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晚上路璐回去後,敷上面膜,打開臺燈,坐在書桌前,想起凌嘉今晚說過的那些話,一改往常只在本子上畫畫的習慣,順手用清秀的字跡認真記錄到了速寫本上。

路璐是細心的,從小就學美術,讓她對人對物都多加了一層認真觀察的習慣,當然,這些人或物,僅僅限於她感興趣的範圍內。

同時路璐也是明是非的,她早已不再是正處於青春期的少女,凡是對自己有益的話,不管是誰說的,也不管好聽難聽,她都能聽的進去,當然,惡意的人身攻擊,她自是不會接受,只會不屑。

路璐有時會損人,但她從沒口吐髒字的去罵過誰,她工作這些年,相處過的人形形□□,即使有人對她惡言相向,她也只會要麼沉默,要麼閃過,這就好比走到馬路上,當你看到有人隨地吐痰,你也可以跟着堂而皇之的吐口唾沫一樣,一個人若沒最基本的道德素養,即便是萬貫纏身,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況且,路璐懂得何爲與人爲善,更懂得何爲和氣生財。只有凌嘉,對路璐來說是個意外,路璐想與凌嘉和善,但卻不知爲什麼,說出來的話卻總是與她作對,路璐覺得,她上輩子和凌嘉一定是仇人,前世打不完的仗,留在今世繼續打。

這個世界的人太多太多,真正在意自己的卻沒有幾個,路璐想,只要去在意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已足夠了,其餘的,儘可以忽略,活着已是不易,若再去斤斤計較,那該有多累?在這一點上,路璐與凌嘉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凌嘉亦是從不與不夠資格來同自己計較的人去計較些什麼,凌嘉同樣是驕傲的,她總覺的人活一輩子,若沒有點傲氣傲骨,基本上就等於白來世上走這一遭。

這麼看來,凌嘉對路璐,在相識之初便有了爭辯的舉動,反倒表明她從一開始就將路璐拉到了與自己同起同坐的水平線上。

與凌嘉相處了這麼多時日,路璐看的出來,凌嘉這個常常與她鬥嘴的人,對她偶爾的關心是真誠的。

凌嘉勸路璐要樂觀的那些話,雖帶着一二分泛泛而談的味道,但路璐卻很受用,儘管她當時一一將凌嘉的話頂了回去,可路璐很清楚,她的骨子裡帶着些許偏激的血性,她需要凌嘉這樣一個人,時刻來提醒着她,要向前看,要笑着走路。

但凌嘉那樣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在與人交往的過程中,和桑榆分手後的路璐太冷靜,久居職場的凌嘉太冷然,路璐眼看着與凌嘉就要分道揚鑣,她與凌嘉的交集,也將會在分離的那一刻變爲兩條平行線,所以路璐能做的,只能是把凌嘉的話記錄下來,以後不時翻上一翻,以警示自己曾經有那麼一天,她曾遇到過一個苦口婆心對她淳淳教導的美麗女人,而那女人的話,對她來說,是受益的。

凌嘉回到家後,安靜的泡着澡,想着與路璐相處過的細節,笑意漾於眼角,她能真切的感受到路璐心裡對這個世界這個國度的愛,在這個被鋼筋水泥圍繞的城市裡,更多的人是在圍着自己的小圈子自己的利益打轉,大家翻來覆去說的講的看的做的,幾乎都是圍在自己身邊轉的是是非非,又有幾個人會去幫助一個與己無關的孤寡老人,哪怕只是幫她扶一下籮筐,哪怕僅是遞給她一個空空的瓶子?

