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道:“表妹,我想得你好苦,我正是因爲聽得你的蕭聲,冒昧闖來的。在下耿照,這位大哥高姓大名,適才我是多有得罪了。”耿用於人情世故,不甚通曉,又因情不自禁,一開口便是向表妹傾吐思念之情,然後纔是向那少年賠罪,那少年更不高興,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我姓孟名霆,耿大哥你本領非凡,我很佩服。以後還得多多請你指教。”
耿照聽出有點不對,怔了一怔,心道:‘這姓孟的外貌粗豪,氣量卻似有點淺窄。”正詛說幾句客氣的話,那老婆婆忽地盯着他說道:“你可是桑見田的徒子徒孫麼?”耿照不禁又是一怔,連忙說道:“不是。”那老婆婆道:“既然不是,你何以又會桑家的大衍八式?”耿照滿面通顏,訥訥說道:“是我無意中與一個、一個朋友切磋武功,練上手的。我、我開頭實在不知道這是桑家的大衍八式。”耿照與桑青虹的一段糾紛,是他生平最引爲尷尬之事。故此吞吞吐吐,不敢和盤托出,但他說的。卻也是實言。
那老婆婆哪肯相信,淡淡說道:“大衍八式是武林絕學,桑家秘傳。你那位朋友倒很慷慨啊,肯把這等上乘的內功心法傳了給你。你那位朋友是男是女?姓甚名誰?你和桑家當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麼?”耿照心道:“表妹正自疑我用情不專,我與她之間的裂痕也尚未彌補,如今一見面又怎好再提青虹的事情?縱然我是問心無愧,只怕她也不能見諒。”但他又不擅於砌辭說謊,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竟是不知如何回。
秦弄玉也確是有點疑心,但她不忍表哥受窘,更怕孟家母子對耿照有所不利,心道:“表哥想是有難言之隱,不願說與外人知道。”忙替耿照解圍道:“我與表哥自小同在一起,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他的武功出自家傳,什麼桑家,我是連聽也沒有聽過。”
那老婆婆似笑非笑他說道:“你可從來沒有和我提及有這一位表哥。”秦弄玉杏臉飛霞,說道:“媽,我不以爲這是什麼非說不可的事情,前幾天我的精神也還未好,所以就沒有提及了。”
那老婆婆對秦弄玉很是疼愛,不願令她太過難堪,當下便笑道:“我也不是想探人隱秘,既然耿公子不肯說出貴友名字,那也就算了。好了,你們表兄妹意外相逢,我老人家可不應打擾你們,你們就先敘敘吧。”
秦、耿二人經那老婆婆這麼一說,倒是有點不好意思。耿照見秦弄玉顏容惟粹,果是像久病初愈的模樣,終於還是他先開口間道:“表妹,你的身子可是有點下太舒泰?”秦弄玉道:“這位孟老大是我乾媽。我正是病了一場,多虧乾媽給我醫好的。”
耿照道:“你們是怎麼相識的?”秦弄玉接着說道:“乾媽於我不但有治病之德,還有救命之恩呢。那日我偷渡長江,好不容易找到一隻小般肯渡我過去,不料那又是一隻盜船。幸好巧遇乾媽,也是同乘這隻盜船。”孟老大笑道:“那梢公瞧我這老大婆沒有油水,不肯渡我。是你的表妹好心,給我出了十兩銀子的船錢,他才肯讓我上船的。”耿照道:“錢財不可露眼,想必是強盜見財財意,船到中流,就來謀害你了。”孟老大笑道:“你表妹長得如花似玉,強盜還要將她獻給什麼大王,作壓寨夫人呢。”秦弄玉面上一紅,說道:“那日大風大浪,盔船上有一個掌舵的梢公和一個撐船的助手,那梢公剛一露刀指嚇,就給乾媽搶過他的刀來,一刀劈死。那撐船的助手卻已跳下水去,將小船弄翻。”耿照道:“這是水賊慣用的伎倆,那日柳女俠汲江,也曾着了道兒。”秦弄玉道:“哦,你與柳女俠已經會面了。珊瑚姐姐呢?可是與她一起?”耿照道:“不在一起。嗯,還是先說你的事情吧。”提起珊瑚,耿照心裡就不禁一片煩亂,即使沒有孟家母子在此,他也不知如何與表妹說珊瑚之事纔好。
