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距離城裡大概有四個小時的車程,葉幸火急火燎趕上唯一一班公共汽車,靠着車窗,隨着車身晃動着。一路上無聊的很,葉幸索性拿出耳機,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
由於村子太偏僻,汽車無法直接到達,葉幸只好在附近下車。葉幸有個叔叔,是鎮上的出租車司機,得知葉幸高考結束要到奶奶家來住幾天,特意從鎮上趕回來,早早就在下車的地方等候了。
“幾年不見,幸子長這麼高了。”叔叔一見葉幸,隨手彈了彈菸灰,卸下葉幸的肩上的揹包,扔到車裡去。
坐上叔叔的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幸子高考考得怎麼樣?”
“還好吧。”
“幾年沒回來了?”
“三年。”
“你弟弟沒放假呢,大概還要一個月吧。”
……
許是覺得着實沒得聊,葉幸便將頭轉向車窗外。
窗外的風景還是那樣熟悉,曾幾何時也出現在夢裡。鄉下的空氣依舊清澈,讓人與那片湛藍更接近了些。下午四五點鐘的陽光不再熱烈,柔婉地照在遠處一排直挺挺的老樹上,汽車駛過田間的小路,青雉的麥穗還未長成,被風一吹,碧色的麥浪一層接着一層翻涌過來。
葉幸恍然間又回到兒時與母親收麥子的時光——
那年秋天,地裡的麥子已經長得飽滿,大片大片的金黃隨着秋風來回的擺,像極了海水掀起的波浪,漲過來又退下去。年幼的葉幸沒見過海,母親告訴他天空就是倒過來的海,於是,葉幸時常躺在田野裡,望着天空出神。
“娃子,想什麼呢?”母親扔下鐮刀,在葉幸身旁坐下來,隨手擦了把汗。
“媽媽你看,天空泛起浪花哩!”葉幸興奮地指着天上的雲彩,叫喊道。
母親看着一臉天真的葉幸,微微笑了笑:“傻孩子,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遠處的山坡上映着大朵大朵雲彩的影子,慢悠悠的隨着風向移過一山又一丘……
“今年大旱,收成怕是不怎麼理想。”見葉幸望着麥田出神,叔叔也猜不出他的心思,自顧自嘆息道。
葉幸一下子回過神來,卻也不知該如何答話,便一點頭:“嗯。”
村口的那棵大榆樹已經記不清活了多久,粗壯的樹幹沒有三五個人是合抱不過來的,繁茂的枝葉遮擋住陽光,灑下一片陰涼。
葉幸的注意力卻被躲藏在樹下的那個蓬頭垢面的人所吸引。那人看起來年紀比葉幸稍長,一身衣衫破爛不堪,髒兮兮的臉看不清面容,驚恐地望着車輛從他面前疾馳而過。
“那是誰?”葉幸忍不住問。
叔叔稍稍一愣,笑道:“你說村口的那個啊?”
“嗯。”
“那是老李家的大兒子佔軍啊。”
“佔軍?”
“小時候你們不是還在一起玩兒麼?”
“他……怎麼變成那個樣子了?”
叔叔長長嘆了口氣:“小時候不聽話,跑到舊加工廠裡嚇傻了,被人找到以後就瘋瘋癲癲的,到現在連個媳婦兒都找不上,爹媽要是沒了他可怎麼活……”
“加工廠?”葉幸微微皺着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那個加工廠是萬萬去不得!”叔叔的語氣格外堅決。
“就是好些年前廢棄了的那個?”葉幸繼續追問。
“沒錯,就是那個。”叔叔並沒有注意到葉幸微微有些複雜的神情,漫不經心地回答。
葉幸也沒有再繼續詢問什麼,回想起昨晚的那場夢,不由得泛起嘀咕:“難道夢裡的事情都是真的發生過麼……”
來不及多想,車子已經停在奶奶家門前。
奶奶正巧從門裡迎出來,三年不見,她看上去更加蒼老了些,瘦小的身子並不靈便地邁過高高的門檻,頭髮也是黑白摻半,眼角又添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葉幸心中不禁感嘆歲月不饒人,趕緊下了車,攙着奶奶一同到屋裡去,叔叔把車子安置妥當,隨後跟進來。
看得出來奶奶是有些激動的,望着葉幸的雙眼竟微微溼潤了,那雙常年操勞佈滿繭子的手輕撫過葉幸的臉,許久,纔像小孩子一樣破涕爲笑,抱怨道:
“你爸也真是的,怎麼把我孫子餓得這麼瘦。”
葉幸也忍不住笑起來:“奶奶,我不餓。”
奶奶瞅了瞅牆上的老掛鐘,正好到了該準備晚飯的時間,這才鬆開緊緊握着葉幸的手:“你先歇着,奶奶去給你做好吃的。”
“媽,我爸快回來了吧?”叔叔一進屋便脫了鞋,坐在炕頭抽着煙。
“嗯,這會兒應該快到了。”奶奶一邊往竈膛裡塞着柴火,一邊回答。
葉幸很不喜歡被叔叔弄得滿屋子的煙味兒,便找個理由到外面去:“奶奶,我出去看看爺爺回來沒有。”
“你自己小心。”奶奶叮囑道。
院子裡的那隻瘦瘦的黑狗一直都很乖,好像認得家裡所有人一樣,儘管葉幸幾年纔回來一次,見到他也會很親暱。這隻狗在奶奶家也有些年歲了,葉幸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就一直在了,很多年過去,不知不覺中就連它也老了。
葉幸在院子裡逗留一會兒,纔出門循着記憶中的那條路到草甸上去。
記得小時候,葉幸最喜歡每天傍晚跟着奶奶到平坦的草甸上去迎接爺爺趕着羊羣回來,草甸上的風格外清涼,嗅着風裡瀰漫着的野花野草的香氣,最是舒心。
遠遠的看到爺爺正趕着羊羣向這邊走來,回望村裡此時正炊煙裊裊,傍晚的風絲絲拂過面頰,不時傳來羊的叫聲,頗有一種動感的詩畫韻味。葉幸往路邊靠了靠,等羊羣通過纔到爺爺身邊來。
爺爺見到葉幸頓時喜笑顏開:“什麼時候到家的?”
