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_第二章 鸞鏡清輝鎖清秋

“你幹什麼!”我心中一怒,憤憤地說。

“這句話該我問你吧。說,你來這裡到底有什麼目的?”宇文邕斜睨我一樣,冷冷說道。雙眸沉沉地望着我,幽深中似乎夾雜着一絲厭惡。

沒見面之前就對這什麼司空大人沒好感,現在才知他果然不可理喻。我大怒,面上卻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毛,柔聲說,“你猜我是什麼目的?……或者說,你希望我是什麼目的?”

宇文邕一怔,星眸直直逼視着我,探究中夾帶着一絲驚訝。

“讓別人覺得你沉迷聲色,荒淫無度,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我方纔那場戲演得那樣好,你該好好謝謝我纔是吧。”我抱着肩膀,撇了撇嘴巴,幽幽地說。其實我根本不瞭解這個人,更不可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不過是想氣氣他罷了。

哪知他卻真的動了怒。

宇文邕眼中精光一閃,烏黑漆亮的眸子裡霎時風起雲涌。緊接着歸於平靜,看我的目光卻愈加震驚。融融月色下,他的絳色錦衣翩然翻飛在夜空中,白霜似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上,遠遠看去俊朗無比。

“元清鎖,你說什麼?”他雙目沉沉地望着我,顯是怒到了極處。

“司空大人請放心,你我同在一條船上,害你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你敢不敢跟我做筆交易?”我淡淡地說,看着他冰冷的表情,心中做一聲嘆息,好好的一個大帥哥,性格卻這麼惹人厭,真是白白糟蹋了這幅好面孔。他越是生氣,便越說明我猜中了他的心事。

“……哼,憑你,也配跟我談條件?”宇文邕聞言又是一怔,劍眉一挑,不屑地問。

“你……”我這麼好的性格都被激怒,他還真是……我再無耐心跟他談下去,剛想發作,卻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陣陣輕柔的腳步聲,環佩叮咚。擡眼一看,只見顏婉在一干侍女的陪同下款步而來,看見我與宇文邕,倏地一怔,隨即換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走過來施施然向他行個禮,說,“婉兒參見司空大人。”

“嗯。”宇文邕淡淡應了一聲,背過身不再看我。

“清鎖姐姐,你可來了,我在西苑等你了好久呢。”顏婉上前挽住我的手,熱絡地說。

“呵,還不是多虧了你送的這件好衣服。”我輕輕一笑,淡淡地說。

顏婉一愣,頗有些訝異地說,“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這衣服是西域使臣進貢來的,莫非姐姐不喜歡?”

宇文邕回過頭來,星眸淡淡掃過完顏莞的臉龐,面色如常。

“妹妹的心意,我怎會不喜歡。你是一片好心,我倒也因禍得福了呢。”我與宇文邕不經意地對視一眼,我笑着拍拍顏婉的手背。

此時已是三更天,淺淺的白色透過深藍的天幕,空中漂浮着清新的涼意。

我與顏婉並肩走着,心中暗自揣測她送我這件衣服是不是故意害我。她一路上絮絮說什麼,大概是要先送我回房休息,待到明兒早晨再去見姑母。

“清鎖姐姐,這次爹爹派我給大冢宰大人送來許多賀禮呢,都放在這間廂房裡了,姐姐想不想欣賞一下?都是各地官員進獻的稀世珍寶呢。”走過一段連廊,兩側是雅緻的小院,顏婉忽然停住腳步,興致勃勃地說。

已經摺騰大半夜了,我雖然累,可是一聽稀世珍寶四個字還是來了精神,忙笑着說,“好啊,今天正好讓我開開眼界。”

顏婉頗有些得意地笑笑,一邊轉身吩咐丫鬟開門,一邊說,“件件價值連城,保證姐姐大飽眼福。”

西廂房裡堆着四隻大大的桃木箱子,鎖頭是金制的,鎖孔裡透出燦燦的光芒。顏婉揚了揚下巴,四個侍女同時掀開那四隻箱子,一時間,房裡好像籠罩了一層金霧,就好像正午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奪目的光輝可以刺痛人的眼睛。

“喏,這是商朝的銅爵,這是陳國來的玉如意,這是南海的紅珊瑚……”顏婉一件一件介紹着這些寶物,我卻自顧自地翻看着,心想青鸞鏡會不會也在這寶物中央,可是這燦燦金輝中半點碧色也無。我覺得,在我迷茫的時候總是看到青鸞鏡的光輝,如果找到它,就可以找到自己的過去。

