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裡, 姜雪寧坐在左側,擡眸瞅着自己右邊坐的這人,不由納悶:看着也是身量頎長瘦瘦高高一人, 可肚子裡這顆膽怎麼就長得這麼肥?
她想過對方會來找自己, 可沒想到這麼快。
才過了沒兩天呢。
蕭定非壓根兒就沒帶那礙事的管家進來, 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眯着眼睛一副享受模樣, 笑眯眯地道:“二姑娘不是說過罩着我嗎?”
姜雪寧一哂:“你倒記得清楚。”
蕭定非兩手捧着那茶盞,唉聲嘆氣:“二姑娘可不知道,我在京中可是舉目無親, 今兒個上午在金鑾殿還把我那便宜爹給得罪了。”
姜雪寧很給面子:“哦?”
蕭定非於是添油加醋把早上朝議的情況講了一遍,可完全沒有半點自責模樣, 反而手舞足蹈, 言語之間竟有點得意, 好想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姜雪寧就知道,這壓根兒一壞胚。
上一世蕭定非就很親近自己, 究其因由,一是因爲她當時與蕭姝、與蕭氏都是敵對關係,鬥得正狠,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二麼,蕭定非這人做什麼都看臉, 登徒子好色鬼, 偏她又是愛吊着人撩撥的, 可不是臭味相投撞一起了嗎?
她也喜歡蕭定非這號人。
沒辦法, 一把好刀, 常能捅得蕭氏一族跳腳,還拿她沒辦法。便是蕭姝那樣高高在上不變色的, 也常被氣得喝藥降火。
至於這一世……
姜雪寧看了看對方那說什麼話目光都在自己臉上轉悠的架勢,心裡認定“看臉”這一點是沒變的,可另一點原因大約是因爲她與勇毅侯府的關係?
勇毅侯府乃是蕭定非外家,燕臨是他表弟。
京城裡誰不知道她同燕臨關係好呢?
一想到燕臨,姜雪寧心情倒低落了幾分,回過神來時只聽眼前這位越說越誇張,什麼皇帝都差點對他感激涕零,蕭遠被他氣得跺腳哭號……
牛都要吹飛到天上了!
她頓覺頭疼,不得不及時出言打斷:“世子,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你想讓我怎麼罩着你?”
蕭定非正吹到興頭上,恨不能說連那姓謝的都要給自己跪下了,乍然被人打斷,心裡還有點不高興。可擡起眼來一看,打斷他這姑娘脣紅齒白,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細細一彎罥煙眉柔柔地畫進人心裡,便覺得連着心尖尖那一塊兒都麻起來,通體舒泰,哪裡還記得什麼不快?
他討好似的向她湊了湊:“也沒什麼,想討教討教。”
姜雪寧挑眉:“討教?”
蕭定非掰着手指頭:“你看啊,我有一個便宜爹,有一個便宜妹妹,有一個便宜弟弟,還有一個便宜的後媽。唉,我這麼個人一回來,他們肯定不痛快,想搞我。聽說你當年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當年回來就折騰得一家上下不得安寧,我本是想來向你學學。可我一琢磨,蕭氏可比姜府厲害多了吧?你說,我要不要當一陣縮頭烏龜,先保命,把地皮踩熟了再跟他們搞?”
姜雪寧:“……”
怎麼她就成了“混世魔王”?
蕭定非眨眨眼:“怎麼,哪裡不對?”
姜雪寧微笑:“不,沒有。只是在想,你想當縮頭烏龜,怕也沒用吧?”
蕭定非不解:“有講頭?”
姜雪寧一副過來人的架勢,慢慢道:“這裡面學問可大了。要知道,人都是挑軟柿子捏的,你一開始就示弱,是個人都覺得你好欺負,往後甭想安生了,誰想想要踩你一腳。想想你往日在天教過的是什麼日子,如今回了京城,回了自己的家,難道還要過得比在天教的時候還憋屈不成?那你回來幹什麼?何況你都得罪了他們了,縮着又有什麼用?”
蕭定非點點頭道:“有道理啊。”
姜雪寧瞅他這模樣,不信他想不到這一層。
但人跟人不就是裝嗎?
她笑笑道:“定非公子在世上,有什麼志向嗎?”