心有多大,站立的臺階就有多高,談論的範圍就有多廣;心有多善,關注的空間就有多大,彎腰的幅度就有多低。

不知與路璐分別後,還能否再碰到一個像她這樣的人,凌嘉嘆口氣,起身,披上浴袍,倒杯紅酒,踱入陽臺,眺望城市的夜景。

將晶亮的高腳杯放到脣邊,凌嘉正想品一下紅酒的甘美,卻突然想到路璐對她說的那句“要一直這麼笑纔好啊”,凌嘉的手僵在那裡,久久沉默。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陽光毒辣辣的射下來,走在路上,即便撐着遮陽傘,也是揮汗如雨。

酷夏通常是用電的高峰期,這個夏天的氣溫由於格外高,使得這個城市的用電量也格外大,有關部門限制了各大公司和企業的用電度數,瑞風也只能在午休時間暫時將空調關閉,以節約用電。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路璐三人每日迎着高溫趕來瑞風,再立身彎腰擡胳膊爬梯子的揮灑體力,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好在瑞風的中央空調開得很足,他們在瑞風員工的上班時分不會感到熱,但午休的時候沒有空調,陽光透過落地窗溢滿整個展廳,他們爲了調配顏色又不能拉上窗簾,這樣一來,可就真的苦了他們。

每到中午,三個人都要用汗水洗上好幾遍澡,衣服黏黏的貼在皮膚上,有着說不出的難受,但看看遠處那些正在烈日下露天工作的民工,路璐三人立時知足起來,一邊擦汗一邊開着玩笑:都是人,都不容易,現在正是全民苦中作樂的激動時刻。

牆畫進行到後期,老丁過來探望蔣建國,蔣建國和老丁經過一番熱烈的追溯往事後,帶着凌嘉一起,和老丁巡視路璐等人的作業。

老丁在美術界德高望重,凌嘉對他還是很尊敬的,她知道老丁這人有着藝術家慣有的脾性,說話不喜歡繞彎,所以她在與老丁交談時,省去了商場上慣用的拐彎抹角,投其所好,有什麼說什麼,前提是,只撿着好的說。

路璐是老丁的愛徒,凌嘉也逼不得已的違着心誇了路璐一通,再沒職業道德的老師,在聽到別人誇自己的學生後心裡也會有沾沾自喜成份,何況老丁這位園丁還是很負責的,所以凌嘉的話,讓老丁很受用,但這卻讓凌嘉自己很彆扭,路璐是不錯,可她對自己可不是不錯,咬着舌頭去誇她,真彆扭。

老丁看到自己的三個愛徒繪畫水平又有見長,樂的合不攏嘴,路璐三人和老丁有說有笑,不時技巧高超的拍拍他的馬屁,惹得老丁心花怒放,凌嘉看着路璐拍馬屁的功夫不輸於她,當下心裡撇嘴,本以爲你是天生傲氣,沒想到你也會這麼俗的去巴結討好人。

凌嘉很哀怨,她暗罵着路璐,你怎麼就不知道討好一下我,好讓我一高興多給你二兩銀子當小費?果真是重男輕女,重老輕幼的怪胎,什麼東西!

但凌嘉也有一絲喜悅,因爲她見到了路璐的另一面,路璐會奉承人會說譏誚話,就說明路璐這個人腦袋活,並不頑固死板,在這個社會上混,只一味清高可不行。

凌嘉喜歡做人既有原則,做事又圓潤的人,畢竟這代表着一個人的成熟程度,可既然路璐懂得人情世故,那她幹嘛對自己總是針鋒相向?凌嘉想到此,心裡又開始了彆扭。

巡視完畢後,由蔣建國做東,一行人在酒店訂了包間,吃午飯。

酒席上,老丁和蔣建國是長者,也是主角,他們彼此客氣想讓後,老丁坐在正位,凌嘉路璐等人依次排開,在中國,無論走到哪兒,酒桌文化總是那麼深邃而講究。

等酒菜上來,氣氛一打開,幾個人的話匣子也在保持中庸的前提下傾談而出。

這羣人裡,路璐的年齡最小,斟酒的事自然是非她莫屬,好在她工作後經歷過不少酒場,頗有眼色,知道何時該拿起酒壺起身倒酒,凌嘉看着她落落大方又有板有眼的動作,心裡暗驚,一再尋思路璐是否專門從事過服務員的工作,她突然覺得路璐就像一個寶藏,總在無形中給她一份新鮮感。

可二十分鐘之後,凌嘉的暗□□成了暗怨,因爲她漸漸的發覺,路璐給別人倒酒都是七分滿,唯獨給她斟的酒是十成滿,極其飽和,她端酒杯的時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恐灑出來。他們喝的是白酒五糧液,凌嘉對白酒本身就不感冒,平日爲了應酬纔不得不象徵性的抿一兩口,這下路璐一倒就是滿杯,在頂頭上司蔣建國的眼皮底下,她又不能奪過路璐手裡的酒壺自己來倒,凌嘉怎能不鬱悶?