顏婉送來的壽禮果然都是奇珍異寶,我好奇的在箱子裡翻看着,剛把手伸到箱子底部,手指忽然碰觸到箱子深處某種冰涼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指尖觸到的是一個一尺來長的銅製人偶,周身黑漆,混在一簇珠光寶氣中很是顯眼,臉上的五官是畫上去的,目如銅鈴,雙脣血紅,笑容陰森可怖,我心中猛地打個冷戰……

眼前忽地黑光一閃,一團黑暗將原本的金燦燦的光輝都掩蓋下去,房間中霎時充斥着一股詭異幽暗的氣息……四周片刻間漆黑似夜,那黑色人偶忽然騰空而起,懸在半空,一雙駭人的眼睛彷彿在看我,發出聲聲淒厲的笑聲……我嚇的倒退一步,它的手臂猛地伸長,一把扼住我的喉嚨……脖頸上傳來冰冷的痛感,它的笑聲愈加尖利,有如夜梟……

此時房間裡的人都已四下逃走,完顏莞離我比較近,已是嚇的蜷在角落裡,我死命地握住那人偶的手,艱難地對顏婉說,“你……”剛說出這一個字,喉嚨一緊,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顏婉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說,“姐姐,我這就去找人來救你……”

此時我已被勒得喘不過氣來,本能掄起身邊的紅木椅子像那人偶頭上砸去,椅子應聲碎裂,它身子一歪,在空中晃了晃,握着我脖頸的手微微一鬆……我趁機朝門口衝去,可是身體還沒越過門檻,雙腿又被它緊緊扼住……我死命抓着門檻,用盡全身力氣往外爬,漸漸模糊的雙眼中,只見一個素淡的人影從牆頭上翩然躍下,面上戴着熟悉的面具,在淺淡的天光中泛着星輝般的銀光……竟是在戰場上救我的那個將軍!

我心中莫名一熱,掙扎着在半空凌亂地揮舞着右手,聲音沙啞地說,“救我……救我……”

恐懼的淚水應聲而下,一片迷離中,正對上他那雙湖水般幽深寧靜的眼眸……我再也支撐不住,手上一鬆,整個人就要被那人偶拖回黑暗中,就在這時,只見眼前白衣翩躚,仰頭一看,他已躍至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猛一加力,將我拽出房間……可身後那古怪人偶哪裡肯放我,銅臂扼得更緊了,我心中一急,回頭死命地朝它頭上狠踹過去……面具將軍見到竟是個黑色的銅製人偶在鉗制着我,秋水般的眸子裡掠過一絲震驚,抽出腰中的佩劍,動作奇快地朝那人偶脖頸上刺去……腿上的怪力驟然消失,面具將軍將我抱在懷裡,飛身躍到院子正中……我緊緊抱着他的手臂,眼看着那間屋子烏雲密佈般天昏地暗,人偶口中發出淒厲的叫聲,銅鈴一樣的眼睛直直瞪着我,竟似充滿血絲般猩紅駭人……我哪見過這般情景,心中大駭,尖叫着環住白衣男子的脖頸,把頭深深埋在他泛着淡香的懷抱裡……隱約感覺自己隨着他騰空而起,耳邊掠過赫赫風聲,然後是金屬碰撞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只見他長劍散發着冷霜一樣的銀光,所向之處,那黑色人偶已是身首異處,被砍成了兩截……臉上那詭異的笑容卻還沒有消失,好像在目光空茫地看着我……我心中一怕,急忙又縮回他懷裡……一陣溫暖的氣息迎面而來,他的懷抱裡有淺淡的香草芬芳。我心跳驟然加速,忽然反應過來這樣似乎有些不妥,一擡頭,只見面具將軍正垂頭看着我,澄如明鏡的雙眸泛着春水一樣的光。我急忙鬆開他,緊張地後退兩步,鞋尖卻險些碰到那人偶的頭,復又尖叫着跳回他身邊……只見他澄淨的眸子中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彷彿清風拂過湖面,激起波波寡淡的漣漪。

“它……它是什麼東西?”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總是在他面前出糗,面上微微一熱。

面具將軍沒有回答,收起長劍,俯身拾起人偶的半截身子,只見它斷開的頸窩處塞着一個黃色的紙卷……我好奇,也忘了害怕,伸手拿出那細小的紙卷,緩緩打開,只見黃色的宣紙上用毛筆畫着古怪的圖案,又像是某種獨特的文字。

“這是什麼?”我眨眨眼睛,驚詫地望向他。

“……也許是傀儡符。”面具將軍沉吟片刻,淡淡地回答。

“什麼?……傀儡符?”我一怔,無意識地重複道。不會吧,世上竟真有這種東西嗎?可是如今我親眼所見,卻也由不得我不信了,忿忿地抱怨到,“到底是什麼人,居然畫這種東西出來害人!”

