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 病中 二
起先林長敏同蘇媚如一處不消說也是一番恩愛。過了些時日,蘇媚如便漸覺出不妥來。一則林長敏不曾如她所想那般有錢有勢,早先林錦樓來她這裡,少則五兩,多則幾十兩與她銀子,更不消說旁的開支花銷;這林長敏初時每月還與她一二兩銀子,旋即有以諸多借口管她要錢,一來二去竟比給她的銀子還多。二則,人既已到手,林長敏一改往日溫言軟語,脾氣暴虐,動輒跳罵摔打。三則好吹牛大話,吹噓自己如何本事,其實並無多少能耐。蘇媚如只覺自己上了當,再瞧林長敏,只覺越看越恨,可事已至此,也唯有忍氣吞聲。又過了兩個月,蘇媚如覺出自己懷了身孕,便百般催林長敏帶她進林家。林長敏哪裡肯敢,便一拖再拖,逼急了便大罵一場摔門而去,蘇媚如免不了又哭一場,她瞧出林長敏的意思,唯恐過些時日林長敏恩愛淡了便將自己拋下,進不得豪門世家,遂想方設法,買通了林長敏的小廝,命他回去悄悄把林長敏在外偷偷納妾之事傳到林家當中。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這事不光在林家傳遍,更傳到外頭。林長敏納妾本不算什麼新聞,偏偏他納的妾是林錦樓先前的外室,這一樁風流事登時像捅了馬蜂窩,更有御史言官欲上奏摺彈劾林家治家不嚴,叔侄共牝,有傷風化。林老太爺氣個倒仰,既惱孫子廝混胡鬧,更恨兒子罔顧人倫。忍着怒四下打點將此事平息,本想命林長敏將那婦人休掉,奈何蘇媚如又有了身孕,便將其接進府,單放在園子裡一處挨着二房院子的一處屋子與她做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兒進去,單有一個小院兒,平日裡也不準蘇媚如出來。王氏知道此事,雖嘴上說無事,做賢良之狀,還單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給蘇媚如使喚,可到底病了一場。
林昭祥震怒,這一遭上京本意好好教訓林錦樓一番,倒沒成想他受了重傷,便將這一茬事放置一旁,今日林錦亭便顛顛兒的跑來報信兒。
“蘇媚如我也見了,長得是個好模樣,也怪道大哥你先前瞧上她,她。。哎喲!”林錦亭說了一半,冷不防讓林錦樓踹了一腳,險些跌下牀去,擡頭瞧見林錦樓跟他使眼色,順着一瞧,才發覺是香蘭走了進來。
香蘭一進屋,林錦樓便安靜下來。香蘭同林錦亭見過禮,走上前俯身看了看林錦樓,摸了摸他額頭,道:“大夫說這幾日還會發熱,你要身上熱不舒坦,我就用涼手巾給你擦擦。”又往几子上一看,道:“怎麼不吃藥?”伸手一摸已經涼了的,把靈素喚來,方知小泥爐上還熱着一碗,便命端來,吹了吹上面的熱氣,說,“快把藥吃了罷。”舉起勺子舀了一勺喂他。
林錦樓喝了一口便開始皺眉,香蘭柔聲道:“快趁熱喝了,傷才能好呢,過一會兒我給你換藥。”林錦樓看看香蘭的眼睛便不吱聲,默默將那一碗喝了。
林錦亭在一旁直嘬牙花子,心道:“他爹的,方纔嫌小爺喂得太燙嘴,合着這一碗不燙是罷?重色而輕孝悌,回頭燙死你活該!”
林錦樓喝了藥,扭頭對林錦軒道:“行了,你說的事我知曉了,沒事兒趕緊滾。”
“哥,你這逐客令忒讓人寒心了。。”
“嘶,不滾是罷?”
“行行行,你別瞪我,我滾,我滾。”
剛轉身欲走,林錦樓又叫:“回來!”盯着林錦亭道,“這事兒把嘴給我閉嚴了,聽見沒?”
“爲啥?”林錦亭一瞧林錦樓只望着香蘭看,心裡便明白幾分,又是一驚,心說我的娘,他大哥這樣的人物難道是動了真情了?只見林錦樓又扭過臉瞪他,便賠笑退了出來,走到廊底下還彷彿自己跟做夢似的,見書染走過來,便攔住問道:“書染姐,我大哥,他。。他真迷上陳香蘭了?”
書染翻翻眼道:“多新鮮吶,早就不是新聞了。”說完欲走。
林錦亭仍攔住道:“不是,我說我大哥是不是動了真心了?”
