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南岸,波瀾不興,潮聲陣陣,水鳥翔集而來,萬魚簇擁着暴鯉、鰻鱺、龍龜、棕鰲等四位龍子殿下先後浮出海面。
可是,黑衣僧人不驚不詫,漫聲輕語說破因果,言明前塵往事具有因緣,一衆龍子原本上門想要討個說法,卻因爲拳頭不夠大,白白受了一頓教訓,只能悻悻然地迴轉龍宮去了。
看到龍子殿下扎個猛子潛入海底,蜂擁而來的成千上萬的海魚,呲牙咧嘴的海獸,紛紛四散離去,慈舟才鬆了口氣。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師徒卻也不可立即離開……稍待盞茶辰光再走罷!”
朱剛鬣看上去模樣粗魯笨拙,聽了師傅的話,三角眼眯起,露出淡淡的精光,卻是最快領會慈舟所說的真意,自顧自地處理鱖都司的頭顱,取其腦海裡的髓珠之寶。
其實悟空也不蠢,只是從龍宮盜取天命神兵,自是將心思沉浸在把玩鎮海神鐵上,對於師傅的話穿耳而過,牢牢地記住,卻沒有明白過來。
過了許久,四明石猴拄着如意金箍棒,忽然咀嚼起慈舟方纔說的話,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回頭看了一眼西海,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兩排,白森森的獠牙。
朱剛鬣正在處理巴斗大的魚頭,手段頗爲血腥,技巧卻相當嫺熟,看起來不像是頭一回幹這事。
魚頭源自龍子暴鯉王麾下大將鱖都司,本體不過區區一頭鱖魚,熬過二十年歲月,吃着吃着就開了靈智,自悟出修行吐納之法,吞吐西海晝夜交替產生的子午精氣,蛻去原本軀殼,成了魚頭人身的海中精靈。
這類精靈頗似龜、蚌、蠍、蜈,隨着年歲漸漸增長,在體內某處,會孕育出歲月沉澱的結晶,異常珍惜、稀罕的珠寶。
當然了,還有百歲的刺蝟,腋下會產生鏡石,落在方家手裡,能籍此溝通山林的精靈;鯉魚活過一甲子,老化的部分腦子,會生成“魚腦凍”般的玉石,被牙牙學語的稚子含在口中,能增長靈性,開啓智慧;諸如牛黃狗寶,各有妙用,都能入藥,與人有益。
鱖都司身爲西海龍宮大將,又是成氣候的精怪,腦中潛藏的魚寶,沒準能與龍子骨頭裡髓珠相提並論。
若非如此,一生行事唯謹慎的朱剛鬣,怎麼會冒着巨大的風險,也要將碩大無比的魚頭,如此顯眼的目標,硬生生帶出西海,無非是爲了這樁可能存在的寶貝。
慈舟正在打坐調息,閉目休養精神,畢竟藉着斷亂因果之力,從時光長河下游,憑着一點師徒因緣,借來三弟子悟淨的形容面貌,塑成具備其十成威力的法身,消耗的功德之多,簡直不可思議。
就在這時,他聽到朱剛鬣嘴裡發出快意的哼哼聲,還有骨肉分離,如刀裁紙的聲音,不用睜開眼睛,僅僅憑着靈感,都能“看見”二弟子悟能的一舉一動。
朱剛鬣就像是慣會解牛的神廚庖丁,不知道從哪裡取出一把薄刃快刀,含在嘴裡輕輕咬住,隨後猛然擡起粗壯的左腳,狠狠地踩住碩大的魚頭上,定住它不會晃動,滿意地輕輕點了點頭。
鱖都司死不瞑目的燈籠眼,看上去實在是有些滲人,朱剛鬣用右手取下解刀,輕輕嘆了口氣,順手幫它拉下眼皮,隨後才放心地扯開束腰的牛皮帶。
這條皮帶頗有些類似於剃頭匠打剃刀的粗牛皮,表面多有縱橫交錯的劃痕和不解的血腥油膩,朱剛鬣持筆式地拿着解刀,在上面來回滑動幾下,看着養護鋒口的油漬全部去掉,才正式開始解開魚頭。
起先,解刀切入魚鰓後緣,將這片鰓蓋從根部輕輕一劃,割斷,整片拆卸下來,三五片雞毛撣子似的魚鰓,遍佈紫紅色的鰓絲,至今還有活力。
朱剛鬣沒捨得動刀,左手抓住根部,輕輕用力,就連根摘下,直接扔進海水裡,盪漾幾下後,緩緩地沉降下去。
沒過多久,一陣海水亂流翻涌,隱約可見青鱗白腹滑過,鰓絲盡數剔除乾淨,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鰓軟骨。
或許鱖都司的頭顱甚大,朱剛鬣的手臂又格外粗壯,如同常人般的長短,從魚鰓部進去,根本接觸不到魚腦。
於是,他換了個思路,手中的解刀沿着眼眶骨,倏忽之間轉了一圈,將眼緣部分直接截斷,隨後摘下一顆沙煲大的魚怪眼睛。
朱剛鬣的左手伸了進去,正好觸及到軟乎乎的魚腦,周圍盡是硬如精鐵的魚骨,充滿着海潮的新鮮精氣,不免高興了一下。
他知道這般尋找還是有些艱難,立即站起身,決定先將鱖都司的頭頂硬皮去掉。於是,薄刃解刀從眼窩附近,貼着骨頭切進去,往後一捅,直接到了鰓蓋邊緣,上下交錯,半張魚臉的硬皮都斷開連接,整張脫離下來。