蕭定非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吃最好的喝最辣的睡最漂亮的,活得痛痛快快,誰也別想讓老子回去過苦日子!”
嗯。
和上一世的回答一模一樣。
姜雪寧放心了,掛着十二分良善的笑容,道:“那你知道是誰妨礙了你過好日子嗎?”
蕭定非心道“除了那狗逼姓謝的還他媽能是誰”,可又一想吧,沒謝危他也沒今天這日子。
只是這話不能對姜雪寧講。
他一副洗耳恭聽表情:“誰呀?”
姜雪寧忽悠他:“正是蕭氏啊。”
蕭定非正色起來:“怎麼講?”
姜雪寧循循善誘:“你知道勇毅侯府?”
蕭定非道:“知道,我外家嘛,都倒了。”
是啊,都倒了。
姜雪寧微微搭了眼簾,想起燕臨生辰那一日,蕭氏姐弟雙雙出現在宴席上,那所言所行,更有後來蕭遠一番囂張作爲。
眉目間便多了一分冷意。
只是她沒泄露,眨眼又笑起來,續道:“我都替世子覺得可惜。一別京城二十年,卻被人鳩佔鵲巢。那蕭燁一個續絃生的,卻把自己當了世子,位置還沒下來呢,就在京中作威作福。姐弟兩個都甚是囂張,霸佔了你的名分,你的位置,花着你的錢財,享着你的福樂!這口氣,我想想都不能忍呢。倘若侯府還在,燕夫人未因心思憂鬱身故,必定站在你背後爲你撐腰,哪兒輪得到什麼國公爺在金鑾殿上訓斥你?當年要不是燕夫人嫁給他,這國公爺的位置他只怕還拿不到手呢。一幫恩將仇報的小人!世子,你堂堂一介男兒,可不該在這樣一幫畜生的面前弱了氣性吧?”
蕭定非若有所思:“是不該。”
姜雪寧注視着他,心知這是個一肚子壞水兒的,今日來找自己只怕也沒打好主意,可也不介意相互利用一下,於是慢悠悠道:“你初到京城,若不知怎麼搞事,要不我教教你?”
蕭定非終於燦爛地笑了起來:“二姑娘對我可真是太好了。”
繞半天,他要的就是這話!
光他自己可不敢去搞事,天知道那姓謝的得不得拿自己開刀?可倘若他從姜雪寧這裡“學”了招數去,姓謝的可就怪不到他身上了吧?何況他順着姜雪寧的話一琢磨,姓謝的雖從未跟他交代過到了蕭氏要怎麼做,可他若真當了個縮頭烏龜,姓謝的嘴上不說,心底必在冷笑。
當下姜雪寧便揚聲叫外頭守着的小廝滾遠點,等人走開了之後,才叫蕭定非附耳過來,嘰嘰咕咕說了大半個時辰。
蕭定非頻頻點頭。
末了告辭時,他滿面春風,看姜雪寧跟看廟裡供的菩薩,拱手道:“皇帝賞賜了我好些東西,怕該送下來了,改日我叫人擡了來孝敬二姑娘。”
姜雪寧看着他也覺心情大好,客氣兩句,目送他從廳內出去。
*
國公府的馬車在外頭候了已不知多久。
管家和車伕臉色鐵青,在入夜的寒風裡縮着脖子,凍得瑟瑟發抖,眼見蕭定非腳步輕快地從姜府出來,差點沒恨得咬碎一口鋼牙!
蕭定非可不搭理。
他從姜雪寧處告辭之後,就跟拿了免死金牌似的囂張,鼻孔朝天,誰都不看一眼,跳上馬車便道:“還他媽愣着幹什麼?小爺回府看看去。”
管家險些氣暈過去。
可畢竟也是在國公府這樣的地方混出點資歷和位置的,倒也忍得氣,且還想蕭定非這樣的必定成不了大器,等回去之後稟告夫人,夫人一高興說不準大大有賞。
是以他一路都壓着火,只等着回府看公爺和夫人治治這狂徒。
定國公府可是京中豪門,宅邸佔了有半條街,釘着門釘的硃紅色大門外頭兩座石獅子看着異常威武。
這會兒府門大開,可馬車卻要往側門去。
蕭定非從車裡出來便瞧見了,眉頭一挑,竟根本不搭理那管家的引路,擡腳就往大門走。
管家嚇了一跳,攔在蕭定非面前:“公子,這大門可不是給您走的。”
蕭定非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兒。
他就是個橫的,冷笑一聲,一腳就給這陰陽怪氣的老東西踹了過去:“公你媽子!你小爺我是二十年前先皇就親自封過的世子,再瞎他媽叫一聲兒,老子就砍了你腦袋提到宮裡去!看看誰給你個公道!”
