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夙沙煥,再次登門十四王府,親迎夙沙憐卿。只不過這一次,還拉上了歐陽世家的大家長歐陽俠天。聲勢浩大,就差沒有敲鑼打鼓了,現在夙沙煥巴不得全城的人都知道,最好輿論全都倒向夙沙憐卿,言她無孝無義。
歐陽傲寒聞言,也是慌忙趕到了十四王府。
夜剡冥不悅,“本王倒是不知道,這王府,還可以這麼熱鬧。”說話的間隙,將在座的衆人掃過一眼,多是嘲諷和不耐。
昨天夜裡,因爲憐卿婚事的問題,司懿軒、夜剡冥、白斬月三個人,切磋了一下武藝。
夙沙煥賠笑,“王爺,小女常住在這十四王府上,也不是辦法,下官是來接小女回去。”
“本王怎麼不知道,王府中還住着丞相府的千金?”凌厲的目光射向夙沙煥。
現在地位岌岌可危的夙沙煥,面對夜剡冥時候,語氣裡面盡是討好和諂媚,“回王爺,六年前小女憐卿失蹤,下官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前段日子,有人說見過一個貌似小女憐卿的女子,下官特攜夫人前去證實,確是小女憐卿。”
夜剡冥放下手中的茶杯,心道,這茶不新鮮了,然後便開始琢磨起來。
等了良久,都沒有收到夜剡冥的話,夙沙煥拱起並且抱拳的雙臂收也不是保持原狀也不是,夙沙煥還沒有經歷過被人這樣的無視,怨恨被拼命地壓下。
近些年,歐陽世家已鮮少與朝中官員打交道。但這並不代表,歐陽家對朝廷之事不清楚。若不是這次夙沙煥送請帖給他,歐陽俠天已經記不得還與夙沙家有這樣一門親事。歐陽俠天在一側察言觀色,擺明了,夜剡冥這是在有意刁難夙沙煥,本就對這門親事不太樂衷的歐陽俠天,默默地又將其否決了一遍。
因此,歐陽俠天很識趣的,在這個時候選擇了沉默。
見歐陽俠天沒有開口,不想引火上身的歐陽傲寒,自是保持一致。
“王爺,小女與歐陽世子的婚期臨近,今日下官與歐陽兄前來,便是這個意思。”夙沙煥無奈,只得是搬出歐陽俠天來救場。
正在品茶的歐陽俠天,被夙沙煥這句話差點兒嗆到,半擡着頭,小心翼翼的看着夜剡冥。歐陽傲寒則是手一抖,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夜剡冥的反應。
夜剡冥饒有興致的看着夙沙煥,脣角微乎其微的勾了勾,“夙沙丞相這意思,是在怪罪本王私藏丞相府嫡女?”
夙沙煥“噗通”一聲,就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在了地上,“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最近,他的姿態,幾乎低到了塵埃之中了。若是放在往常,他絕不會這般。
“丞相嘴上說着不敢,人已經到了本王府上伸手要人了,本王倒是想問丞相一句,不敢在哪裡?”手邊的茶水灑出,卻未沾他的衣袖半分。
女子清朗的聲音自外傳進來,“父親大人派人知會憐卿一聲便是,何來逼迫王爺呢。”
——
令狐君所得的望月國邊境佈防圖是假的,就連他們手中的那張地圖,也是做了改動的。此前,夜臨冥藉以蓮妃和素娘之手,所遞給令狐君的情報,也是真真假假摻雜其中。真的消息無關緊要,假的消息足以致命。
而此時,輝剎國內有關於令狐君的謠言一波強過一波,更有官員提出,罷黜令狐君大將軍的職位,以安定民心。這樣迫切的局勢下,令狐君急需要一場勝仗,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本早就與智曜國結好的同盟,現在卻失去了聯絡。不僅如此,本國的援兵,也是遲遲不到。
軍帳之中,令狐君像是一隻喪失利爪的老虎,吼叫幾聲也是毫無威脅的。讓令狐君更爲措手不及的是,他的軍隊之中,有易容成追隨他多年將領模樣的望月人。
大戰還未開始,令狐君已經深陷泥沼。只不過是,令狐君後來纔是覺察出來,爲時已晚。