就在這時,隱約聽見附近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聲音嘈雜,似是來了許多人。

“你快走,你是齊國的將軍,要是讓他們看到你就糟了……”我顧不得多想,將那道符收在袖袋裡,一邊拉着他往牆邊跑去。

面具將軍聞言,雙眸微微一怔,隨即便很配合地隨我走到牆下。

此時已經天光,東方的天空散發着淺淺通透的明藍色。大片輕薄的流雲飄過頭頂,他烏黑的長髮飛揚在風裡,青銅面具泛着錚亮的光,依舊冷漠肅殺,可此時看來卻已不再猙獰。那雙幽深寧靜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我,隱約竟是一雙極美的鳳目。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總戴着這樣一張面具,難道他生來很醜,或者臉上受了傷?難道他的真面目會比這面具還要猙獰?

……我看着他的側影,只覺他這樣迎風站着,白衣翩躚,真真好似落下凡塵的九天嫡仙。

這樣一個氣質出塵的男子,竟會有張不可見人的醜陋容顏麼?不管怎樣都好,他救過我兩次,就算他的真面目再醜再恐怖也好,我也不會嫌棄他。

“謝謝你。”我仰頭看他,一臉真摯地說。

面具將軍沒有說話,轉過身,剛要縱身躍起……“等等……”我卻又叫住了他,不知爲什麼竟頗有些羞怯,輕聲地說,“……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他的身形頓了頓,沒有回答,白衣一閃,已經縱身躍出牆外……我站在牆下呆立片刻,回過頭,擦去眼角因爲恐懼而落下的淚痕,臉上已換上一副淡漠平靜的表情。

這大冢宰府上下人人心口不一,危機重重,可是誰要想害我元清鎖,卻也沒那麼容易。心中暗想,這箱珠寶是顏婉帶來給大冢宰大人的賀禮,最有可能的幕後黑手就是她。可是這元清鎖在無論在大冢宰府或司空府都人微言輕,她有什麼必要下手來害我?按理說,若不是我好奇跑來瞧熱鬧,第一個碰到這傀儡的人就應該是大冢宰大人宇文護了……鳳凰紫衣的事情如果是她故意安排的,那麼她矛頭真正指向的人,難道是宇文邕?……這個面目和善的女子,究竟是敵是友,那個人偶本來要殺的人,是我,宇文邕,還是宇文護呢?

身後傳來紛繁的腳步聲,我回過頭,原來是顏婉帶着宇文邕和一隊侍衛匆匆趕來,見我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倏地一愣,跑過來挽着的手臂,聲音裡還帶着哭腔,說,“清鎖姐姐,太好了你沒事,不然婉兒可要自責死了。”說着,

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笑着說,“我沒事,不過就是個人偶嘛。”說着輕輕掙開她,走過去撿起人偶的頭,在手裡掂量着,輕聲地說,“我元清鎖八字不祥,連惡靈都不願近身,所以得以脫險……可是這是進獻給大冢宰大人的壽禮,萬一要是衝撞了他好人家的貴體……”我把人偶的頭當球一樣扔到半空,復又穩穩地接在手裡,回頭看着她的眼睛,聲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頓地說,“那可是死罪吧?”

顏婉一愣,一臉受驚的表情,聲淚俱下地說,“我……我真的不知道這箱子裡藏有這種東西啊……一定是居心不良的人偷偷放進去的……再說婉兒要真是存心要害大冢宰大人,也不會拉姐姐過來看了……”

我飛快地看了宇文邕一眼,聽了這番話,方纔發生了什麼事,想必他已經心中有數。

“……可是驚嚇到姐姐,婉兒難辭其咎,願隨姐姐到大冢宰大人那受罰!”顏婉哭得梨花帶雨,表情也不像作假。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婉兒妹妹言重了,我怎麼會懷疑妹妹你呢?況且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大冢宰大人日理萬機,我看此事就沒必要驚動他老人家了。折騰了大半夜,妹妹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顏婉聞言,委屈地擦了擦眼角,應了一聲,轉身朝西苑走去。