孟老太似乎很爲注意,忽地問道:“這位珊瑚姑娘是不是姓玉的?”秦弄玉道:“不錯,媽,你識得這位姑娘?”孟老太道:“如果是玉珊瑚,那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兒了。她很小的時候。
我見過她。”珊瑚的父親生前是著名鏢師,交遊廣闊,孟老大的丈夫生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識得玉家父女不足爲奇,秦弄玉也就不放在心上,接着說道:“船翻之後,幸好乾媽精通水性,把那水中的強盜也殺了。她把小船翻轉過來,將我救起,親自掌舵,渡過長江。我喝了幾口水,又經不起大風大浪,船未上岸,已病倒了。後來我就住在於媽家中,虧得她給我盡心調護,今日方始病好。”
秦弄玉說了這段遭遇,便即住口,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藏在心中,不便說的。她在孟家養病之時,孟老大的兒子孟霆,日日在她病榻之前服侍她,向她大獻殷勤。秦弄玉不是個糊塗的姑娘,早就看出孟老大的意思是想要她做媳婦的了。
耿照連忙向孟老大道謝。孟老大談淡說道:“我對你毫無恩德,你向我道謝作甚?我救的是我的乾女兒。”耿照本是替表妹道謝,給她這麼一說,底下的話已是不好意思再說出來,不覺滿面通紅。孟老大忽道:“弄玉,你有幾個表哥?”秦弄玉愕然道:“就是這一位表哥。媽,你這話是——”盂老大道:“好,那麼現在來的不是你的表哥了!”陡地喝道:“咄,我孟家又不是客店,什麼王八羔子,也在三更半夜闖來!”
孟老大這句話頗有指桑罵槐之意,耿照聽在心裡,滿不是味兒,心道:“你這不是怪我冒昧闖到你家裡來嗎?”心念未已,只見孟老大已抄起一根柺杖,嗖地竄出,身形如箭,越過欄稈,便從樓上跳了下去,兵器碰擊之聲,隨即也從樓下傳了上來。
孟霆吃了一驚,心道:“媽居然要用起她那根龍頭柺杖,敢情當真是勁敵來了。”瞬即之間,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有如鳴鐘擊黴,震耳欲聾。孟老大的柺杖是重達四十八斤的鐵杖,聽這碰擊之聲,對方所用的似乎也是金屬兵器,發出的聲響甚爲古怪,比鐘聲更爲清越,但每一下的金鐵交嗚之聲,又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就似敲在心上一般。孟霆武學已有相當造詣,聽了一陣,心道:“畢竟是媽佔了上風。”他本想下樓助戰的,也就改了生意了。心道:“那人能抵擋媽的鐵柺,我下去也擂不進手。聽來媽已佔了六成以上的攻勢,大約也無須別人幫忙了。”
孟霆耳朵聽聲,辨別交戰雙方的強弱,眼睛卻還在偷偷注意秦、耿二人。原來他實是不放心讓秦弄玉單獨和耿照相對,腳步就像墜了鉛塊一樣,想移動也移動不開。
耿照也豎起耳朵來聽,忽地跳起身未,秦弄玉道:“不妨事的,乾媽這根柺杖曾打遍大江南北……”耿照道:“有點不對,我去看看。”秦弄玉怕他剛剛醒轉,氣力未曾恢復,有甚閃失,趕忙便扶着他。
耿照道:“不用攙扶,我走得動。”孟霆心裡酸溜溜的,說道:“表妹真會體貼表哥。耿大哥,你應該領受她這番好意纔對。”秦弄玉面上一紅,鬆開了手。就在這時,只聽得兵器碰擊之聲,越來越密,人在樓上,似乎也感到了震動。孟霆大吃一驚,聽得出對方攻勢加強,他的母親已是改取守勢,當下顧不得譏刺耿照,連忙也走了出去,倚着攔杆,看下面的交戰情形。
只見那人是個五十左右的虯鬚漢子,一手拿看一隻金光燦爛的圈子,一手拿一把光芒閃閃的短刀,招數十分奇特,短刀如靈蛇吐信,時不時地從金鋼圈中穿出攻敵,孟老太的鐵柺碰着他的金鋼圈,便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看來孟老大的沉重的鐵柺,剋制不了對方的金鋼圈,最多不過是功力悉敵,對付對方短刀的攻勢,那就有點應付不暇了。
