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忽聽嗖的一聲,林子裡飛出一隻破鞋,不偏不倚打在刀上。少女虎口劇痛,短刀隨着破鞋飛了出去。只聽一聲長笑,樹林中晃出一道人影,這一躥後發先至,趕到破鞋前,憑空將鞋穿了回去,跟着大袖飛揚,翩然落地。二人定眼瞧時,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儒生。他頎長個兒,意態瀟灑,儒衫破破爛爛,初看邋遢,細細一瞧,卻有一股子破衣蔽履掩飾不住的清華之氣。
少女看到他露了這手輕功,心裡打了個突,叫道:“你是誰?”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一轉,笑道:“果然是‘黑水一怪’的徒弟,動不動就要斷人手腳。”那少女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我師父的大名,就滾遠一些,不要礙着姑娘辦事。”那儒生只是微笑。
樑文靖自那儒生現身,便覺眼熟,細細瞧了一陣,猛可叫道:“哎呀,你是山道上吟詩的儒生?你、你沒摔死?”
儒生點頭笑道:“你這娃兒很好,在蜀道上對我施以援手,事後又掛念我的安危,怕我失足摔死。雖是一念之仁,也必得善報。”他字字褒獎,樑文靖卻羞得擡不起頭來,暗忖此人武功如此高明,自己竟還擔心他酒後失足,真是有眼無珠,
少女聽他二人說話,似乎還有交情,不禁心中打鼓:“這儒生本領很大,我打他不過,還是先逃爲妙。”想着美目一轉,忽地抓着樑文靖,縱身躍起,這一下動若鬼魅,用上了幽靈移形術。不料身在半空,他手中忽輕,樑文靖被一股大力拉拽,嗖地橫掠三尺,落到儒生手裡。少女大驚,只聽儒生嘻的一笑,足不擡,手不動,忽已搶到她身前,做個怪相,一口氣噴在她臉上。
少女只覺酒氣衝來,不由眼痠鼻熱,打了一個噴嚏,飛也似向後一縱,看見地上被打落的短刀,一把拾起,叫聲“死窮酸”,短刀卻化爲流光向樑文靖刺到。這一刀名叫“修羅追魂”,是她師門絕學“修羅滅世刀”中殺招。“修羅滅世刀”共有七般變化,一刀既出,不死不休,此時聲東擊西,更添詭奇。
儒生又是一聲輕笑,伸手抓住樑文靖背心,手舞足蹈地向後飛竄,少女連聲嬌叱,緊追不捨,二人一進一退,身法都快的出奇,樑文靖聽得耳邊風響,整個身子如在雲端霧裡。
兜了七八個圈子,少女的刀鋒仍在一尺之外,眼看刀勢將盡,不禁大爲焦急,忽見那儒生腳下一絆,好似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左腳有意無意,向上蹺起。少女大喜,恨不得一刀下去,將這兩個男人劈成四段。不料眼角瞥處,儒生的左腳巧而又巧,竟往自己的“曲池”穴撞來,她的手臂便似送上去一樣,眼看着那隻臭腳頂在手腕上,“嗖”的一聲,短刀再次脫手,落入溪流之中。
少女應變極快,刀才脫手,左掌吞吐若電,往儒生臉上斜劈,存心打他一個嘴巴出氣。不料儒生右手正抓着樑文靖,這小子雖然四體不勤,可還不想啃泥巴,眼看顏面貼地,慌忙用手一撐,藉着他這一份力,儒生腳下如安機簧,倒掠而出,笑吟吟立在遠處,讓少女一掌落空。
少女師出名門,兩招一過,便知這儒生看似忙亂,實則意在玩敵,自家每招每式無不在他算中,再打下去徒添羞恥,她想到這兒,三十六計走爲先,轉身拔腿就跑。
儒生將樑文靖放在一旁,笑道:“逃命的功夫也是蕭老怪教的麼?”大袖一揮,冉冉飄過少女頭頂,信手一拂,無儔勁氣逼得她喘不過氣來,掉頭再跑,儒生又在前面,少女一頓腳,施展幽靈移形術,眨眼間連換了六個方位,讓人眼花繚亂。
儒生卻不慌不忙,左三步,右三步,悠悠閒閒,不改瀟灑儀態,就在他步履之間,恰似亙了一個無大不大的籠子,無論少女如何變化,都無法逾越一步。每每以爲脫身,儒生忽又到了前方,揮手將她擋回籠子。
樑文靖見少女如沒頭蒼蠅似的亂轉,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心中微感快意:“真是現世報,不過奇怪,她跑得如此快,這儒生卻走得如此慢,怎麼總能搶到她前頭?”