單憑這件事,我還無法肯定她到底有什麼目的。鬧到大冢宰宇文護也未見得會有好處,所以暫且再觀察她一段好了。

眼見顏婉走遠了,我看了一眼手中的人偶頭顱,只見它血紅色的眼睛和鋸齒一樣的嘴巴,湊成一副詭異可怖的笑容。我心中一毛,下意識地把它扔到遠處,後退兩步,背靠着牆壁,倒抽一口冷氣。

“哼,原來是在逞強。”一個頗爲諷刺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我這才發現宇文邕還沒有離開,背手站在霧氣瀰漫的晨曦中,冷冷地看着我。

“……不逞強的話,怎能讓敵人心存顧慮,不再來下手來害我?”我嘆口氣,輕聲回答,只覺身心俱疲,瞥了他一眼,說,“我知道我的死活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可是這裡是大冢宰府,你裝樣子也好,也該保我周全。何況在外人眼裡,我可是你的人,對付我就是不給你面子,弄不好還能把你一塊拖下水。”

宇文邕聞言,倏忽間愣了愣,劍眉一挑,頗爲審視地看着我。

“所以你與其在這諷刺我,倒不如好好想想,這下套的人是誰,他要對付的,又是誰。”我淡淡地說,轉身向西苑走去,又驚又嚇地折騰了大半夜,只覺自己頭重腳輕,幾乎站立不住。

孤立無援的處境,真是讓人難以承受。

腦海中忽然閃過面具將軍的澄澈眼神,心裡這才稍微暖和了些。

宇文邕沒有說話,只是眼神略帶複雜地看着我。我從他身邊走過,一陣輕風拂來,帶着晨露微涼,卷得宇文邕身後的粉白的梨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暗香浮動,飛花若雪。我仰頭望着,腳下忽然被什麼絆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一頭向地上栽去……就在這時,一雙寬厚的手掌忽然扶住我的手臂,我擡頭,只見宇文邕正冷眼站在我身邊,眼中透昭然的不屑,忽地一鬆手,又將我狠狠甩到旁邊的大梨樹上。我一個趔趄,後背硌到樹幹,疼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你……”我怒極,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未來的及說什麼,宇文邕已經走到我身邊,左手撐着我身後的樹幹,英俊如雕塑的臉龐逐漸逼近,線條完美的薄脣近在眼前,揚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幽幽地說,“怎麼,想用這種方式吸引我注意麼?

我一愣,他離得我這樣近,可以清晰感覺到鼻息呼出的熱氣輕拂在我臉頰……臉上一紅,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頓了頓,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說,“是又怎麼樣?”

宇文邕似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微微一怔。我趁機狠狠推開他,冷冷地說,“每次見到你都沒好事,躲都躲不及呢!哼,吸引你注意?不知是你高看了我,還是高看了你自己!”說着白了他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宇文邕怔住一下,忽又自後握住我的手腕,將我一把拽了回來。我不禁有些不耐煩,他還有完沒完了!回頭剛想給他點教訓,他卻一把將我擁到懷裡,一陣溫熱的男子氣息迎面而來。他有力的手臂環住我的腰肢,一手掠了掠我細碎的劉海,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一臉魅惑的笑容,說,“好了,別鬧了,怎麼還在跟我慪氣。”

他嘴脣的溫度滲透到我皮膚裡,我不禁渾身一陣發麻,看着他色迷迷的眼神,心中大駭,暗想這人莫不是人格分裂吧?在他懷裡試着掙扎一下,卻半點也動彈不得。粉白的花瓣紛飛而下,我微微側過頭,透過影影綽綽的花樹花枝,眼角忽然瞥見幾個人影,立在梨花樹後的不遠處。

原來如此。我會意,擡頭看了一眼宇文邕,輕輕回抱住他,作勢把頭靠在懷裡,實際上是用他的衣襟擦了擦被他吻過的額頭。輕聲說道,“清鎖不敢。”

“四弟……”一個明亮的聲音從我們身側傳來,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彷彿蘊含着許多複雜交織的情感。來者身穿一襲明黃色的長袍,文弱的臉上略顯疲憊。

宇文邕露出一副剛剛發現他們的表情,鬆開我,躬身行禮說,“臣弟參見皇上,參見大冢宰大人。”