書染想了想道:“動不動真心咱們做奴婢的不敢亂說,就是大爺這一遭受傷這樣厲害,說胡話還喊了好幾聲‘香蘭’,打從頭一遭醒過來,頭一句就問‘香蘭在哪兒呢’,就這麼個意思罷,是不是的您自個兒心裡琢磨琢磨。”言罷自顧自去了,留下林錦亭站在那裡搔頭。
香蘭喂林錦樓吃了藥,又喂他香茶漱口,林錦樓胸前有傷,動一動都撕心裂肺的疼,香蘭便扶着他,讓他靠着自己,將痰盒舉到他跟前,讓他將茶水吐了,如此這般,林錦樓額上疼得盡是冷汗,他咬緊牙,一聲都未吭。
香蘭取來手巾將他額上的汗拭了,又解開裹在他胸前的布條,換藥敷藥。再看看他兩肩上的傷口,輕輕塗了一層藥膏。林錦樓疼得渾身微微痙攣,身下的牀單具已讓冷汗浸溼,死死咬着牙關,靈素便在旁邊將他身上的汗拭了。香蘭只覺得難受,輕聲道:“疼就哼兩聲罷,還能舒服些。”林錦樓只抓住香蘭的手,側過頭,把臉埋在她手心裡,搖搖頭,悶聲道:“沒事,你這樣拉着我就好了。”香蘭便挪到牀頭,將林錦樓的頭摟在懷裡,靈素接過手來,手腳麻利將藥換了便躡足退下。香蘭幫林錦樓蓋好被子,林錦樓仍抓着她的手不願放,他擡起頭,瞧見香蘭眼裡好像溼漉漉的,想說的話便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了。
一時小鵑進來換薰香餅兒,兩人皆一言不發,一室寂靜。待小鵑走了,林錦樓靠在香蘭懷內,忍着疼,問道:“方纔這麼久你做什麼去了?”
香蘭道:“老太爺和太太叫我去,賞了我幾樣東西。然後太太又帶我去見老太太,老太太拉着我說了半天話,又留我在她房裡做針線,賞了我好幾樣首飾,頭面、鐲子、耳環,戒指,都是好東西。”
此時藥力上涌,林錦樓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道“老太太有得是好東西,她喜歡你才賞你的。”
香蘭“嗯”一聲。
林錦樓意識已有些模糊,道:“你身上有傷麼?大雪地裡凍這麼久,毯子和衣裳都蓋在我身上,你那麼嬌弱,再凍出病呢。。”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香蘭道:“我身上挺好,就是腳上有些凍了,已塗了藥膏子。”再低頭看,林錦樓已睡了過去,她抱着林錦樓坐了一會兒,垂下臉打量他。林錦樓睡着時平日裡的的氣勢便一絲全無了,整張臉柔和下來,反添了兩分儒雅,像個小孩子似的。香蘭將他的頭小心翼翼放在枕上,出了一口氣。
這一遭去,林老太太姜氏待她極和善,噓寒問暖,長一句短一句的誇她,先賞了一堆東西。香蘭將自己平日做的一色針線送上,林老太太又沒口子誇她針線。在一處說笑半日,秦氏說起自己孃家姊妹等事,林老太太便開始抹淚兒,嘆道:“說起孃家姊妹,我倒想起我妹妹來了,比我小几歲,竟走在我前頭,全是她不肖子孫的過。也可憐見的,她那兩個孫女也是少不經事,痰迷心竅便犯了大錯。”言罷去拉香蘭的手,道,“好孩子,我知道這一遭委屈了你,自此以後,不管你身上有子嗣沒有,我們便決不能虧了你,回頭我做主,讓那兩個給你賠不是。”香蘭暗暗驚奇,心說姜家姊妹早就與她道過歉了,卻聽林老太太下一句又說:“也讓樓哥兒心裡頭別梗着扣兒,好歹都是一家子的親戚,何必鬧成如此呢。”
香蘭方纔恍然,原來林老太太這一番是當說客來的,便微微笑道:“老太太不嫌我鄙陋,這樣疼我,我真是感激不盡了。老太太說得是,一家子的親戚,回頭我也同大爺說。”
林老太太嘆氣道:“就怕那個犟小子不聽,暗地裡沒少找姜家不痛快呢,唉!如今他們求到我跟前,我能說什麼。”
香蘭只是陪笑。林老太太如此這般,若在兩三年前,她心裡指定憤然不平,如今遭遇倒真是豁達坦然了。
當日下午,近掌燈時分,吉祥、雙喜、雪凝等人方纔從莊子回來。一問才知,原來外頭四處抓人,兵荒馬亂的,那幾人直等到平靜些,方纔由官兵護着回了京城。不在話下。
晚飯時,林錦樓醒過來,香蘭端了粥喂他。林錦樓吃了一口,擰着眉說:“這兩天嘴裡能淡出鳥兒了,都是喝稀的。”
香蘭道:“你身上有傷,不能吃發物,太醫說只能吃這些。”
林錦樓道:“放屁,原在戰場上,爺受了傷照樣有什麼吃什麼。”
香蘭哄道:“你把這粥喝了,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燉的山菌湯,盛一碗給你,好不好?”
林錦樓渾身難過,人病在牀上便有一股子邪火,看什麼都不痛快,本想抱怨找茬的,可聽香蘭這樣和他說話,心裡的火氣便煙消雲散。他默默的瞧着香蘭喂他粥,又給他擦嘴,倒茶漱口,解開布條看他傷口,圍着他團團轉,溫言細語的跟他說話。他忽然覺得這次受傷還挺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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