少女無計可施,急得破口亂罵:“死窮酸,臭窮酸,叫化子,大混蛋。”儒生哈哈笑道:“管你怎麼罵,我只管關門打狗、甕中捉鱉就是。” 少女聽過關門打狗,卻不知甕中捉鱉的典故,一時好奇,隨口問道:“甕中捉鱉是什麼?”那儒生微微一笑,還沒答話,忽聽樑文靖接口說:“這我知道,就是竹簍子裡捉王八。”
少女大怒,心道:“我打不過這個臭窮酸,難道打不過你麼?”一縱身,直奔樑文靖,樑文靖大驚失色,正要逃遁,不料那少女三步不到,又被儒生擋了回去。
少女想到自己剛纔還在這小子面前自誇天下第四,這會兒就被這個混蛋儒生逼得無路可逃,可說顏面掃地。最可氣的是,那個草包居然還在一邊嘲笑自己。她一貫心高氣傲,從未受過如此挫折,一時越想越氣,忽地止步蹲下,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儒生長於料敵先機,卻沒料到此着,不覺微感詫異,只聽她哭得嗚嗚咽咽,邊哭邊說:“你們都欺負我,師兄欺負我,臭小子笑我,死窮酸又用鬼身法戲弄我,如果師父知道……嗚嗚……你們都不得好死。”
儒生笑道:“你師父哪兒來這麼大的本事?”少女抹淚說:“你知道我師父的名號,就該聽說過‘黑水滔滔,蕩盡天下’,我師父天下無敵,他最疼我,知道你欺負我,一定把你碎屍萬段。”
儒生冷笑道:“天下無敵?那也未必。他與我鬥了百十次,也沒見佔着什麼便宜!”少女瞪圓了眼,喝道:“你吹牛。”儒生微微一笑,說道:“你知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可曾聽說過‘凌空一羽,萬古雲霄’麼?”
少女一愣,忘了哭泣,將儒生上下打量,猛可想起一人,不覺失聲叫道:“你是‘窮儒’公羊羽!”
少女的師尊“黑水一怪”蕭千絕出身契丹皇族,武功之高,心腸之毒,近似魔怪,早年橫行中原,無人能制,後來隱居白山黑水,不再出世,但餘威所及,南北武人聞之色變。此人一生目無餘子,此次弟子南來,他卻提到一人,讓他們千萬不可與敵。少女毫無見識,又受師父影響,素來狂妄慣了,聽了也沒放在心上,此時吃足了苦頭,才唸到師父叮囑,想起這個主兒來。
公羊羽笑道:“原來十餘年未見,蕭老怪竟記得我,可見他還有幾分自知之明。”少女情急智生,忙道:“你是和我師父比肩的前輩,我卻只是一個小女孩兒,你趁我師父不在,到這兒欺負我,豈不是以大欺小?”
公羊羽笑容忽斂,冷冷道:“小女孩兒?有隨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兒麼?”少女見他變了臉色,心頭一寒,嘴上卻不服輸:“那又怎樣,誰讓他打不過我?”
公羊羽哈哈大笑,笑聲清勁震耳,激得林中木葉飛墜,他一聲笑罷,朗朗道:“好啊,你也打不過我!我是不是也該在你身上取點什麼?”