一巡酒過去,凌嘉的腦袋開始隱隱發暈,白酒度數高,她真怕自己這樣喝下去,下午就沒法工作了。路璐這時又起身爲大家斟酒,輪到凌嘉時,凌嘉惡狠狠的瞪着她,心想這次路璐要再給她斟滿,她一定會在桌子底下卯足了勁跺她的腳!

路璐掃過凌嘉的模樣,險些笑出聲來,她起初的確是有意給凌嘉倒個滿杯,她總覺得佔凌嘉一點小便宜就會給自己帶來極大的快樂。可見,路璐的孩子心性還是很大的。

但現在當路璐看到凌嘉兩腮發紅隱含怒氣的嬌矜模樣,無端的在心底升起一股憐惜,她調皮的衝凌嘉眨眨眼,手腕輕動,帶着濃郁酒香的佳釀順着晶亮的拋物線優雅的落入酒杯,不過一瞬,拋物線消逝,而酒杯裡的酒,恰到中央,不多不少,剛好五分滿。

凌嘉見此,長長舒緩了一口氣,挑着眉梢看向路璐,好似在說還算你懂得憐香惜玉。

凌嘉那一眼,宛若媚眼閃放般的挑逗,驚的路璐手一鬆,差點將酒壺摔落在地,心臟也跟着撲騰撲騰跳了起來。

凌嘉心情大好,轉而又一本正經的端起了身架,隨着老丁和蔣建國一唱一和。

路璐做賊一樣偷眼看看四周,還好大家都在聊天,沒人注意到她剛纔小小的失態,暗地裡捏了好一把冷汗。

待路璐坐下後,蔣建國說:“老丁,咱們相識幾十年,你教出來的徒弟可一個比一個能幹啊,我還記得你推薦給我的那位做家裝的設計師,聽說現在在深圳發展的很好?”

“是啊,那傢伙現在小日子過的不錯,都有孩子了”,老丁笑着看路璐和梅馨秦浩一眼,對蔣建國說道:“身爲人師,有時想想,我這輩子最大的收穫,就是娶了一個好妻子,再就是教出了他們這羣不錯的學生,桃李雖不能說滿天下,但也差不多能滿中國了,每到一個地方,能看到這些學生相邀相聊,心裡總是滿滿當當的。”

凌嘉有意引着話題,問:“丁老,你的學生一定各有各的個性 吧?比如在座的這三位?”

“是啊”,老丁哈哈笑道:“這三個孩子,我最早注意到的是秦浩,這小子腦子靈,嘴巴甜,有想法,也有原則,一看就是可造之材,其次是路璐和梅馨,梅馨這孩子功底紮實,畫畫入木三分,叫人忽略不得,至於路璐嘛,我能對這個這個丫頭另眼相看,說起來還有一段趣事。”

凌嘉含笑瞟路璐一眼,問:“什麼趣事?”

“那是他們剛上大一……在下學期吧……”老丁思量一會,說道:“是在他們大一的下學期,我代研究生的同時,也代他們的人體課,那天下午當那位年輕的男模特擺好動作後,大家都開始刷刷的畫畫,屋裡安靜極了,那會有個學生畫煩了,就打開了隨身聽,誰知那東西露音露的很厲害,整個畫室的人都能聽得見,模特自然也聽到了,好巧不巧的,那學生聽得正是英格瑪的《迷》,這音樂大夥兒都聽過吧?裡頭哼哼唧唧的有不少曖昧□□,不懂音樂的極其容易往歪處想,很不幸啊,模特不懂音樂,自然而然的身體就有了反應,路璐這丫頭,就把人家如何從平靜到雄起的表情給畫了下來,畫的是惟妙惟肖,更要命的,是她還在旁邊還畫了一隻伸着舌頭大喘氣的色迷迷的卡通小狗,我走她身邊一看,我這把老骨頭,差點沒暈倒在地上。”