耿照叫道:“薩大哥,住手!”原來這人是薩氏三雄中本領最強的薩老大。辛棄疾因爲久久不見耿照回來,放心不下,叫薩老大過來探聽的。
耿照雖是用力叫喊,但鐵柺與金鋼圈的碰佔之聲如雷震耳,他的聲音被雙方兵器的碰擊聲音所淹沒,薩老大竟似不曾聽見,仍未住手。
耿照心道:“傷了薩老大固然不好;這孟老太於表妹有恩,傷了她我也難堪,”心中着急,一技欄杆,便跳下去。
秦弄玉與他並肩而立,見他突然跳下,吃了一驚,失聲叫道:“表哥!”跟着也跳下去。她本是擔心耿照跌倒,卻未想到自己也是病體初愈,氣力小加,腳尖看地,陡地一震,禁不住一個蹌踉,自己先跌倒了。孟霆大驚,緊跟着也連忙跳下。
耿照有大衍神功的底子,歇了這一陣子,精力恢復了幾分,反而比表妹強些,一着地便站穩了腳步,聽得表妹驚呼,趕忙回臂一抱,恰恰將秦弄土抱個正着。孟霆正跑過來要將秦弄玉扶起,不料慢了一步,秦弄玉已在耿照懷中。孟霆見此情狀,那隻手伸出去不是,縮回來也不是,心裡一股酸味,大是尷尬。
耿照道:“表妹,可摔着了?”秦弄玉滿面通紅,說道:“多謝表哥,沒事。”掙脫了耿照的懷抱。
耿照正要跑過去說明真相,勸雙方罷戰,只聽得“轟”的一聲,孟老人一拐掃過去,將一塊大湖石打得四分五裂。薩老大讚道:“好一招伏魔杖法!”他本來可以趁此時機,將金鐵圈橫砸過去,孟老太招數使老,柺杖未及收回,不死也要重傷。但薩老大的金鋼圈舉在空中,卻未落下。
孟老大怒道:“誰要你讓?接招!”薩老大退後一步,忽地叫道:“且住!你可是孟振的婆娘?”孟老太怔了一怔,道:“你是誰?”薩老大哈哈一笑,將金鋼圈一晃,說道:“江湖上使這兵器的沒有幾人,孟大哥沒有和你說過我們兄弟嗎?”
孟老太翟然一省,說道:“你是薩氏三雄中的老大、老二?”薩老大道:“我正是老大薩剛。嘿、嘿,我今晚倒是誤打誤撞,撞着了大嫂了。我只道你們是住在鄉下,卻原來就住在這個小鎮,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孟大哥呢,在不在家?”孟老太道:“先夫過世已兩年了。但先夫在日也曾提過那年在青州得過你們兄弟之助,今日巧遇,請進寒舍一敘。老身還要請教,你既不知此處便是我家,深夜到來,卻又爲了何事?”
這時,耿照、秦弄玉、孟霆三人已是一齊來到。薩老大笑道:“耿相公果然是在這兒。孟嫂子,我是找這位耿相公來的。
怎麼,耿相公,你和盂家原來也是相識的嗎?”耿照道,”我也是誤打誤拉,在此處巧遇了我的表妹。”薩老大詫道:“你的表妹?”他以爲秦弄玉是孟老大的女兒,不解他們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怎麼會有親戚關係。耿照道:“我的表妹是孟老太的乾女兒。她父親秦重是我姨父。”薩老大這才清楚其中關係,哈哈笑道:“這可真是巧遇了!”
孟老太將薩老大請進客廳奉茶,坐定之後,說道:“你們薩氏三雄聽說一向是形影不離的,老二、者三呢?若在此地,何不也請過來一見?先夫雖然去世,老身也該爲他謝一謝你們當年相助之德。”江湖人物,素重恩仇,是故孟老大有此言語。薩老大嘆口氣道:“我的三弟已遭橫死。我和二弟早已不於這刀頭舔血的生涯了。這次我是與二弟護送一位辛大人赴任,路過貴他的。”
薩氏三雄是黑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當年的名頭,比孟家夫妻還要響亮。孟老太聽了詫道:“這位辛大人是什麼官兒,差得動你們兄弟。”薩老大笑道:“官並不大,只是一個五品官階的江陰籤判。但這位辛大人的名聲,卻是通國皆知的。”孟霆道:“敢情是率領義軍渡江的辛棄疾、辛將軍麼?”薩老大道:“正是這位辛將軍。”孟老太道:“原來是他,怪不得你們兄弟願意爲他執役。但他功大官小,卻是令人意想不到,”
薩老大道:“辛大人奉命參贊江陰軍務,手下正要得力之人相助。我冒昧問問嫂子,你們母於如今可還幹不幹綠林營生?”