緊接着,解刀沿着眶上骨,一直往前滑到魚頭迎水面,魚皮薄成生宣,卻因遍佈細密鱗片,硬如銅澆鐵鑄。
朱剛鬣對此毫無意外,也不在意,或許鱖都司還活着時,此處除神兵九齒釘耙外,無物可以破解,可是此時它僅僅是一個魚頭,沒了海潮生氣維持,就失去了七八成的堅韌和硬朗。
接下來的解離果然如此,朱剛鬣反覆摩挲魚頭,冷硬的魚皮都被摸軟熟了,解刀往前一渡,趁着魚皮不注意,就將其所有連接全部割斷,順勢把整副魚皮揭了下來。
沒了最後的阻礙,朱剛鬣伸手招來一團清水,沖洗掉礙眼的血腥,循着脈絡找到魚頂骨的縫隙,儘管紋路犬牙交錯,毫無軌跡可尋,卻並不妨礙薄刃解刀下去。
慈舟“看到”二弟子悟能右手持筆般的握刀,如走龍蛇般的飛舞,竟然剜掉剔除一塊完整的魚頂骨,將蠕蠕而動的魚腦完全暴露出來。
隨後的場面就太膩心了,朱剛鬣直接伸手進去,左右轉圈般的摸索一陣,沒有任何收穫,估計還沒到底,乾脆橫下一條心,整個人側身站着,大半個身體壓在魚頭上,像極了上摸鳥窩、下掏蟬穴的鄉間頑童。
左手不行,就用右手上,眉頭皺成一團,落在慈舟的眼裡,彷彿眉心攢出蓮花來,忍不住輕輕搖頭,卻也沒有開口阻止。
過來好一陣子,約定的盞茶時分都快到了,朱剛鬣緊繃的臉色才鬆緩下來,胳膊繃地衣服撐地高聳而起,肯定是找到了魚寶,纔會有如此這般反應。
果不其然,就在大師兄悟空牽馬走過來時,朱剛鬣立即長身而起,右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指縫之間,不時有暗紅色的鮮血和白花花的腦水滴落,一股腥香的氣味頓時瀰漫開來。
慈舟睜開眼睛,放下盤坐的雙腿,看也不看悟能一臉獻寶的得意,逕自翻身上馬,輕輕一夾馬腹,喝令道:“駕……”
大弟子悟空雙手扛着如意金箍棍,緊緊地跟在龍馬左右,朱剛鬣發現沒人理會,心裡一陣氣餒,不過他想起師傅的話,尤其是那番言外之意,就顧不得顯耀幸苦所得,伸手招來一團清水,將身上血腥沖洗乾淨。
隨後,他用力擡腳踢踹,將碩大無比的魚頭,連同其它零碎,一併送進海里。血腥味瀰漫開來,引起無數海魚爭搶,浪涌翻騰不停。
沒過多久,無數刀鰭紛至沓來,竟然是集體行動的鯊羣,無論是細小的游魚,還是個頭碩大的海獸,毫不猶豫地掉頭就逃,根本不敢冒犯新近崛起的霸主。
畢竟,鯊魚們正面擊敗龍宮大王子的直屬部下,現在輪到它們進場,撕咬吞食鱖都司的最後遺產。
充滿海潮精氣的魚肉,滋養壯大着鯊魚們的靈性,隱隱約約之間,懵懂無知,只有捕食本能的海獸,開啓了靈智,領悟出吞吐海氣的修行之基礎。
沒過多久,刀鰭再次露出海面,成百上千條鯊魚精,也知道淺水區危險,不敢靠海岸太近,只能目送着慈舟師徒離開,像是送別不知所蹤的族王。
與此同時,千鯊朝拜,一股鯊氣狂涌而來,追上慈舟師徒一行人,龍馬有所察覺,頻頻回頭,就連邁開的大步也變小了許多。
慈舟笑着扯動繮繩,又伸手將柔順的馬鬃打散開來,笑道:“此地不宜久留!西海龍宮的實力並無大損,鰻鱺、龍龜、棕鰲等諸位龍子並未發揮全部實力,至今都未曾認真出手。即便是暴鯉龍子,也因顧忌着三位同殿稱王的龍子,始終保持着剋制。”
大弟子悟空和二弟子悟能聽到這裡,忍不住相視而笑,龍馬卻不服氣地打着響鼻,慈舟又開口安慰道:“海底蝦兵蟹將都是炮灰,且看海心巖上的豬婆龍,至少有五百多頭,看似專司戰場擂鼓助威,卻是暴鯉龍子的主力。一旦上得岸來,向我等大舉進攻,你有幾條命,敢說並無妨礙?”
一番入情入理的話,說地龍馬當場低頭,就連勃發怒漲的鬃毛,都軟綿綿地趴下,無精打采的,垂頭喪氣着,像極了春風一度,一泄如注後,雄風不再的軟腳蝦。
慈舟好言妙語說服了龍馬繼續上路,側頭看了一眼二弟子悟能,擺明了要問前程去向,朱剛鬣想起了雲棧預言圖,發覺前後順序顛倒了顛,師傅又有深不可測之威,實在是讓人心煩意亂。
爲了給師傅一個提醒,更重要的目的是讓慈舟破戒,朱剛鬣決定用命定的情關,女兒國的溫柔鄉,試試這一聲“師傅”的成色。
於是,朱剛鬣笑着說:“師傅,我們一行人在烏斯藏國周邊兜兜轉轉,到處奔走,聯絡反抗勢力,下一處便是大雪山中的西涼國,傳說中武力極高,能搏殺暴熊,生撕虎豹的女傑族!”
慈舟聽到西涼國一詞,心頭莫名一抖,似乎冥冥之中的命運,給予自己的考驗來了,立即知道門下二弟子悟能的不懷好意,卻也沒有放在心上。
“西涼國,大雪山,就在西海附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