少女不禁語塞,半晌道:“輸都輸了,隨你便是!”公羊羽見她擺出一副豪傑模樣,有心教訓,微微一笑,向樑文靖說:“把刀給我。”
樑文靖原本聽得好笑,應聲吃驚道:“拿刀做什麼?”公羊羽笑道:“你可吃過豬舌頭麼?”樑文靖道:“吃過。”公羊羽笑道:“好吃麼?”樑文靖老實回答:“好吃。”公羊羽點頭道:“聽說少女舌頭號稱三寸丁香,嫩滑無比,一定比豬舌頭還好吃,我這就割了它下酒,嚐嚐滋味。”
少女大怒,呸了一聲道:“你幹嘛不切你老婆的豬舌頭下酒?”公羊羽臉色一寒,一揮袖,嗤的一聲,短刀如具性靈,自溪水中一跳而起,公羊羽接過,冷冷道:“你儘管罵,反正能罵人的時候也不多了。”將刀指到少女嘴邊。少女望着明晃晃的刀尖,說不出的害怕,掉頭要逃。公羊羽一步踏上,拿住她肩頭,將她拽回來,厲聲道:“乖乖把嘴張開,少吃點苦頭。”
少女緊咬牙關,想到舌頭一去,就要做一輩子啞巴,不禁雙眼一閉,兩行淚水流了下來。樑文靖聽說要割這少女的舌頭,已是心神大亂,忽見她流淚,不知怎地,心中熱血一涌,忽然跨前一步,向公羊羽雙膝跪倒,連連磕頭。
公羊羽奇道:“你幹什麼?”樑文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將頭磕得砰砰直響。少女聞聲張眼,忽見樑文靖猛磕響頭,不由心下大奇:“割我的舌頭,你磕頭做什麼?”
公羊羽皺眉道:“小子,你先別磕頭,要說什麼,儘管說就是了。”樑文靖剛想說話,但一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少女心想:“我還沒成啞巴,這小子卻先啞了嗎?”
公羊羽絕頂聰明,察顏觀色,料到幾分,笑道:“你是要我饒了這丫頭?”樑文靖一愣,紅着臉默默點頭,公羊羽搖頭道:“若不是我那隻鞋子,你這條腿就喂狗吃了,女娃兒如此狠毒,你何必幫她求情呢?”樑文靖被他這麼一問,又不知該說什麼,乒乒乓乓又磕起頭來。
公羊羽眼珠一轉,笑道:“好吧,我不割她舌頭了。”樑文靖大喜,忙道:“多謝先生。”少女躲過一劫,也是暗暗歡喜,瞅了樑文靖一眼,但見他額頭烏青,眼角隱有淚痕,一瞬間,不知爲何,心頭竟是一亂,不敢再瞧他臉,忙將目光移開。
忽聽公羊羽笑道:“舌頭不割,懲戒卻斷不可免。小子,你這麼愛護這小妞,我把她送給你做媳婦如何?”
這一句話好比晴空霹靂,震那少女目瞪口呆,呆了呆,低眼一瞧,忽見樑文靖正偷眼瞧來,不由氣惱萬分,罵道:“臭小子,你賊眼兮兮地瞧什麼?再瞧一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樑文靖嚇得低下頭去,一顆心撲撲直跳。
少女氣得哭出來,罵道:“死窮酸,你割我舌頭好了,我纔不要做這臭小子的媳婦。”公羊羽笑道:“我看他儀表堂堂,也未必配不上你。”少女氣道:“他窩囊廢一個,論武功還不及我師兄一根毫毛,這也配得上我麼?”
公羊羽淡淡一笑,放開她道:“若論武功,卻也好辦,我隨意指點他一個晚上,他也未必輸給你了。”少女冷笑道:“胡說八道,他這個德行,別說一個晚上,再練一百年,也只配給本姑娘提鞋。”
公羊羽似笑非笑,說道:“他若勝了你,又當如何?”少女不假思索,衝口而出:“我就嫁給他做媳婦!” 公羊羽拍手笑道:“一言爲定。”少女話一出口,便覺後悔,偷看樑文靖一眼,見他匍匐在地、額頭烏青,只覺這人又猥瑣、又怯懦,心中厭惡不堪:“這小子算什麼?說他一夜間打敗我,還不如說綿羊吃了老虎,蝸牛跑過駿馬呢。”當下一咬牙,點頭道:“一言爲定!”