“剛到沒多久。”
“你叔叔去接的?”
“嗯。”
“走,回家吃飯去。”
爺孫倆一邊說着一邊往回走,葉幸總有一種又回到小時候的錯覺。
晚飯端上來熱氣騰騰的餃子,葉幸最喜歡吃奶奶包的餃子了,還有燉好了的雞肉,聞起來香噴噴的,葉幸早就垂涎欲滴。
“還等什麼,快吃吧,”奶奶裡裡外外都忙完,最後一個坐上桌來,見葉幸還沒開始動筷子,便催促道,順手夾了一隻雞腿送到葉幸碗裡,“來,吃雞肉。”
“奶奶,您吃就好,我自己來。”葉幸有些不好意思,趕忙說道。
夜裡,葉幸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反覆琢磨之前那場夢與今天在村口遇到的佔軍,結合叔叔的話再一想,覺得舊加工廠裡一定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或許與自己丟失的那部分記憶有關,他便對那個舊加工廠格外感興趣,決定找個機會到那裡去看一看。
村裡沒有街燈,一到晚上還是那樣黑漆漆的,葉幸想起小時候,晚上總會害怕,非要摟住母親才能睡着。母親聽老一輩人說八卦圖可以鎮宅,便用圓珠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幅貼在牆上。
不料當晚葉幸便窩在母親的懷裡瑟瑟發抖,悶得滿頭大汗。
“娃子,你怕什麼呢?跟媽說。”
葉幸小心翼翼地鑽出腦袋,指着牆上顫抖着說道:“那個……那個東西在轉。”
母親打開燈,看到葉幸所指的正是那張掛在牆上的八卦圖。
“屋裡那麼黑,你能看得見?”母親驚訝地問。
葉幸點點頭。
母親只好將八卦圖取下來,放進櫃子的抽屜。
葉幸便發起了燒,村大夫過來打了退燒針,卻遲遲不見起色。雖然葉幸一直沒有醒來,臉上的表情卻極爲豐富,一會兒緊皺着眉頭,一會兒又咧嘴笑着。
“娃子!娃子!”奶奶試探着喚了兩聲,心知情況不妙,便回頭向叔叔說道,“快去把村裡的神婆請來!”
叔叔見老媽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好說歹說把老太太請了過來。一進院子,奶奶便迎上去,拉着神婆的手就往屋裡奔。
“老姐姐,您快給瞧瞧,娃子這是怎麼了?”
神婆細細端詳着葉幸,半晌方言語:“是夢婆婆在逗他玩嘞!若要娃子醒來,得把夢婆婆送走,否則時間久了,娃子的魂兒就被夢婆婆帶去嘍。”神婆拖着一貫陰陽怪氣的腔調,瞥一眼葉幸,吸一口菸袋。
“老姐姐,你可得替娃子想想辦法!”奶奶央求着,拿出家裡最好的旱菸遞到神婆面前。
“別瞎忙活了,趕緊準備一碗雞血來。”神婆鬆了口氣。
聞言,奶奶的目光再次落在叔叔身上,叔叔會意,又轉身到院子裡準備殺雞。
“記得要公雞血。”神婆啞着嗓子補充道。
叔叔動作麻利,很快端來一碗還帶着餘溫的公雞血。
神婆手指沾了血,抹在葉幸的印堂處,嘴裡唸叨着:“婆婆好走。”隨後不知從哪裡扯出一張黃紙寫了道符,燒成灰沏在水裡,給葉幸服下。
稍待片刻,葉幸恢復了意識,緩緩睜開眼睛。
奶奶趕緊過來詢問:“娃子,在夢裡都看見了什麼?”
葉幸恐懼地看着一旁的神婆,用童真的語言回答道:“我夢見……那個奶奶要帶我去玩兒,然後把我丟進了火盆裡,好燙哦。”說着,下意識瞅了一眼放在櫃腳還帶着灰的火盆,哇哇大哭起來。
想到這,腦子裡漸漸有睏意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