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馬休立刻應了個“是”,隨即對司機老王使了個眼色,沒再出聲。將安靜留給顧質。
一路兩廂無言,直到四季風,戴待推門下車:“我先走了。”
“等一下。”段禹曾跟着她下車,把傘撐開,塞到她手裡。
戴待笑了笑:“幾步路而已,還是你自己留着到醫院用吧。”
“我還有。”段禹曾伸手撩上她額前的碎髮。溫聲道:“戴待,記得,我永遠是你的後盾,如果真的累到撐不下去,不用猶豫,向我求助。我說過,我不可能一直都躲在你身後,你要相信,我不僅是你喘息時的港灣,我也有能力站在你身邊同你並肩作戰。不要逃避,我始終在陪你一起面對。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開口,我可以立即爲你挺身。”
不知是不是她今天在他面前表現得實在太脆弱,他毫不吝嗇對她的鼓勵,令她想起她剛被救回來的那段時間,他似乎生怕她想不開。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她,安靜時陪她安靜,無聊時陪她談天。耐心而不厭其煩。若非有他,她不可能找到活着的目標和勇氣,不可能那麼快重拾對生活的信心。
看着他肅正的神色,戴待半是悵惘半是揶揄:“段醫生已經好久沒有對我如此語重心長,突然有點不適應。”
段禹曾說着正認真,她突然插科打諢,他愣了一下,笑着捏了捏她的臉:“會開玩笑,那就是開解成功了?”
“嗯……”戴待下意識地低頭看着她自己的包。包的拉鍊只關了一半,露出那份文件袋的一角。
“我進去了,你不是要回醫院嗎?趕緊去吧。”再擡頭時,戴待淡淡地勾脣,“放心,只是早上遇到點事。心裡一時沒想開罷了。你當我是間歇性任性吧。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但不管怎麼難,即便硬着頭皮也得往下走。你說得對,從我回來榮城,選擇接近顧質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爲了小顧易。再累,我也必須……撐完這段時間……”
“好。”頓了一下,段禹曾問:“餐廳……你打算怎麼做?既然決定要儘快收尾,那麼,餐廳的動作是關鍵。要一舉擊中怕是沒有辦法,但起碼得有實質性的傷害。”
“我知道……讓我想想吧……”戴待再度垂下眼皮。
“好。我等你的消息。”段禹曾拍拍她的手臂:“進去吧,晚上再好好休息,焐一焐,汗出來就行,藥就別吃了。”
戴待點點頭,正要往裡走,段禹曾忽然又拉住她的手臂,毫無徵兆地捧住她的臉,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戴待不由怔忡。
他真的是極少極少對她做這些親暱的舉動。猶記得早前在醫院他的辦公室裡時,他擦過她的脣險些吻了她,幾乎把她嚇到,而今天,他接二連三這樣,着實一反常態。
懵在原地好幾秒,戴待纔回神過來,下意識地環視一圈四周,確定沒什麼人,稍稍安下心。而段禹曾已經回到車上,隔着車窗對她揮手告別。“再、再見。”戴待也揮揮手地回敬他,結巴地丟下這句話,轉身急匆匆地往四季風裡走。
她的背影在他眼中,簡直就是落荒而逃。段禹曾微勾脣角,伸手調了調後視鏡。所能照見的不遠處,停着一輛不起眼的車,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剛剛將相機的鏡頭自車窗收回車內。
段禹曾眯了眯眼,收回視線,駛離四季風。
戴待攥緊包的帶子,徑直直奔電梯而去,不想,剛走進酒店大堂沒幾步,迎面便碰上項陽。
“你出院了?”戴待詫異,打量了兩眼他拄着柺杖的模樣,最後將目光落在他尚打着石膏的腿上,“還好嗎?本來想去探望你的,但是顧質沒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傷得有嚴重。怎麼石膏還沒拆你就回來了?這樣沒問題嗎?”
“沒事,在醫院閒得慌,不如早點回來。”項陽姿勢帥氣地捋了一把頭髮,“要知道,四季風上上下下的員工可都想死我了,少了我這個老闆,他們做事兒都沒勁。”
戴待掃了掃他身後大堂經理的表情,禁不住掩嘴笑了笑,隨即道:“你這算不算平安度過小劫?要不要給你接風跨個火盆什麼的去去黴氣?”
“火盆就算了,接風倒是可以有。”項陽擡腕看看錶:“擇日不如撞日,這個時間不錯,顧質也快回來了吧?要不直接上你們家,你們倆都下廚給我煮兩三個菜?”