公羊羽烏黑的瞳子裡精芒一閃,恍若濃雲中劃過一道閃電,忽地哈哈大笑起來。少女氣惱道:“有什麼好笑的?我們蒙古人可不像你們漢人,說話一定算數。”
公羊羽打量她一眼,笑道:“你是蒙古人?可有姓名?”少女撅嘴道:“我幹嗎給你說?”公羊羽笑道:“我先立此存照,將來你輸了賴賬,我也好拿你的名字到江湖上傳揚,說是蕭千絕的弟子爲人奸詐無信、食言而肥。”
少女怒啐一口,道:“你才食言而肥,肥成一個大胖子。”但瞧公羊羽神色從容,又覺忐忑,想了想,咬牙道:“我隨師父姓,漢名叫做蕭玉翎。”樑文靖一聽,忙將這三個字默唸十遍,牢牢記在心裡。
公羊羽笑笑,一揮袖,蕭玉翎身子一麻,忽地軟倒在地。樑文靖哎呀一聲,搶上去扶住蕭玉翎,急道:“公羊先生,你……你傷了她麼?”公羊羽含笑不語,樑文靖被他瞧得窘迫,訕訕低頭下去,忽聽公羊羽笑道:“你急什麼?我不過閉了她幾處穴道,讓她安靜一些。唉,傻小子,媳婦尚未娶到手,就先向着她了?”
樑文靖羞慚萬分,深感入地無門,只聽公羊羽又說,“你先將她抱到那塊石頭上去。”樑文靖應了,低頭一瞧,蕭玉翎兩眼噴火,似要將自己燒出兩個窟窿,趕忙扭頭不看,將她抱了起來,但覺嬌軀溫軟,如綿如玉,一時心猿意馬,雙腿發軟,幸得長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了,將蕭玉翎抱向那塊大石。只恨路途太短,須臾便至,溫存未久,便要撒手,他戀戀不捨地望着蕭玉翎,見她目蘊怒色,不由心想:“姑娘你千萬別怪我,這都是公羊先生的主意。”但終究被她瞧得羞愧起來,低頭一摸岩石,又冷又溼,忙又扯了許多野草鋪在石塊之上。
放下少女,樑文靖已是汗流浹背,低頭一瞧,蕭玉翎目光似乎柔和了許多。樑文靖不覺一顆心突突直跳,望着那雙剪水雙瞳,不覺癡了怔了。
公羊羽冷眼旁觀,瞧到這時,才笑道:“小娃兒不用急,待會兒你勝了她,有的是機會看呢!”樑文靖羞窘道:“我、我……”公羊羽笑道:“怎麼,你不願要她做媳婦?”樑文靖雖覺此事不妥,可也不願口出違心之言,一時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公羊羽一笑,又道:“你去溪邊取四十五顆鵝卵石來。”樑文靖道:“要這麼多幹嗎?”公羊羽道:“取來就是。”樑文靖無奈,到溪邊揀了四十五顆石頭,用衣服兜了過來。
公羊羽將四十五枚石子擺了個圖案,問道:“你認得這個麼?”樑文靖定神瞧了瞧,點頭道:“認得,不就是個王八麼?”他言者無意,蕭玉翎聽者有心,想起方纔那句“甕中作鱉”,心中大惱:“這個臭窮酸,不但打我抓我,還擺個王八圖形來羞辱我?”正自生氣,忽聽樑文靖一聲驚叫:“不對,這個圖案我見過,這是洛書中的九宮圖。”蕭玉翎心想:“我只聽說過釀酒的酒母,這酒公又是什麼玩意兒?”
忽聽公羊羽咦了一聲,問道:“小子你認得這圖?”樑文靖說:“我爸爸有個朋友名叫玄音道長,住在華山上面,他精於先天易數,奇門遁甲,平時給我說了一些,他說這九宮圖‘二四爲肩,六八爲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形如玄龜’。這一至九九個數,不管橫加豎加,還是斜着加,結果都是十五。”他平日多有呆氣,說起這學問之事,忽地興致大好,口若懸河。蕭玉翎不懂他說些什麼,但聽他說得流利,也是暗暗稱奇。
公羊羽沉默一下,笑道:“很好,你知道九宮圖的原理,便省了我不少工夫。”他邁開步子,漫不經意地在溪邊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了四十五個一寸來深的腳印,與石子排列的形狀一般無二。公羊羽指着其中兩個腳印:“小娃兒,你從這裡到那裡,要走幾步?”
樑文靖估量一下,說道:“五步!”公羊羽搖頭道:“不對,我說只要兩步。”蕭玉翎四肢僵硬,口不能言,頸項卻能扭轉,她竭力瞧去,略一估量,暗罵道:“臭窮酸大放臭屁,哼,我使‘幽靈移形術’,也要四步才能走到!”