我急忙也俯身行禮,偷眼看過去,只見站在他身邊的大冢宰大人宇文護,身後的隨從卻比這皇上還要多。

“清鎖參見皇上,參見大冢宰大人。”這梨花樹下只有我跟宇文邕兩個人,這麼多雙眼睛盯着,想不出聲也難。四周靜住片刻,我忙垂首說道。

“起吧。”一個略顯文弱的聲音自耳邊響起,我下意識地仰頭看他,只見那明黃色的龍袍已經近在眼前,他不似宇文邕般劍眉星目,反倒周身散發一種儒雅的氣質,眉宇間凝着一股無奈而壓抑的哀愁,化成一抹虛張聲勢的倔強來。居高臨下地端詳我片刻,冷然笑道,“大冢宰大人這外侄女果然眉清目秀,嬌俏動人,難怪要用她來拴住你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一時間分不清這是諷刺還是誇獎。

皇上的聲音不大,大冢宰等一行人也並沒有跟過來,所以這話只有我跟宇文邕兩個人聽得到。皇帝單手扶起宇文邕,目光相接的瞬間,二人眼中都涌動着各自紛繁複雜的情緒。看來這兩兄的感情很好。

宇文毓如此病弱,站在大冢宰宇文護身邊就像是一枝搖搖欲墜的小樹苗。這種被衆人簇擁,卻沒有人可以相信的感覺,我此時正是感同身受。這種感覺十分微妙,所以在我看向皇上的時候,眼中情不自禁就帶着一絲憐憫。宇文毓驀一擡眼,正對上我同情又嘆息的眼眸,倏地一愣。

宇文邕眼神複雜地瞥向我,既有對我剛纔舉動的驚詫,也有一絲防備和逼視。似是怕我會把皇上方纔那番話告訴大冢宰宇文護。我回了他一記白眼,真是受不了他對我的猜忌。我以前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宇文邕微微一怔。

我不再理他,轉身朝皇上福了福,小聲說,“皇上所言極是。只是嫁與令弟,實非清鎖所願。若是棋子有什麼不對,或許你們該去怪那下棋的人。”

一番話說下來,在場的兩個男人的都是一僵,頗有些驚訝地看着我。涼風驟起,雪白的梨花花白紛然落下,落在我的發上衣上,伸手輕輕一掠,提高了聲音說道,“清鎖一夜未閤眼,先行告退,還請皇上和大冢宰大人恕罪。”

“……去吧。”皇上尚未答話,大冢宰大人開口道。

“是。”我順從地朝宇文護行個禮,乖巧地笑着,一轉身,臉上已是半點笑意也無。只覺得好累,好累。拜託老狐狸們以後自己鬥去好不好,不要總把我算進去。我到底是誰的人?又懷着怎樣的目的?誰能告訴我,解救我,別讓我再在這個漩渦裡獨自掙扎。

……“唉,押解齊國戰俘那位仁兄也夠慘的了,這才跑了幾個,他就被削了職關入大牢。”

“他就算不錯啦,皇上仁厚,若是落到大冢宰大人手裡,可是要掉腦袋的。聽說那些戰俘不肯屈服又非常團結,跑掉一個都會是心腹大患。”

“是啊,所以大冢宰大人下令,把那一百來個戰俘關到水牢裡去了。水牢可是仗着天險鑄成的牢籠,聽說那裡的柵欄和枷鎖都是精銅所制,即使是削鐵如泥的寶劍也無法把它劈開。……惟一的一把鑰匙還保管在大冢宰府,我看那些戰俘是一輩子都別想逃出去了。”

“唉,那也是他們活該,誰讓齊國總是跟我們大周作對。……對了,聽說齊國派了大將斛律光來談和呢,過幾天就要到了。”

“斛律光?是輔佐蘭陵王高長恭打敗我軍的那個斛律光嗎?……哎呀,到時辰了,光顧着說話,該去門口換崗了!”

……原來熬夜之後,是很難恢復體力的。我回房間倒頭便睡,醒來之後只覺渾身痠痛,望了望天光,現在已是下午,伸了個懶腰,腦中盤算着下一步該怎麼走。漫無目的地走出房門,正在園子裡的花蔭下站着,隔着茂密的花木林,正好聽見兩個侍衛在那竊竊私語。

因爲腦海中一片空白,所以我對任何消息都非常留意,聽了侍衛路過時說的這番話,我想,面具將軍出現在冢宰府,是否就與這件事有關?