“要蹭飯我沒意見,不過真不巧,顧質昨天出差去港城還沒回來,指不定晚上什麼時候纔回來,你大概是等不上他爲你下廚了。”
“港城出差沒回來嗎?”項陽困惑,揮手將大堂經理招了過來:“你不是說中午看見tk的顧總和馬助理了嗎?”叉乒乒號。
“對,是,顧總和馬助理近中午時確實回來過,但是沒多久又離開了。”
大堂經理一回完話,戴待當即愣住,捏着包帶的手不由發緊:“回、回來過?”
項陽調侃:“怎麼?你們居然有不知道彼此行蹤的時候?”
“噢……嗯……他大概是提前回來了。”戴待扯了扯嘴角,解釋道,“我手機沒電很久了,大概聯繫不上我。我等下給他回個電話。”
不是沒察覺戴待的表情突然有點僵硬,項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外面,“如果我沒看錯,剛剛有個男人送你回來的吧?”
沒料到項陽原來看到了,而且聊到這個時候才提起,戴待心下驀地一驚,想起段禹曾在她額上落下的吻,她不確定項陽究竟看到了多少,只能竭力不讓自己的神色露一抹緊張,佯裝從容地點點頭:“嗯,是,我的一個朋友。”
說着,她又狀似無意地補充一句:“你們好像見過吧?就是上次我被人綁架時,幫忙杜子萱一起來尋我的那位醫生。”
“嗯,確實見過一次。”項陽的臉上現一抹別有意味,表情和語氣認真起來:“戴待,我早些時候就提醒過你,好好對待顧質。”
戴待心下一突,表情隨之認真:“項陽,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你有什麼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是啊,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我們四個都認識這麼多年了……”項陽似乎有所觸動,撐着柺杖,走到大堂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再度密集起來的雨簾,“就是因爲認識這麼多年,有些話,纔不好直說。所以你和顧質對我和阿祺的糾葛,不過分插手,我和阿祺對你和顧質的分合,不予不必要的干涉。”
戴待沉默。
“但,最近我覺得,有些事情,你還是應該知道。”項陽轉過身來:“你應該不知道,四年前你‘死’了之後,顧質他……”他頓了一下:“顧質他吞了一整瓶的安眠藥,差點跟着你一起走了。”
聞言,戴待瞬間愣怔,便聽項陽嘆口氣,緊接着道:“當然,後來救回來了。顧老太太發現得早。不過,救是救回來了,不過,他的心算是死了,患了嚴重的抑鬱症。”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頹成那樣,就像一個廢人。當時打心眼裡看不起他,甚至覺得他窩囊。爲了一個女人而已,那樣要死要活人不人鬼不鬼!真他媽的窩囊!”最後一句,項陽的口吻很重,是在譏笑顧質,更是在嘲弄他自己。
他瞥了一眼戴待呆愣的表情:“半年吧,大概有半年的時間,不知道顧奶奶把他送去哪裡休養了,等他再回國來,又治療了半年,才勉強恢復正常人的狀態。雖然我也看不慣顧奶奶的一些觀念和行爲,但顧質倒下的那一年,如果不是顧奶奶聯合一些老股東努力撐着,或許,孫子和顧家家業,全都毀於一旦。從這點來看,顧奶奶責怪你、不喜歡你,是可以理解的。”
戴待乾澀着聲音,輕聲喃喃:“我沒讓他爲我要死要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那是他良心有愧……那是他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她的聲音很小,但項陽還是捕捉到幾個詞,禁不住面露失望,“戴待,他若是良心有愧,你聽到這些,只說他自作自受,那你是連良心都沒有。”
儼然已有責備的意味兒,戴待咬咬脣,臉色有點難看。
見狀,項陽收了收語氣:“我不清楚當年你和顧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從結果來看,或許是顧質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我也不知道顧質時不時當局者迷,至少從我這個旁觀者來看,我一直覺得,你有些不對勁。”
“我把這種不對勁理解爲你們之間那一年分開後留存於心中的疙瘩。說到底是你們兩人的事,內部矛盾自己解決纔是最好的,所以我始終沒說過什麼,也是怕我不瞭解內情,越幫越忙,給你們增添誤會。”
“我看見了。”項陽的話鋒突然一轉,灼然注視着戴待。戴待的身子一僵,手心直冒汗,明明猜出了項陽的意思,還是抱着僥倖的心理問:“你看、看見了什麼?”