公羊羽見樑文靖神色遲疑,不由笑道:“不信麼?”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出腳方位怪異無比,僅走了兩步,便落在第二個腳印上。蕭、樑二人均是傻眼,樑文靖叫道:“怎會這樣?”他撓了撓頭,連蹦帶跳,使盡全身氣力,仍然五步纔到,不由大呼邪門。
公羊羽笑道:“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三才歸元掌的根基‘三三步’。”樑文靖怪道:“三才歸元掌?三三步?”蕭玉翎一聽,大爲歡喜,心道:“臭窮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回可是大大的失算了,既然要教武功,便該讓本姑娘迴避迴避。既然讓我瞧見了,我比這臭小子聰明十倍、伶俐百倍,只怕這武功他沒學會一招,姑娘我便學了個十足十,待會兒再想出破解之法,豈不將這臭小子打個滿地找牙麼?”她越想越美,抖擻精神,只瞧二人動靜。
只聽公羊羽嘆道:“這門功夫,以九宮圖之義爲基,窮天地人三才之變,與其說是一門武功,不如說是一門學問。”樑文靖喜道:“學問?”公羊羽道:“不錯,拿這三三步來說,與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你兩步就能走到,別人要走三步,你一步就能到達了。”樑文靖驚叫道:“這不是會‘縮地法’的神仙嗎?”
公羊羽笑道:“不錯,明白了這路步法的道理,這四十五步之內,你就是神仙。”樑文靖又驚又喜,搓手頓足一陣,忽又猶豫起來,望了蕭玉翎一眼,忽地泄氣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領啦,這武功,唉,我還是不學了吧!”
公羊羽奇道:“這是爲何?”樑文靖道:“先生讓我學武,是不是必要和這位姑娘比試?”公羊羽笑道:“是啊,這就叫比武招親。”樑文靖搖頭道:“這位姑娘對我並無好感,我便勝了她,又豈能讓她做媳婦兒呢?就算她不肯違背諾言,但心裡不喜歡我,這輩子也定然不快活。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所以這比試麼?還是免了。”
蕭玉翎千算萬算,不料他說出這番話來,當聽到“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這句時,心中微微有些感動:“這呆子並不太壞。”繼而又覺氣憤不平:“他說這話,不是篤定勝我了嗎?哼,癩蛤蟆打哈欠,真是胡吹大氣!”
公羊羽目不轉睛地瞧了樑文靖半晌,忽地笑道:“你說這話,足見心腸甚好,只是世事兇險,你爲他人着想,他人未必領你的情。你不願與這女孩子比試,她師兄妹卻未必放過你。你在客棧裡沒聽說嗎?只需聽過白樸說話的人,那蕭冷便一個不留,以你現今的本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逃得過他的快刀嗎?”
樑文靖一想到蕭冷的刀法,不禁打了個寒戰。公羊羽見他爲自己言語所動,暗暗好笑。其實他傳授樑文靖武功,本也存有私心,他與蕭玉翎之師蕭千絕原是一對夙敵,當年雙方囿於一個誓言,這十年再未爭鬥,只是二人仇怨極深,若有既不親自出手、又能挫辱對方的機會,萬無平白錯過的道理。公羊羽此次來蜀,原爲追尋一位故人,不料遇上這些變故。他囿於誓言,不能親自出手對付蕭冷,便沿途旁觀,弄清蕭冷與蕭玉翎的來意,又聽說蕭千絕有意將蕭玉翎嫁與蕭冷,便心生一計,專叫蕭千絕沒臉。
公羊羽見樑文靖猶豫不決,將臉一沉,冷冷道:“你學不學?想學就乖乖聽我的話;不想學,我解開這女子穴道,拍手就走。”樑文靖一想到蕭玉翎的兇狠,心想:“我方纔哄騙嘲笑她,她一得自由,我還有命嗎?”想到幾乎兒便被斷腿,忙道:“你別走,我學,我學。”
公羊羽微微一笑,俯下身子,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奧妙,這路步法因九宮圖的變化而變化,有些變化樑文靖以前曾聽玄音道人說過,可聽是聽了,如何用於武功,卻未細細想過,此時聽公羊羽一說,方纔驚歎“原來如此”,然而步法中更多變化,卻是公羊羽獨出機杼、超越前人之作,樑文靖聞所未聞,越聽越覺歡喜。他生來酷好讀書、熱衷求知,面對這奇妙精深的九宮之道,漸自神凝意專、渾然忘我了。
蕭玉翎這邊,卻是另一番光景,公羊羽手中演示,口中說話,她無不瞧得明白,聽得清楚,儘管如此,卻是一句都不明白,只聽一會兒“七三”,一會兒“八五”,一會兒“九二”,一會兒“四一”,蕭玉翎越聽越糊塗,但見樑文靖連連點頭、一副心領神會模樣,恨不得抓過這呆子,狠狠打一頓嘴巴,心中十分氣苦:“無怪臭窮酸留我在此,敢情欺負姑娘我聽不懂這些廢話!”