王珺率領大軍一舉拿下輝剎國的邊城,輝剎軍隊四竄,王珺下令,降者不殺。當輝剎國軍隊之中,有將領、士兵撕下身上的戰服,露出望月國標誌的那一刻,他們就徹底慌亂了。
令狐君本建築得異常堅固的信心,看到這一幕之後,終於是開始承認這場戰事他是要敗了。自以爲周密嚴謹的計劃,其實早就被洞穿。派出去的小股作戰兵力,一次次杳無音訊。因爲太渴望勝利,以前怎麼都不會犯的錯誤,這一次全都表演了一遍。
這是程錦第一次經歷戰爭,親眼看着很多人倒下,親眼看着血液染紅了大地,也親耳聽到兩軍的廝殺和嚎叫。程錦始終不遠不近的跟着王珺,這種安定的感覺,讓她完全是忘卻了恐懼。盔甲之上沾滿了敵軍的血跡,凝固然後顏色變暗,程錦拿衣袖擦了擦,小臉更花了。
王珺回頭的時候,正是看到程錦的這個動作,嘴角不由得往上揚了揚,她的小人兒,比全軍的將士,都要英勇都要無所畏懼。
程錦的目光一直在搜尋着令狐君的身影,並沒有注意到王珺的視線。當程錦看到那匹白馬往西南方向奔馳的時候,長劍將兩個敵軍攔腰斬斷,便是奮力追了上去。
這時候,輝剎國的軍隊,只剩下了一些負隅頑抗者。除卻死傷者,當有人呼出大將軍逃跑的聲音之後,輝剎國的軍心算是徹底地亂了。兵器落地的聲音不絕,多是投降的聲音。王珺將清掃戰場、處置俘虜等,全安排給得力的將領,這纔是去追程錦。
荒原上,一望無涯,只兩個人、兩匹馬。隔着不遠的距離,對峙着。
令狐君本就受了傷,奈何程錦還一直追着他不放。
“似錦,難道你不想聽一聽你母親的故事嗎?”令狐君不動聲色的按了按左臂上的傷口,語氣格外輕鬆。
程錦所聽得的,關於蓮妃的過往,也不過是從夜臨冥的口中,並不詳全。
令狐君看着程錦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便知道自己的賭注,下對了。這裡距離洪山不過十幾里路,他已經發出信號,他的死士會以最快的速度往這邊趕來,他,不過是在拖延時間。
程錦又是何嘗不知道,這是令狐君在用的拖延時間的把戲,她追着令狐君到這兒,幾次繞路早就不記得回程。這裡畢竟是輝剎國的地界,若是後面令狐君來了援軍,她便危險了。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程錦就算是沒有十全的把握,也有六七成的信心是可以拿下令狐君的。偏偏,令狐君抓住了她最大的弱點。程錦明白,這個時候就應該快刀斬亂麻,與令狐君決一死戰,那些蓮妃過往的故事,過去了也就沒有必要再去糾葛了。
可是,程錦想要縱容自己一次。說到底那是她的母妃,令狐君是當事人,她想要知道。心中這個想法一經鬆懈,整顆心,就再也狠不下來了。
“好,我聽你講。”程錦握着長劍和繮繩的兩隻手,都分別爆出青筋來。
令狐君暗自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個小丫頭,只消一兩句話,就讓其忘記了初衷。令狐君意味深長的看着程錦,剛剛冒芽兒的同情,就被強烈的求生慾望給撲滅了。一個人在面生死攸關的時候,想要活下去的慾望強烈到足以摧毀其他的一切。更何況,令狐君本就不是一個正直的人。
並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令狐君從蓮妃的幼年開始講,直到被送上去望月國的和親,包括再之後從蓮妃那如何獲得情報。
程錦無言,原來一個人的一生,竟然是如此短暫,寥寥數句,便足以見得。
“你選她的原因,是像一個人吧?”程錦一語戳破,因爲容貌與先皇后相似,因爲知道勢必會得到先皇的寵愛,所以纔是非她不可。
令狐君也不掩飾,大大方方的承認,“沒錯。”如今他就是在與時間賽跑,爭取的時間越長,他的勝算就越大。
“我父皇的病逝,也是你所指使的。”這一次,程錦用了平淡無奇的陳述句,卻止不住那挖心挖肺的疼。
令狐君目光一閃,便是計從心來,“不是,是青蓮,她說再也不能忍受那個男人,我勸她不要輕舉妄動。那個時候,與望月開戰根本就是沒有任何的勝算可言。可是青蓮她……”