管家一路接他回來,雖覺得他不大愛搭理人,可也沒覺得他有這般囂張,哪裡能料到他才一下車來就能變臉,徑直給自己一腳?
膝蓋上一痛,人就直接被踹翻滾了出去。
跟個滾葫蘆似的,地上灰塵沾了滿身,腦袋也磕到了正門前的臺階上,痛得他叫喚起來。
蕭定非卻是看都沒多看一眼,天教裡更慘更狠的事兒見多了,這點連個屁都算不上,甚至懶得挪個位置,順便一腳踩在這人胸口上便踏上了臺階。
守門的侍從早都看呆了,誰敢攔他?
就這麼埋下腦袋眼睜睜看他走了進去。
這會兒宮裡來送賞賜的傳旨太監纔剛走,廳裡面蕭氏一干人等都在,桌上擺的飯菜早涼得差不多了。
蕭遠一張臉難看至極。
蕭燁在通州壞了一條腿,如今帶着傷也坐在旁邊。
國公夫人盧氏年紀比蕭遠小上幾歲,如今看着還是風韻猶存模樣,保養得極好,只是聚攏的眉目間難免也多幾分陰沉。
蕭姝今日也特意出了宮。
在聽到蕭定非回京的消息時,太后就已經昏厥過去,太醫診治說是情緒太激動。慈寧宮對外都說太后娘娘是看到蕭氏的骨血回來,高興得昏過去的。
可蕭姝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對整個蕭氏來說,甚至對皇族而言,“定非世子”這四個字都像是一道魔咒,打落下來便能激起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讓人且驚且怒且怕。
打從蕭定非踹了管家從大門走進來時,就有人一溜煙跑在前面進來通傳。
蕭遠一聽便是冷笑。
他決心要給這不孝子一個下馬威,好生治治他,是以故意端了架子,遠遠見着人進來,坐在位置上動也不動一下,只道:“還知道回來!”
蕭定非一路從大門走到此處,只覺蕭氏這府邸實在是太大了,入目所見假山亭臺,雕樑畫棟,簡直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太奢侈了!
想想這以後都是自己的,可真是高興得不得了。
因而他擡腳走進門時,臉上也是掛着真摯至極的笑容的:“哎呀,都在等本世子呢?你們懂事可就再好不過了,本世子也正琢磨剛回來,要給你們立立規矩呢,眼下都在倒省得本世子一個個去尋你們。”
什麼?!
蕭遠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猝不及防之下甚至沒想到要接什麼話。
蕭燁可說是心裡那口氣最不平的人。
往日京城裡誰不敬他是未來的定國公世子?父親母親也一直告訴他,待得他及冠之後,便可名正言順向聖上爲他請封世子之位。
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如今竟然告訴他,他當年那個救過皇帝、被先皇封過了世子的兄長,竟然沒死!
他一見到蕭定非,一雙眼都要紅了,罵道:“憑你是誰也敢立規矩?長幼尊卑,父親可還在呢!你不先向父親行禮嗎?”
蕭定非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人。
他不由轉過頭來,左瞅瞅,右瞅瞅。
對對方的責斥,他倒沒什麼感覺。畢竟當乞丐從小被人打罵大,可不是三兩句就會被激怒的性情。
只是瞅瞅吧,覺得這小公子長得也實在太次了點。眼睛眉毛固然好看,拼起來卻顯得刻薄陰毒,一股小家子氣,縱然是他素來不想承認姓謝的神姿高徹,可打量蕭燁,實在趕不上謝危十中一二。
蕭定非不由搖搖頭,嘆了口氣,道:“你過來。”
蕭燁一愣,沒明白這人什麼意思。
蕭姝看着這人一身的做派,不知爲什麼,竟然想起了當初在宮裡,姜雪寧公然栽贓尤月時那種有恃無恐、囂張到目中無人的架勢,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蕭定非見他不過來,心想這小朋友還不大好騙,於是走了過去,十分自然地擡腳踩在了他面前那一方擺滿了玉盤珍饈的方案上,左手拿起了盤裡一隻雞腿,啃了一口,笑笑道:“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蕭燁坐着,他卻擡腳踩着他桌案。
這儼然一種侮辱!