公羊羽講了兩遍,見樑文靖一點就透,心中也覺驚訝,當下再不多說,讓他獨自練習,自個兒揭開葫蘆,一邊飲酒旁觀。
樑文靖自出生以來,但凡練武,不離拉弓射箭、舉石鎖、舞大槍,從沒練過這種用心不用力的功夫,只覺這“三三步”深合本性,用心推敲其中變化,如飲醇酒,越飲越覺滋味無窮,禁不住依照公羊羽指點,在溪邊飛奔起來。他越走越快,忽地一個趔趄,摔了一跤,爬起來搔頭道:“難道走錯了?”說罷又走了一遍,甚爲順暢,可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樑文靖不由奇道:“哪裡錯了?”
公羊羽搖頭道:“步法沒錯,錯在自不量力。”樑文靖奇道:“自不量力?”公羊羽笑道:“這門功夫雖然合於學問,但畢竟是一種武功,須得氣力充足才能施展。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這個地步,一旦超過這個地步,就好比學跑的嬰兒,非得摔倒不可。”
樑文靖一聽,大爲失望。公羊羽淡淡一笑,說道:“這‘三三步’也不過是入門的功夫,再往上練去,還有“四四步”,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練到九九‘歸元步’時,纔算大成,到那時,你便似魚遊大海,鳥上青天,不拘成法,隨心所欲了。”
樑文靖聽得神往,問道:“我也能練到‘歸元步’麼?”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歸元步麼?以你的根基,再練一百年吧!”樑文靖驚叫道:“練一百年?那只有去西天佛祖那裡練了。”公羊羽見他灰心模樣,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也不必垂頭喪氣,我在你這個年紀,手無縛雞之力,還不如你呢!”
樑文靖雙眼一亮,接着露出疑惑神氣。公羊羽知他心中不信,也不申說,笑道:“不論如何變化,都不離這九宮圖,你若有心,將來依法推理,不難演化出其餘步法。只是我和那丫頭立下一夜之約,今晚時光短促,也只能教這三三步了。”樑文靖笑道:“我知道了,你教我這步法,是讓我趕快逃命?”
公羊羽面色一沉,冷冷道:“沒出息的小子,我教你這步法,爲的是堂堂正正勝她一場,娶她做媳婦!”樑文靖麪皮一紅,訥訥不語。公羊羽又道:“不過,僅靠這步法還不能勝她。”樑文靖奇道:“還有別的武功?”