程錦的情緒大變,那些歇斯底里的叫喊,怎麼也比不得心臟處的空蕩蕩,“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程錦的聲音漸漸變小,嘶喊也成了自我救贖。早就知道她的父皇和母妃並不相愛,他們看着彼此的時候,眼底能呈現的都是另一張容顏。程錦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人戳了一個口子,伴着鮮血往外流的,還包括信任、依賴種種,直至只剩下冰冷。
“若是不相信我所說的話,你大可回去問你的母妃。”令狐君信誓旦旦。
十六歲的女孩子,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廝殺,此刻又受以重創。程錦拿那早已不乾淨的衣袖,將雙眼的眼淚狠狠地擦去,長劍指着令狐君,“我夜似錦只知,我來這兒,就是爲了取你的首級。令狐君,你欠了我們夜家的,就由我來索要!”
正在程錦於令狐君打得難分難捨時候,有三個黑衣人出現,本就消耗了大量體力的程錦,如今以一敵四,更爲吃力。程錦改攻爲防,仍是受了不少傷。
另一邊,令狐君也是不滿,現在的局勢再清楚不過,他所養了多年的死士,他所依仗着要度過最後難關的死士,已叛變,只剩三人。
眼見着一個黑衣人一劍正欲穿中程錦的胸口,英勇蓋世的大將軍駕到,纓槍一挑,便是救下了程錦。
程錦看清來人,面上掩飾不住喜悅,“將軍,你怎麼來了?”
王珺瞥了程錦一眼,整個人騰空而起,落地之時,纓槍環掃一圈兒,程錦就見那三個黑衣人跪地不起。程錦還來不及細看,王珺分別再補上一槍,那三個人便倒地了。槍槍直接中心窩兒,鮮血汩汩,面上抽搐。
程錦看向王珺的目光,多是崇拜。
王珺則是盯着令狐君,那目光冰寒徹骨,“小錦,我把他抓來,任你處置好不好?”那語氣,就好像是在問程錦,這個玩具喜不喜歡,我買給你。
程錦不住地點頭。那顆本就只剩下冰冷的心,頓時就殷實了起來。原來,想要一顆心安定下來的方法如此簡單,只要有個人,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時候出現,對她好。
很快,輝剎國的小皇帝就遞交了降書,願歸順望月,只求臣民安康。
這場由輝剎國挑起,並且計劃了多年的戰爭,對於望月來說,結束得異常順利。當然,這也得益於,背後幾方勢力的支持。另外,與輝剎國暗下里結成盟約的智曜國,之所以沒有騰出手來支援,也是大有原因的。
令狐君死的那一天,蓮妃也停止了心跳。
程錦在大軍處理好一切事務準備班師回朝之際,就得了這個消息,夜臨冥派人秘密傳給的她。卻並沒有心急火燎的往回趕。甚至是,連眼淚都沒有掉下來一滴。既然那個人那麼重要,既然你一定要隨着那個人走,她,便是也無話可說。只是母妃,你把錦兒,對你的愛,也全部都帶走了。那樣不堪的一個人,竟讓你捨得丟下——你的錦兒。
那個她自小就在那裡成長的皇都城,如今,卻成了她最不想回去的地方。那個給了她萬千寵愛,到最後又全數駁回的皇都城。程錦悵然,終於,還是成了一個人。即便是對她說“平安歸來”的七皇兄,日後也會遇上讓他心動女子,再也顧不得她這個小麻煩。
“將軍,那日真是謝謝你了。”程錦眯着眼睛,對着王珺笑。
王珺看着漸下的夕陽,難得享受這樣的寧靜,“屬下的安危,本就是我的職責。”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你。
草原上的風沙大,日頭也烈,程錦的那張小臉也被曬黑了不少,看上去卻是更精神了。
“這一場戰事下來,你倒是改變了不少。”而這些告便,王珺自然都是看在眼裡的。
“哥哥也說,戰場最能磨練一個人的心智。”程錦與王珺並肩站着。她如今是安全的,也了了心願,心竟然是比之前更爲空蕩了起來。
王珺挑眉,“怎麼沒有聽你提起過,你還有個哥哥?”