孟老大嘆道:“先夫過世之後,我早已心灰意冷,主盆洗手了。
江湖上風波險惡,小兒本領尚未學成,我也不放心讓他到外間闖蕩。”薩老大道:“既然如此,侄兒可想圖個出身麼?”孟老大道,“你的意思是要小几跟隨辛大人,圖個軍功?”薩老大道:“不錯。這位辛大人不比尋常有兒,跟他當差,絕不至於受官場的骯髒氣。而且如今金虜南侵在即,你們這兒離江陰不過二百餘里,早晚會作戰場。即使不是爲了圖個功名,也該執戈禦敵。”
孟老大道:“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我也多謝你肯提攜侄兒。但一來我已是風燭殘年,母於相依爲命;二來料想你也知道,你孟大哥幹了幾十年刀頭敵血的生涯,不免也結下一些厲害的仇家,你侄兒本領還未學成,我必須在閉眼之前,多教他一點防身本領。不怕你薩老大見笑,我是自知沒有幾年陽壽的了,人老志短,實是捨不得讓兒子離開。金兵若然殺來,那時我們母子再作打算吧。”
孟老大隻有這一個兒子,捨不得讓他離開,那也是人之常情,薩老大不便勉強,當下說道,“軍情緊急,我們咧日一早。
便要護送辛大人起程前往江陰,如今得貝嫂子,己了心願,請恕我們要告辭了。”
耿照心中七上八落,終於彭起勇氣,說道:“孟老太,多謝你照顧了我的表妹。她無親無故,我想請她與我同赴江陰。”孟老大愕然道:“你是要她明早便跟你走?”耿照道:“正是此意。
現下兵荒馬亂,結伴同行,也好有個照料。”孟老太道:“你可知道你表妹是病體初愈麼?”
耿照道:“江陰離此處不過二百里,我們一路可以在驛站換馬,明日一早動身,晚卜也可以到了。表妹雖是新病初愈,在馬背上一口,總還可以經受得起吧?”孟老大道:“你們辛大人可有帶家眷同行麼?”耿照道:“沒有””孟老大道:“那麼她一個孤身女子住在官衙,也是很不便啊。倒不如在我這兒,彼此還有個照料。我是她的乾孃,怎說得上她是無親無故?”
耿照想不到孟老大如此不通情理,心道:“若是表妹允婚,我到了江陰,就與她成親,夫妻之親,難道不親於你這個乾孃?”
可是這些話,他可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說出來。
薩老人雖是不知道耿照與秦弄玉的關係,但聽了耿照的話,看了秦、耿二人的神情,也瞧出了幾分,心道:“孟大嫂也是忒不識趣,人家表兄表妹,看來亦己是情投意合,你只可成全他們,怎可以將他們分開?”看不過去,當下便插嘴道:“辛大人雖然沒攜家眷,但官衙之中,總還有同僚眷屬,使喚丫頭,秦姑娘也不怕沒人作伴。再說秦姑娘也不是普通女於,她一身武藝,難道還怕她不會照料自己嗎?”咱們還未曾問秦姑娘的意思呢,依我說呀,他們年輕人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作主吧。”
薩老大所說的話在情在理,孟老太不覺惱羞成怒,說道:“我是一片好心。薩老大你這麼說,倒像我是強留秦姑娘了。”薩老大心道:“可不是嗎?我看你就正是存着私心。”但他與孟老大是初次相見,卻也不便坦率地直指其非,只好笑道:“孟嫂子,你愛護於女兒那是大情之常。但這位耿相公是她的表哥,要照顧表妹,那也是人情之常。“孟霆冷冷說道:“媽,你別多說了。人家表兄表妹,當然是親上加親。你只不過是乾孃,總是疏了一層。……”
秦弄玉眼中蘊淚,說道:“孟大哥,你不要這麼說。乾孃救了我的性命,醫好了我的病,待我有如親生兒女,我是感激得很。但我、我……”孟老大道:“對啦,你自己的意思怎樣?是願意留在於娘這兒還是跟你表哥?”