公羊羽起身踱了數步,緩緩道:“若論凌厲,黑水武功天下少有,所以若要勝它,唯有批亢搗虛。‘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搗虛’,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頓了頓道,“時辰不多,我傳你三招掌法。”
樑文靖一聽要練拳腳,甚是悻悻。公羊羽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先別嫌累,那丫頭瞧着你呢,要活命的,非練這掌法不可。”樑文靖扭頭望去,蕭玉翎瞪着一雙美目,惡狠狠望着自己,他心中百味雜陳,嘆道:“公羊先生,我不想和她打,若她要打,我便使出三三步,教她打不着便是。”
公羊羽笑道:“你想得倒好,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轉,她便不動手,瞧着你轉,也能累死你呢。”蕭玉翎心中大喜:“臭窮酸好主意,只是先讓姑娘知道了,活該那小子倒黴。”
樑文靖但覺有理,轉念又想:“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當下勉強答應。
公羊羽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生自負,今日竟要三番兩次求這後生學習武功,若非定要讓蕭千絕栽個筋斗,只怕早就不耐,揚長去了。當下耐着性子,將掌法打了一遍,這三招掌法第一招名爲:“人心惶惶”,第二招叫“天旋地轉”,第三招叫做“三才歸元。”樑文靖依樣畫葫蘆,練了數遍,方纔學會。
蕭玉翎冷眼旁觀,暗自冷笑:“這掌法稀鬆平常,別說三招,就是三十招,我瞧上一眼也會了,這呆子還要打上幾遍,真是蠢牛蠢馬。”
公羊羽又道:“這‘三才掌’瞧來平常,須得與三三步合使才見威力。若說‘三三步‘是一張弓,‘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歸元掌’最難的不是做這弓與箭,而是如何把這三支箭射出去。”他言辭深奧,樑文靖聽得糊塗起來,只聽公羊羽又道:“‘三三步’雖難,只須有些小聰明,也不難學會,“三才掌”瞧來更加容易。不過,如何用“三三步”發揮“三才掌”的威力,用這張弓射出那三支箭,卻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了。只因‘三才歸元掌’處處不離一個‘三’字,故而心法也分爲三重,‘無妄識’與‘太虛識’太玄乎,以你的資質,今晚領悟‘鏡心識’也就不錯了。”
樑文靖越聽越玄,只覺一頭霧水。公羊羽看出他的困惑,笑了笑說道:“這路掌法一言以蔽之,在於洞察敵手的心意。若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對方的心意,你說會如何?”樑文靖不假思索,張口便道:“那就能搶先逃命。”
公羊羽目有怒意,喝道:“沒出息!你知道了敵手心意,就不會搶先一步,施以反擊麼?”樑文靖彷彿聽到了世間最奇怪的言語,瞪視公羊羽半晌,說道:“公羊先生,反擊我是萬萬不敢的,至於猜出對手的心思,那更是萬萬不能的。”
公羊羽冷笑道:“那可未必,你知道伯牙子期的故事麼?”蕭玉翎一聽故事兩字,心中沒的一喜,急忙側耳傾聽,只聽樑文靖說道:“這個故事我聽過的,話說伯牙善於鼓琴,鍾子期善於聽琴,伯牙鼓琴,心想着高山,鍾子期就說:‘巍巍乎泰山。’伯牙心裡想着流水,鍾子期就說:‘浩浩乎江河。’於是伯牙將鍾子期引爲之音,後者死後,伯牙終身不再鼓琴。”
他言者無心,蕭玉翎卻聽得癡了,尋思道:“這伯牙真是個癡心漢子,若是有人對我像他對鍾子期一樣,今生今世我也心滿意足了。”
正胡思亂想,卻聽公羊羽嘆道:“不錯,這世上某些人天生就有洞悉人心的本事,或能從琴聲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或能從字畫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所以說,從招式中看出武學高手的心意,那也不足爲怪。”
樑文靖苦笑道:“先生所言極是,可我卻不是鍾子期。”公羊羽冷笑一聲,兩眼望天道:“你既然不是鍾子期,爲何卻對我的字畫評頭品足,大言不慚?”樑文靖一呆,猛可驚叫起來:“你、你是白先生的師父,那、那幅太白行吟圖是你畫的?”
公羊羽冷冷道:“怎麼?不對嗎?”樑文靖撓頭道:“用、用玉虎打我的也是先生了?”公羊羽冷笑道:“小懲大戒,下次再敢妄言,瞧我打爛你的嘴。”樑文靖低頭道:“那我假扮淮安王的事你也知道了?”公羊羽點頭道:“不錯。” 蕭玉翎聽得莫名其妙,心想他說自己假扮淮安王,卻是怎麼一回事。
忽見樑文靖拔足便跑,剛一動身,就被公羊羽揪了回來,笑道:“去哪裡?”樑文靖奮力掙扎道:“你也要逼我做淮安王嗎?我死也不做的!”公羊羽哈哈笑道:“傻小子,誰要你作淮安王了?”樑文靖大奇,止住掙扎,呆呆望他。
公羊羽嘆道:“傻小子,你真愛做什麼千歲王爺,我才懶得管你的死活呢!”樑文靖鬆了口氣道:“你和白先生不是一夥的嗎?”公羊羽冷哼道:“那小子抱着臨安小朝廷不放,我早就不認他這個徒弟了!哼,說什麼大宋江山,三百年前,哪有什麼大宋,又說什麼蒙古皇帝,哼,一百年前,又哪兒有什麼成吉思汗?蒙古人要的不過是他勃爾只斤的天下,大宋那個臭皇帝,也不過是要保他姓趙的江山。照我看,他們兩家,不過是兩條野狗爭一根骨頭罷了!”