眼看兩個侍衛漸漸走遠,我卻仔細回味着他們的對話,輕嚼着那個名字……蘭陵王,高-長-恭。好像在那裡聽過,潛藏在記憶深處,卻一時找不到出口。斛律光,這名字好像也曾聽見過的……只是我現在腦子混亂,一時想不起任何細節。

正兀自站着,只見我房間裡的侍女急急跑來,朝我匆匆行個禮說,“小姐,奴婢到處找也找不到您,恐怕夫人都等急了。……夫人方纔派人來找小姐去丹靜軒,小姐還是趕緊去一趟吧。”這侍女年紀很小,慌慌張張的,一臉的惶恐。看來大冢宰夫人元氏在這府裡可是很有地位了。

“嗯,我們走吧。”我朝她溫和地笑笑,深吸一口氣,轉身隨她往丹靜軒走去。心中暗自思忖着,我是元氏的遠房侄女,按說如果有她護着,她在司空府應該也不至於被欺負得那麼慘。多半是因爲我不得宇文邕的歡心,所以她纔不重視我吧。

事已至此,既然我又回到這裡,便要站穩腳跟,找回我過去的記憶。

我腦中混亂的旋轉着,尚未理出頭緒,丹靜軒已經呈在眼前。很是富麗堂皇的一個別院,朱漆的門柱,紅木鏤花的窗子,檐下的銅製風鈴丁零零地響着。

吱呀一聲推開房門,濃郁的香薰味道撲面而來。一個紫衣紗袍的女人端坐在房中正座,頭頂高懸四字橫幅,端端正正寫着,“紫氣東來”。約莫四旬出頭的樣子,頭上的鳳翅金步搖熠熠生輝,略帶皺紋的眼角依稀可見年輕時嫵媚豔麗的樣子。

“清鎖拜見姑母。”我俯身行禮,緩緩擡起頭來,暗自打量一番,心道,沒想到這元氏竟是這樣出挑的一個人物,

大氣尊貴,不怒而威。難怪可以在這爭奇鬥豔的官宦世家穩坐正妻之位,即使不復當年美貌,也幾十年來屹立不倒,將着大冢宰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起吧。”元氏淡淡地說,慢條斯理地取過茶杯抿了一口,食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清透錚亮。隨手一指旁邊的座位,說,“坐。”

我依言坐下,垂首看着金絲水袖,也不說話,只等她先開口。

“清鎖,近來可好?”姑母面無表情。

“回姑母的話,清鎖近來十分思念您和冢宰大人……”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有些慌張,胡亂回答道。

“你這丫頭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了。”元氏挑眉看我,也不兜圈子,音調一如平常,卻忽然將手中的茶碗擲到地上,豎眉冷道,“交代你的事一件都沒辦成,還想就這樣矇混過關?

我愣住了。她交代我什麼了?我們之間的關係,難道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

“姑母……您交代的事,清鎖都記在心裡,不敢有一刻忘記。”我怕她看見我眼中迷茫的表情,急忙垂首,輕聲回答。

“好啊,你倒說說看。”元氏冷笑一聲,神情極是不耐。

看着情景,若是讓她知道我失了憶,已經不記得以前的事了,說不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當成棄用的棋子。

“清鎖不才,愧對姑母養育之恩。可是昨晚,我在大冢宰大人面前所說的話也句句是真。……在這世上,我只有姑母一個親人,多年來全憑姑母提攜照顧纔有今天……嫁到司空府這些日子,清鎖一直在心裡記掛着您。”我不知對方的底牌,此時也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元氏看我一眼,說,“清鎖,我從小看你長大,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跟我打哈哈也沒有用。”她嘴裡這樣說着,可是面色卻緩和了些。

她到底交代我辦什麼事?我以後該不該繼續幫她?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你上次說,再見面時會把青鸞鏡和鎮魂珠雙手呈上,可是從那以後卻杳無音訊。現在,東西呢?”元氏朝我伸出手來。

原來她給我的任務是在司空府找青鸞鏡。我忙說,“……其實清鎖此次前來,並非偶然,是專程來見姑母您的。”我頓了頓,接着說,“清鎖雖然駑鈍,可又豈會忘恩負義,置姑母恩情於不顧?……青鸞鏡的消息,我一直都在打探着。”

元氏沉默片刻,側頭彎目看我,表情陰晴不定。

“只道是‘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尋常男子皆是負心薄倖,有幾人可如姑父一般,與姑母濃情厚意,幾十年如一日?”我作勢長嘆一聲,“如果世上皆是宇文邕這種朝三暮四,不懂真情的男子,我寧可不愛。所以,清鎖的心,一直是在姑母這裡的。”

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世間男子心皆易變,被辜負的總是女子。聽到這裡,元氏也不由得露出一絲動容的神色。

“可是你身爲元家的女兒,怎可只顧着兒女私情,給老祖宗丟臉?”元氏道,“元姓乃是北魏宗室,皇族大姓,古爲拓跋氏,經漢化後改爲元。幾百年來風光無限,怎可到我們這裡失了尊貴?

