題取了過來。大家團團圍上來一瞧,只見無非是些吟花誦柳的題目,一派風花雪月,卻正和閨閣女孩兒們的心思,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林東繡跟柳大人、溫員外家兩個庶出的女孩兒交好,三人生怕選晚了只剩下不好做的題目,寫不好出醜。湊在一處交頭接耳,選了題便急急忙忙的攤開紙琢磨去了。
林東綾素不愛讀書,更厭煩吟詩作對,本不耐煩做這個。眼風一掃,卻見小姐們人人提着筆對着題目斟酌,偶有幾個不作詩在一旁說話做針線活兒的,不是庶女就是她瞧不起的嫡女。林東綾心高氣傲,自然不屑與她們爲伍,暗自琢磨着這會子若不做出一首詩便着實掉了身價,於是便胡亂勾了一個。
她把詩題寫在紙上,招手喊來貼身丫鬟瓔珞,把紙塞在她手中,輕聲道:“去,給我三哥哥送過去,讓他趕緊做好給我送回來。”瓔珞會意,連忙退下。
這廂林東綺親熱的挽着鄭靜嫺的手臂,指着一個題目低聲道:“這個《暮春》好做,簡簡單單,春季裡的事物多着呢,只要突出一個‘暮’,便什麼都可以吟,只是想不落窠臼就難了。”又指着另一個道:“這個《夜雨》就有侷限,可只要意境抓得準,討巧倒是更容易些。”
鄭靜嫺神色矜持,頗有些清高之色,將那些題目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嗤笑了一聲,對林東綺道:“這些題目各個都俗,要把俗氣的寫出新意來才能顯出本事能耐呢。”竟用筆勾了那個《暮春》。
林東綺眉頭微微一皺,心裡不悅卻沒有表現出來,自顧自的把《夜雨》勾了,攤開紙寫了起來。
林東繡見林東綺碰了釘子,不由抿嘴偷笑,往鄭靜嫺身邊挪了挪,道:“嫺姐姐有才,就算是俗氣的題目,也指定能寫出新意來。”
鄭靜嫺看了林東繡一眼,連話都沒說一句。
林東繡鬧了個大紅臉,幸好宋檀釵在一旁解圍道:“繡妹妹,你這麼快就有兩句了,我還一句都沒想出來呢。”自從秦氏斷了林東綺對宋柯的念想,林東綺便對宋檀釵也淡了許多,反倒林東繡對她愈發熱絡,兩人一來二去的,也有了幾分情義。
這一岔便將話頭引開了去,小姐們埋頭作詩,只林東綾悠閒自在,一時去看她母親王氏餵魚,一時去桌上那塊糕點,一時又要喝燙熱了的果子酒。
卻說青嵐這一頭,畫眉百般攛掇她去做首詩,青嵐自然不肯,畫眉瞥見趙月嬋嫋嫋的站在廊下,便在青嵐耳邊低聲道:“姐姐怕什麼,做得再不好,難不成比那個母夜叉還不如?她可是大字都不識幾個,滿肚子的心計厲害又能如何?姐姐已經在前頭得了這樣大的臉,如今再做首好詩,立刻就能把那婆娘比下去。到時候傳揚出去,不光咱們太太高看一眼,日後行走在大戶人家,也更加體面了。”
這一番話正正把青嵐的心思說活了。對啊,自己再不濟,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總比那大字不認幾個的趙月嬋強呀。若是做上一首,也不求太好,便掙足臉面了。
畫眉見青嵐的神色大爲異動,立時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姐姐是個有福的人,跟我們終歸是不同的,我如今事事爲姐姐着想,也是有些私心,我一看就知道姐姐是個仁厚寬大的,我只求日後姐姐顯達尊貴了,別忘了照拂我一二,我也不求別的,在咱們知春館裡有個屋兒住,便知足了……”說着眼淚便從眼角閃出來,連忙低頭用帕子拭淚。
青嵐愈發覺着畫眉是個實心人,急忙握住畫眉的雙手,道:“妹妹你說什麼呢?你是老人兒,我剛到這兒來,是你該多提點我纔對,咱們都是一處伺候大爺的,同吃同睡,跟親姐妹也無甚區別,再說旁的便是見外了。”
畫眉連連點頭,又款款的說了好些話兒,鼓起舌頭百般慫恿。青嵐被哄住了,愈發覺着要出個風頭,便也上去作詩。
趙月嬋見青嵐也去挑題目來寫,便冷笑了一聲,心裡到底有些酸。卻聽畫眉站在不遠處跟鸚哥大聲說:“……嵐姨娘是讀書人家出身的,跟咱們怎麼一樣,若是我肚子裡有墨水,興許也掛上題目,寫上一首,露個大臉高興高興。”
鸚哥冷笑道:“是不一樣,最不一樣的還有人家的肚子,可是金貴百倍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讓趙月嬋聽着心煩,指着斥道:“你們兩個嘰嘰咕咕的嚼什麼舌頭根子。”
二人立刻噤聲。
趙月嬋轉過頭,看着青嵐春風得意的臉龐,咬牙輕聲道:“賤蹄子,我讓你作,作夠了我再收拾你。”
畫眉兩邊挑唆,這廂見趙月嬋發火,又見她一雙眼冷冷的盯着青嵐,心中暗暗稱願。
鸚哥也覺出幾分不對頭來,暗想道:“那母夜叉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畫眉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可別夾在裡頭,讓她們兩個當了槍使喚。是非之地還是不久留的好。”當下便揉着太陽穴道:“哎,我這頭又疼了,興許是方纔多吃了兩杯酒,又吹了風,這會子心突突往上跳,得先回去躺躺了。”
趙月嬋揮了揮手,鸚哥便扶着丁香嬌弱無力的走了。
且說青嵐勾了個題目,也攤開紙來做。奈何思路滯澀,又久久不看書寫作,腦子裡空白一片,眼看案上的一炷香就要燒完,仍沒個章程,她見人人都寫好了,不免慌了神,悄悄去找吳媽媽。
吳媽媽忙碌許久,好容易得了閒兒,跟幾個有頭臉的婆子在廊下另擺了一桌,揀了幾個好菜,又燙了熱酒,吃喝正酣,見青嵐走過來,連忙站起來,嗔怪道:“姨奶奶怎麼沒人扶就自個兒過來了?銀蝶跟小鵑呢?看我不打這兩個小蹄子。”
青嵐壓低聲音道:“媽媽別管這個,先快快幫忙,問問有沒有誰能做個詩出來。”
吳媽媽見青嵐爲這個事打攪她吃飯,心裡有些不悅,暗道:“老婆子我忙碌一天,一聲辛苦也不道,反而爲她寫詩這點子小事讓人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臉色有些沉:“姨奶奶不說今日不作詩的麼?”
青嵐急急可可的催促:“這會子又想作了,媽媽快幫我拿個主意罷!”
縱然吳媽媽再腹誹,終究忍不下心看青嵐沒臉,只得道:“我且幫你找找會寫的人罷。”思來想後,依稀記得香蘭識字,保不齊會作詩,便苦着臉到茶房裡找香蘭,道:“姨奶奶又攬了活兒,讓作首詩,你瞧瞧。”說着把紙遞過去。
香蘭展開一看,只見上頭寫着兩個字——《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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