程錦低低地笑着,皇兄是她僅剩的親人了,她眉眼處的光彩是王珺沒有見過的,這讓王珺甚至開始妒忌起來,那個讓程錦一提起來,就神采飛揚的哥哥。“將軍的家裡沒有兄長嗎?”程錦細細地問着。
“沒有,只有弟弟妹妹。”王珺語氣裡面帶着一絲僵硬。
程錦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弟弟妹妹”上,並沒有留意王珺的語氣,她幾乎都是要跳起來了,扒在王珺的眼前,本來就個子矮,從下往上看着他的雙眸流彩,“我也想有弟弟妹妹哎,可惜我是家裡面的老幺,我要是有弟弟妹妹的話,一定會很疼他們很寵他們。”
王珺也被程錦的情緒感染,不知不覺中也是露出了笑意來,他低着頭,看着和他咫尺之近的這個小人兒,這麼小的事情都能讓她歡喜雀躍,“回了皇都,我帶你見他們好不好?”王珺的語氣,隨着變得柔軟了起來。這樣的小人兒,真擔心,聲音大起來,就把她嚇到。
程錦興奮地抓住王珺的胳膊,雖然她貴爲公主,卻是沒有一個相好的朋友,也從來沒有人邀請過她去旁人的家中做客,那顆被無限的寂落和孤獨纏繞的心,有陽光灑進去,溫暖觸手可及,程錦撓撓發頂,“我不知道能不能去呢。”回去皇都,她就要恢復似錦公主的身份,如今她已經沒有了支撐她肆無忌憚的靠山,不想有任何把柄被旁人抓住。
“家裡有門禁嗎?”王珺顯然已經不高興了。
程錦先是搖搖頭,然後又點頭,“算是吧。”宮禁,和門禁差不多吧。
“小錦,”王珺回身盯着程錦看,“你這是在打算,回皇都之後,就退軍是不是?”
程錦從未見過這般凶神惡煞的王珺,不由得吞嚥一口唾液,腳下後退一步,“嗯。”
王珺的怒氣直升,更逼近程錦一步,說起話來,氣息都是撲在程錦的臉上的,“程錦,你該不會是以爲,招惹了我,就可以這樣走掉吧?”王珺恨得咬牙切齒,真想敲開小白兔的腦袋,看看那裡面究竟是裝了什麼。
“我……我沒有。”程錦眨着眼睛不敢看王珺。
“是沒有招惹我,還是沒有想走掉?嗯?”王珺身子微微地下傾着。
程錦咬着嘴脣,本就委屈,眼淚開始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王珺心煩意亂,看着雙眼泛紅的程錦,真像是個女孩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擡頭在程錦的頭上揉了揉,怒火,於一瞬間就熄滅了。可是你要真是一個女孩子,那該有多好呀。
程錦順勢抓住王珺的衣角,整張臉埋在王珺的懷裡,結結巴巴的開口,“我母親去世了。”連日以來的委屈和無助,終於有了可以發泄的突口,程錦再也不想放開。她已經沒有了依靠,那麼就讓她,在決定孤單之前,再放縱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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