從小到達蕭燁又哪裡受過這等鳥氣,開口便冷笑想要羞辱他:“果真是天教蛇鼠賊窩裡學來的下等人架勢——”
可根本還沒等他把話說完!
亮堂堂的廳裡只聽得“啪”一聲脆響!
蕭定非右手擡起來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耳光,力道之狠,打得他腦袋都偏了過去,差點一個趔趄摔到旁邊地上!
“燁兒!”
“你做什麼?!”
兩聲驚急的怒喝幾乎同時響起,是蕭遠和盧氏萬萬沒想到他竟忽然向蕭燁動手,終於沒能坐住,豁然起身來,向他怒目!
蕭姝也沒好到哪裡去。
她何曾見過這樣的渾人?
那一巴掌之狠,讓蕭燁半張臉都高高腫起來,看着觸目驚心!
她眼皮跳了起來,寒聲道:“定非兄長才回家中,便這般容不下手足兄弟,傳出去怕要敗壞德性吧?”
蕭遠則是沉着臉朝蕭定非走過去。
蕭定非瞅他一眼,回眸來看見剛纔被自己一巴掌打蒙的蕭燁好不容易又坐直了回來,張嘴似乎便要向他說什麼,喉嚨裡便發出低低一聲笑,反手又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廳裡蕭遠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廳外伺候的僕人更是全都嚇傻了!
蕭定非把眼看着便要昏過去倒下去的蕭燁拎了起來,似笑非笑回頭向蕭遠道:“勸你冷靜一點,要知道我可是謝少師這一趟帶回來的重要人,聖上剿滅天教可還指望着我給消息呢。你要敢對老子動手,老子就能讓你這兩個‘續絃生的’變成‘奸生的’!”
蕭遠只覺得腦袋裡一陣氣血亂串,人年紀大了,何曾受過這麼強烈的刺激?
擡手捂着自己胸口,他眼前一片發花,竟是站不大穩當。
身子一陣搖晃,險些跌坐在地。
盧氏驚懼交加,眼淚都出來了,搶上去忙將蕭遠扶住,哭道:“老爺,老爺你怎麼了!”
蕭遠好不容易纔喘勻了氣兒,顫抖着道:“你,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蕭定非只覺得這家人安生日子過慣了,這一點折騰都受不了,實在太他媽掃興,不由搖頭嘆了氣,涼颼颼道:“不想幹什麼。只是吧,你們這幫狗日的好過了,老子的日子就好過不了。”
實在不是老子想跟你們作對嘛。
他心裡想,你們的好日子今兒個就算到頭了,要不搞死你們老子可不好交差!
蕭姝自來是難得的聰明人,曾在腦海中無數次構想過蕭定非回到蕭氏之後的情況,可卻沒有一種能跟眼前的場面對上。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誰見了都覺得棘手。
只是她還算得上冷靜,悄然緊握了手指,強迫自己不要發作,掛上笑容道:“聖上器重兄長,世子之位總歸是兄長的,他日國公府也是兄長的。同是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兄長實在沒有必要對我與弟弟如此忌憚……”
“你這臭娘們兒再敢叫一句‘兄長’,我保管你往後死都不知道怎麼死。”蕭定非聽了這“兄長”二字都感覺出了萬般的虛僞,瞧她雖然一張好看的臉,可從頭髮絲兒到衣角片兒,沒一處不透着讓人厭煩的假,看一眼都覺得倒了胃口,不由輕輕嘀咕了一句,“醜得過分,窯子裡的姐兒都比這順眼!還美人,花多少錢才能吹出來?”
雖是嘀咕,可聲音卻不小。
蕭姝讀的是詩書禮儀,也是京城遠近聞名的美人,從來只聽人恭維,何曾聽過人將自己與那青樓女子作比,一瞬間已是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