項陽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的磕巴。他搖搖頭,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其實,那次你被綁架,在廢棄工廠,我就發覺,那個男人對的態度不同尋常,儘管你和他似乎並無什麼互動。顧質那個傻蛋,當時只顧着緊張你,還不如我來得敏感。”
“我剛剛說過,我怕自己不瞭解內情幫倒忙。再加上後來似乎沒見你們鬧什麼問題,所以我纔沒和顧質提過。戴待啊戴待,”項陽又嘆一口氣:“看見你和那個所謂朋友的男人公然在我的四季風門口做出親密的舉動,身爲你和顧質共同的朋友,我着實很爲難。”
其實,還是可以解釋,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然而,約莫是面對項陽的一連串循序漸進最終闡明他的目的的良苦用心,戴待莫名地不想狡辯。
沉默少頃,她轉身背對項陽:“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我白費口舌了嗎?”項陽頓時有點無奈地籲聲,滯了滯,頗爲感慨地轉了話題:“我和阿祺……我和阿祺或許是不會有結果了……”
戴待聞言扭頭,項陽略微慘淡地扯出一抹笑,又迴歸正題:“本來我在想,我們四個人,總要有一對順利,纔對得起我們的青春,才能讓我對愛情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可最近我發現,分開,不一定就是不幸福。”
“戴待,你和顧質若是能繼續好下去,自然是圓滿的。但如果,如果……”項陽想了一下,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乾脆直接跳過:“我只希望,你該放手的時候放手,不要傷害顧質。”
言畢,項陽又覺得自己話有點好笑,“……不過顧質那傢伙,爲了你折磨了自己這麼多年,你要是放手,對他也是種傷害,他大概會瘋掉……”
他拍了拍戴待的肩,好像在說“你好自爲之,仔細想清楚”,然後拐着腳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咕噥:“我真是在醫院呆久了沒人說話,纔像老婆子一樣囉嗦了一大堆……”
項陽離開後,戴待在原地站了許久。
漫長的一天,混沌的一天。一天下來,腦袋完全處於接收的狀態。接收了太多的信息,攪得她的思緒更加混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着電梯上樓,等她晃回神來時,周媽已經叫喚她第五遍了:“戴小姐,你怎麼了?臉色特別不好看。”
“沒、沒事。”戴待搖搖頭,沒在客廳見到那抹熟悉的小身影,連忙問:“小顧易呢?”
周媽回道:“天氣不好,小少爺沒去康復中心上課。在睡午覺還沒起呢,你回來前,我正準備喊他起牀。”
“不用,”戴待伸手攔住周媽,“我去,我去喊他就好。你到廚房幫我準備一下待會兒晚飯的食材,小顧易的東西都放在下面兩格,你知道的吧?”
“知道。”周媽應着,遵照她的吩咐,就要往廚房去,戴待忽然想起什麼,又叫住她:“顧質……顧質回來過?”
周媽稍一愣,隨即如實相告:“是,說是天氣緣故航班延誤,在機場等了一個晚上,結果早上又取消了,所以中途回來過一趟,呆了一會兒又走了。”
戴待的脣瓣動了動,想要再多問點什麼,卡到喉嚨口,霎時又覺得無力,對周媽揮揮手:“我知道了……”
她抓着包走回臥室,關上門,背抵着門板,站了好一會兒,翻出充電器給手機充電。少頃,一開機,接連好幾條的短信涌進來,全部都是未接電話的提醒。
呆呆地盯着顧質的號碼,許久,戴待努力打好腹稿,深吸一口氣,回撥了過去。鈴聲一遍遍地響,她的心跟着一遍遍地提,緊張得不行,然而,響到自動掛斷,都沒有人接。
又撥了第二通過去。約莫一分鐘後,依舊自動掛斷,沒人接。
滯了片刻,戴待放下手機,不再撥第三通,走進衣帽間,穿過那扇小門,來到小顧易的房間。
小顧易竟是已經醒了,一個人坐在牀上,在她推門過來的瞬間,恰恰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戴待微微一愣。
光線有些昏暗,她連忙打開燈。
燈光亮起,照見他烏溜溜的眼珠子,戴待靜靜地和他對視着,慢慢走到他面前,在牀邊坐下。