樑文靖聽得張大了嘴,只覺這儒生的言語怪到極點。半晌才道:“你不是宋人?”公羊羽冷冷道:“是又如何?這大宋朝腐朽不堪,趙家小兒卻只顧享樂,弄得兵不兵,將不將,奸佞宵小,橫行朝野,忠臣良將,備受壓制,成日獻媚取寵於外國,窮於搜刮於百姓。這種朝廷苟延至今,已是一個大大的異數。”
樑文靖聽了,忍不住說:“大宋雖然不對,但若韃子佔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沒有好果子吃。我和爸爸在北方,就老被鄉里的韃子欺負。”公羊羽默然半晌,苦笑道:“不錯,趙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卻是無辜,我恨不能將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寢皮,但殺了他們,卻會給外族以可乘之機,但保住了這個大宋,也就保住了那個昏庸朝廷,他們又可以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直到吸盡老百姓的骨血,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保它何益……”他不斷重複這八個字,漸漸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說了七八遍,忽地激越長嘯,久久不絕,震得林中樹葉簌簌作響,一聲嘯罷,兩眼中流出淚來。
樑文靖被他這一嘯二哭,弄得手足無措,待了一會兒,才小心道:“公羊先生,你、你沒事吧?”公羊羽平靜下來,搖頭道:“我只是有許多事想不明白。這三十年來,我想報國,國已不國,想成家,卻妻離子散,想遠離塵俗,可又放不下哀哀黎民,結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終日。小子,這三十年來,也只有你從我的畫中看出了我的苦惱啊!”
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又道:“這些話說了,你小小年紀也未必明白,何況爲了你這小子,已經耽擱了我的大事!還是早早教會你這套掌法,大夥兒一拍兩散?”樑文靖忍不住問:“什麼大事?”公羊羽望着漫天星斗,眼中流露出一絲痛苦,喃喃道:“爲什麼、爲什麼她總是躲着我呢?”
樑文靖左右顧盼,奇道:“誰啊,誰躲着你。”公羊羽身子一震,怒道:“小子恁地多事?誰躲着我,與你什麼相干?”樑文靖被他一喝,噤若寒蟬。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擺手道:“罷了,我還是傳你‘鏡心識’吧!能否領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樑文靖心想你念頭古怪,我多半領悟不了。接下來,公羊羽說了一大通道理,大抵是什麼怯出雜念、寧靜心胸的吐納之法。公羊羽說完,又道:“黑水武功,千奇百幻,但無論變化如何詭奇,出招者的目的只有一個,所謂的變化不過是掩飾他的真實心意。所以說,你須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不要被眼中的變化所迷惑,而要用心鏡映出他的本意,只要做到這一步,再厲害的武功你也能從容應付?”
他見樑文靖神色茫然,不覺微微一笑,說道:“你先坐下,以我傳你之法,吐納一回。”樑文靖依言坐下,凝神吐納數下,忽覺一隻手掌按在自己的“百匯”穴上,公羊羽的聲音細若文蚋,在耳邊低低響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難以發揮‘三才歸元掌’的妙處,你我今日投緣,我將‘浩然正氣’的口訣傳你,用心聽好了。”話音方落,一道熱流從他頭頂涌入,分流入四肢百骸。
“走陽矯,入肩井,通神闕、交會陰,上行鳩尾,下入軲轆,養玉枕穴,轉膻中行,雙龍競走,鬥於期門,入于丹田……”隨着公羊羽極輕極細的聲音,樑文靖體內真氣鼓盪,奔涌疾走,經脈**酸癢,諸味雜陳,只因無法動彈,只好聽之任之,當公羊羽說道:“此法無所不包,無所不至,至陽至大,是爲浩然正氣。”樑文靖才覺頂上一輕,體內真氣已經自成氣候,充盈活潑,來去皆有次序,一時遍體陽和,竟然不捨站起;真氣九轉之後,他靈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漸入無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