大家聽到這裡,都同時哈哈大笑,蔣建國看着路璐這個看起來如此文靜的小姑娘,竟會做出如此不尋常的舉動,差點笑的砸桌子,梅馨秦浩想到當年路璐的頑劣,更是笑的前仰後合,凌嘉忍了幾忍,實在忍不住,也跟着笑出了聲。

路璐羞得滿臉通紅,打死她也沒想到老丁在喝了兩盅酒之後,就把她的陳年舊賬給翻了出來,她當年只是圖好玩才畫下來的好不好?酒這東西,真是害人啊。

等笑夠了,凌嘉又問老丁:“您就是因爲這才注意到她的吧?”

“是啊,說句實在話,太中規中矩的學生我不太喜歡,我就喜歡那些既有水平,又不按套路出牌的”,老丁拿出一支菸,遞給蔣建國,隨後又自己拿出一支,點燃後說道:“打那以後我開始留意她,發現這孩子底子厚,潛力很大,點子也多,還要強不服輸,女孩子很少有這樣的啊,當初他們畢業的時候我就說,路璐你在公司一定混不下去,路璐不聽,非要試試,她去廣告公司試了半年,結果還是辭職,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路璐這種人,要想發揮最大潛力,就不能被太多條條框框約束,你看他們現在搞的這個工作室不就挺好嘛,我看比上班強多了。”

“那還不是託您的福啊?”路璐適時的拍了一下老丁的馬屁,同時死命往老丁的盤裡夾菜,有意堵住他的嘴,好讓他少說點有的沒的,“別光顧着說話啊,你喝了不少酒,多吃點菜吧,要不對胃不好,丁老,師孃身體還好吧?”

話題由此被路璐岔開,凌嘉本欲打算多探點路璐老底的想法也就此打住,她笑意盈盈的聽着路璐婉轉又自然的岔開話題,望向路璐的視線越發深沉起來。

時間不緊不慢的過去,轉眼到了七月,瑞風公司裡的牆畫已經全部完工了。

蔣建國看着煥然一新的辦公室,很是滿意,對路璐三人誇獎連連。

由於做工出色,瑞風的一些員工也看準了他們,紛紛要了他們的名片,打算讓他們也給自己家裡繪點牆畫。路璐三人被這麼多人預約,都高興的不得了,有錢賺有事做,對他們這種個體戶來說也確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秦浩說:“沒想到我們在瑞風做牆畫,竟給自己免費打了廣告。”

梅馨說:“是啊,看樣子,以後有咱們忙的了,是不是再招一兩個人進來?”

路璐說:“實在忙不過來的話,也只能先找丁老幫忙,要他介紹一兩個學生過來了,不過一定要手繪水平高的。”

秦浩對路璐說:“等忙過這陣子,我和梅馨想買房子了,我們比你大,看看年紀也到了,也該定下來了,你呢?有什麼打算?”

“現在房價只漲不跌,你們早點買也好,早點買房,早點領結婚證,省得一直揹負着非法同居的罪名”,路璐思量一會,說:“我現在還不能買,一個首付就能把我手裡的票子給炸光,先租着吧,多存點錢,等過兩年再當房奴。”

三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聊天,秦浩不時說幾個笑話,惹的大家哈哈笑,瑞風的員工被他們的笑聲感染,紛紛感嘆年輕有活力真好。

走前,路璐去向凌嘉辭行,凌嘉笑着說:“以後你不用整天吃蘿蔔剩飯了,解脫了吧?”

路璐笑着說:“是啊,以後沒人再惹你生氣了,開心了吧?”

凌嘉上前,吻吻路璐的脣角,說:“保重。”

路璐踮腳,吻吻凌嘉的額頭,說:“保重。”

兩兩相望,無語凝默。

更漏咽,滴破憂心,萬感並生,都在離人愁耳。

門開了,一個揮着手,一個點着頭,各有各的不捨。

門關了,一個站在門內,一個站在門外,各有各的失落。

作者有話要說:趁着這段時間不太忙,儘量加速更新,沒有存稿的習慣,通常寫多少發多少,來不及上下調整,不足之處多多,呵,見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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