“清鎖願從此聽從姑母差遣,助大冢宰大人一臂之力,以保我元氏一族宗室地位。”我頓了頓,說,“我一定會盡快找到青鸞鏡,將它雙手奉上!”

“清鎖,你是什麼樣的人,姑母其實心中有數。司空府中的情況我也略知一二,宇文邕對你,只是看在你姑父的份上虛意承歡,怕是並非像面上這麼好……”元氏面露和藹之色,拍拍我的手背輕聲說道。我心中卻是一凜,看來除了我,她在司空府也另有眼線。

“坐以待斃是不行的,我要你去爭寵,俘獲宇文邕的心。”元氏望着我的眼睛,輕輕捏住我的手,說,“我將你養大,教你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爲的就是今日你能夠征服權傾天下的男子,找到青鸞鏡,保我元氏一族青雲直上。”她的眼睛直到現在仍然十分妖嬈,可見年輕時擁有怎樣的傾城之媚,“清鎖,你不能讓我失望。”

“父母放心,清鎖不會讓您失望的。……只要我一日留在宇文邕身邊,姑父便能盡數掌握他的行蹤。”我輕聲說道“好孩子。”元氏露出滿意的笑容,摘下手上的一枚珍珠戒指放到我手心裡,道,“不愧是我元家女兒,不似尋常婦孺目光短淺,把自己一生都交到男人手上。女人,終是要懂得爲自己打算。”

我急忙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輕輕推道,“姑母的恩賜清鎖心領了,無功不受祿,這賞賜太過貴重,清鎖受不起。”

“給你了就拿着。”元氏按着我的手把那枚指環攥在手心,微微笑着,黛眉一挑,輕聲道,“無功不受祿,可我知道你會有功的。”

“謝姑母。”我俯身行禮,心中暗籲口氣。目前看來,元氏這關我算是過了,有了她的提攜,無論在大冢宰府還是司空府,我都會更有地位。

可是,也許因爲失去記憶,所以對她的“養育之恩”已經沒什麼印象。現在,我只想找回記憶,做我自己。

告辭元氏,從丹靜軒走出來,天色已是黃昏。庭院中滿地盛放的牡丹映着似火的晚霞,灼灼如焚。

因爲元氏早已遣退了下人,此時院中空無一人,我沿着蜿蜒小徑走過一扇月牙門,眼前驟然開闊,只見一波碧綠池塘,映着滿園春色,在落日照耀下泛出波光粼粼的華光。

如此良辰美景,我不由得放鬆下來,長舒一口氣,張開手臂,伸個大大的懶腰,卻忘了手心裡還攥着一枚珍珠戒指,拋出半空才恍然發覺掉了東西,一回頭,只見那一團雪白已經滴溜溜地滾出數丈遠。

俯身剛要拾起,卻見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將它輕輕拈在指尖,冷然的男聲自頭頂上空傳來,淡淡的,卻滿是諷刺,“這可是你卑躬屈膝換來的東西,也捨得這樣亂丟。”

我一怔,沿着青白色的錦緞袍角一點一點地望上去,正對上一張清秀得略顯文弱的臉。竟是當今皇上宇文毓,他一襲便裝站在我面前,淡棕色的眼睛中夾雜着一絲失落與不屑。

“……的確是來之不易呢。”他眼中隱隱的憤怒我只當沒看見,大咧咧地笑笑,頗有些自嘲地說,一邊朝他攤出手掌,“那就請皇上物歸原主吧。”

宇文毓看到我是這種反應,倏忽一愣。

“昨日初見,還以爲元姑娘言語精妙,必是個淡泊超然的人。……適才路過,無意間聽到清越的女聲,脆透有如珍珠落玉盤。言語依舊條理清晰動人肺腑,可是一字一句,卻都讓人失望透頂。”皇上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把扳指放在我掌心,輕聲嘆道,眼中流露出一絲真摯的惋惜。

我心中卻莫名一暖,他如今的失望,是因爲他曾經真的欣賞過我。下意識地擡眼回望宇文毓,只見他年輕秀氣的臉上浮着一層憤怒與無奈,彷彿痛恨這混濁亂世,卻又不得不深陷其中,有種衆人皆醉而我獨醒的孤高與落寞。

想必這個皇帝也並非那麼無能,他只是太直接太不懂得掩飾,纔會因爲鋒芒畢露。

想到這裡,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動容,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輕聲道,“皇上有沒有想過,你最想得到的東西是什麼?”