“餓了嗎?”戴待揉了揉他鬆軟的頭髮。
小顧易沒有回答,但眼睛的焦距還在。
他看人的時間又比之前長,這樣被他盯着看,戴待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我……”
戴待伸手壓了壓自己跳動異常的心口:“如果餓了,就點點頭。媽媽帶你吃晚飯。點頭記得嗎?”她連忙做了示範,並提醒:“我們在學校學過的。”
小顧易仍舊沒有出聲,只是看着她。
半晌,不見他有更進一步的反應,戴待頗爲失望。
在康復中心學過的。雖然學得艱難,但他在課堂上,還是有過反應的。現在卻……
看來,還需要繼續加強訓練,一遍遍讓他熟悉,形成機械式的反應才行。
想着,她準備抱他出去,剛碰上他的手,就見他垂下眼皮的同時也垂下了腦袋,並似有若無地上下晃動兩下。
因爲弧度太小,戴待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連忙揉了揉眼睛。揉完眼睛後,恰恰捕捉到他點頭的最後一下,她的眼淚當即滑出眼眶,連醞釀的過程都沒有。
“血脈至親都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戴待摟住小顧易,戴曼給她的打擊終於崩不住:“只剩你了……媽媽只剩你了……真的只剩你了……”
小顧易一動不動,任由她摟着他低聲啜泣,直到被周媽的敲門聲打斷。戴待連忙擦了擦眼淚,這才抱起小顧易出去。
“戴小姐,你沒事吧?”周媽盯着她發紅的眼睛,面露狐疑。
“沒事。”戴待隨口回答,沒做過多的解釋,只是把小顧易暫時交到她手裡,自己轉身去了廚房。
大抵因爲小顧易的緣故,積鬱紓解不少。不過,直到晚上收拾小顧易上牀睡覺,顧質都沒有回她的電話。心中不可避免地感到不安,越是不安,她越不敢再打過去。
包裡,那份文件袋尚靜靜地躺着。戴待這纔想起,自己不該把它帶到四季風來。帶過來,反而沒有安全的地方可以存放。
思忖着明天還是將它帶去餐廳叫苗條幫她再帶回公寓去,她默默地抽出文件袋,打算趁着今晚顧質不在,把資料好好地消化消化。
因爲早有計劃要通過結婚再離婚來爭取tk的股份,這幾年,她都在悄悄蒐集市面上的散股,偶爾也有一些大戶,不論多少,希望積少成多,能在將來有所作用。只是,她不太熟悉股票交易,所以,一直都是段禹曾在幫她做這些事情。
之前段禹曾給的一份資料,她其實還沒看,想着反正都是現成的數據,她用不着二次處理,因此沒怎麼上心。但這一次,段禹曾言明要她親自出馬作爲鍛鍊,就算再傷腦筋,她還是得熟悉。
是新蒐集到的幾個打算“攻取”的一些投資人的資料。戴待稍微瀏覽了一下,卻在看到最後一頁上出現的名字時,禁不住愣怔。
封奇……?
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
夢境和現實的畫面斷斷續續混混沌沌,有從小到大戴乃遷匆匆的身影,有那三年在南城和戴曼生活的點點滴滴,穿插着五年前顧質冷漠的眼神,四年前鮮血淋漓的夜,法國那段時間支撐着自己的那些信念,一會兒又回到她和顧質的曾經,然後間或回榮城以來發生的一件件事。就像把她人生中的大事重新演繹一遍。
而不知是不是小顧易最近給她的驚喜太多,醒來前的最後一幕,小顧易笑着喊她“媽媽”。
戴待猛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小顧易安靜的睡顏。 來時綣綣,別後厭厭:
他的睫毛特別地長,宛若一把小刷子。
她忽然在想,身爲一個男生,若是他的睫毛一直保持着這樣的長度,豈不是會把小姑娘們嫉妒羨慕死?
說起小姑娘,她不由記起在南城遇到的宋梓恩小盆友,記起小顧易因爲她的哭聲而捂住耳朵的事兒。
戴待凝眉。
那件事之後,她困惑了特別久。要說哭聲的響亮程度,宋梓恩肯定是比不過康復中心裡的幾個孩子。小顧易在康復中心呆了很久,什麼樣的吵鬧沒經歷過,那一次的反應,究竟是宋梓恩的哭聲哪裡比較特殊呢?還是,小顧易果真比以前敏感?
這一思考,她倒是又記起,上回和許芮醫生約過見面詳聊的事。當時說是要出遊一個星期,算算時間,差不多該回來了吧?還是要主動打電話問一問。
想着,戴待坐起,準備起牀洗漱,猛然發現小顧易不知何時也已經睡醒,正睜着眼睛注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