話題轉得太快,宇文毓一怔,一時間竟答不出來。

“爲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總要付出一些什麼才行。有時候爲了那個目的去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情,那也是在所難免。”我嘆息一聲,幽幽地說。

心中何嘗不也惱恨這樣的處境,爲了保全自己而曲意逢迎,說我不想說的話,做我不想做的事。不知道爲什麼,我每一次見到他,都覺得同情。也許從他眼中,我看到了與自己一樣的無助。

見我說得懇切,宇文毓微露震驚之色,淡棕色的眸子怔忡地看着我。

“清鎖愚見,只是覺得,有時候遇強即屈,隨波逐流也不是壞事。要達到目的,首先要保全自己不是麼?”這番話我也不知道是說給他還是說給自己,忽覺失了言,把元氏給的珍珠戒指攥在掌心,恭敬而疏遠地行個禮,說,“天色不早了,清鎖先行告退。”

宇文毓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眼中波光閃爍,似是在思忖我方纔所說的話。我走出很遠之後,忍不住回頭望他一眼,只見他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茫然地望着我離開的方向。滿樹的桂花紛紛落下,如雪花般落在他青白色的錦袍繡帶上。想到我們都是沒有自由,任人擺佈的人,心中不由得有些難過。

轉過頭,眼中的憐憫還未來得及褪去,臉一偏,透過層層蒼翠的花木林,驀地瞧見一個頎長的身影,一襲孔雀藍的衣裳,腰間繫着墜着同色玉佩和白玉扣帶。背手站在不遠處的梨花樹後,遠遠望着我,一雙黑眸幽深莫測。仔細看去,竟是宇文邕。目光相接的瞬間,他飛快地別轉過身,彷彿並沒有看到我,不疾不徐的朝前方走去。

我微微一怔,無意識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地走着。我方纔與宇文毓的那番對話,他聽到了多少?我在丹靜軒中與姑母元氏的對話,他又知道多少?若是都聽見了,他爲什麼不像平常那樣來質問我?沒有人比我更近距離地看過他的眼睛。他雖然年紀尚輕,卻已經是心思深沉,難以捉摸。

偌大的玉林苑裡一時間只有我們兩個人,落日西沉,天色緩緩黯淡下來,四周一片沉靜,靜得可以清晰聽見他踏碎樹葉的聲音。我輕輕停住腳步,心想還是離他遠點比較好。前方卻遠遠傳來一個銀鈴般的女聲,“小女顏婉,見過司空大人。”

是她!我心中一驚,下意識地閃身到旁邊的梨花樹後,背靠着樹幹,簌簌而下的梨花簾卷西風般地在我眼前飄落。

“林間偶遇佳人,實在是件辛事。”偷眼看去,只見宇文邕的身影頓了頓,隱約朝我藏身的方向微偏了頭,背手俯視着顏婉,聲音極是倜儻風流。

我回過頭,心中暗罵一聲,這個登徒浪子,死性不改!

“不知司空大人可還記得婉兒……小時候……我們在大冢宰府見過面的。”顏婉的聲音透着嬌羞。我微微一怔,莫非她喜歡宇文邕?

“……哦,當然記得。顏姑娘是經略史家的四小姐,最會做蓮子羹了。”宇文邕笑道,聲音高貴而疏離,還透着一抹誘人的磁性。

“沒想到司空大人還記得婉兒……”顏婉聲音中蘊含着欣喜和動容,嬌聲說道,“這是我親手熬製的蓮子羹,還請大人好好品嚐,看看婉兒的手藝精進了沒有。”

“多謝小姐美意。”宇文邕接過她手中的白瓷甕,禮貌又溫柔地說。“時候不早了,不如我先送小姐回房休息,晚上還有家宴呢。”

“……那就煩勞司空大人了。”顏婉聲音中似乎有些不捨,無限嬌羞的樣子。

哼,他還真是溫柔體貼。我瞥了一眼兩人並肩離去的背影,黃昏中流霞一片嫣紅,遠遠看去,真似一對璧人。我搖搖頭,心中嘆道,若是哪個女子真的愛上宇文邕,眼見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心中該是多麼酸楚難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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