秦弄玉心中亂階咐,想道:“我本是想成全表哥與珊瑚姐姐,但若留在乾孃這兒,只怕又擺脫不了孟大哥的糾纏。”她剛纔的語氣,本來已想拜辭千娘,跟隨耿照同去的,但被孟老大這麼單刀直入地問她,她畢竟是個少女,臉皮薄嫩,一時間又不好意思明言心事,只覺左右爲難。
正在局面尷尬,大家都在等待秦弄玉說話的時候,忽聽得嗚嗚嗚三聲響箭,一長兩短,盂老大面色倏變。薩老大悄聲說道:“是你的仇家來了麼?”
盂老太道:“這是飛龍島的鳴鏑,島主料想下會親臨,來的多半是他的使者。”薩老大不禁大爲驚異,心道:“孟家在綠林中的地位也算得是第一級的了,這飛龍島主卻是何等身份,只派使者前來,就能令到孟嫂子吃驚?”
孟老大低聲說道:“這飛尼鳥主是長江兩岸水陸兩路的黑道大哥,這兩年才崛起的,你大約還未知道。”薩老大道:“你和他有什麼糾葛?”孟老太道:“目下尚未知道他的來意如何?你們暫且躲一躲吧。我不想與他結怨,倘若當真是非動手不可之時,那時再請你老大助拳。”
薩老大、耿照、秦弄玉、孟霆四人都躲進廂房,只剩下孟老太一人留在客廳。只聽得她連發三次嘯聲,也是一長兩短,嘯聲過後,便聽得有人朗聲說道:“飛龍島使者多謝孟舵主接見。”
響箭與孟老太的嘯聲都是暗號,飛龍島的使者,接江湖規矩,先發響箭通報,等待孟老太的答覆,然後再進入孟家,看來己是給了孟家幾分面子。
只見兩個大漢走入客廳,其中一人手裡拿着一枝漆得通紅的令箭,說道:“這位想必是孟大嫂,請你棱綠林箭。”孟老太道:“先夫已經過世,你們的島主還未知道麼?”那使者道:“孟舵主去世,你和令郎可還在啊。”孟老太道:“先夫去世之後,我也早已金盆洗手了。這綠林箭請恕我不能接下。”
那使者哈哈笑道:“孟大嫂,要改邪歸正了麼?但你們孟家在綠林混了幾十年,說句笑話,也就等於是在綠林中有了戶籍了。孟舵主去世,你和令郎也還要應卯的。島主的綠林箭,我看你不接下也得接下。”
孟老太心中有氣,但一時之間,也還未拿得定主意是否翻臉,當下說道:“不知你們的島主傳這綠林箭是爲了何事?”
那使者道:“島主已定下日期,下月初五在飛龍島召集江南綠林道上的頭面人物聚集。一來是彼此商量,金兵渡江之後,咱們綠林人物是該如何應付;二來也得推定一位綠林盟主。今天已是二十八,離會期還有七天。你和令郎可得在這兩天內動身,就以這支令箭爲憑,到了長江口外,自有我們的船隻帶領你們往飛龍島。”
耿照在廂房裡聽得他們的談話,心道:“原來東園前輩所尚未查明的那個神秘人物,與南山虎及樊通結拜的那個‘大哥’,就是飛龍島主。南山虎私通金國,這飛龍島主料想也不是好人。
柳女俠和東園前輩正要趕去粉碎他們的奸謀,卻不知孟老太是否已知道他們的底細?且看她如何應付?”
孟老太道:“聽說南山虎是你們島主的結拜兄弟,這次盛會,他一定是在場的了?”那使者道:“不錯,南舵主就是這次英雄會的發起人之一。孟大哥生前和南舵主交情不小,就看在南舵主份上,嫂子你這次也該來捧捧場啊。”要知南山虎在江南道上。
己縱橫了十有餘年,飛龍島主則不過是這兩年才稍稍露面的,江南的綠林人物,自是識得南山虎的多,那使者見孟老大同起南山虎,只道南山虎與孟家夫妻定有交情。
哪知孟老太卻道:“你錯了,我們當家的生前膽子小,只敢做些小買賣。南山虎是黑道上響噹噹的角色,我們怎麼高攀得上?我們與他是各走各的道,素不相識!”
耿照聽到這裡,心道:“原來這孟老太也已知道南山虎的底細了,要不然她不會這樣說的。聽她的語氣,似是恥與南山虎爲伍,嗯,她雖是不通情理,但在這大義上頭,倒也不愧是女中豪傑。”
那使者怔了一怔,道:“怎麼?你們竟是素不相識的嗎?然則孟嫂子又何以有此一問?”孟老太淡淡說道:“隨便問問,不可以麼?”
那使者大是尷尬,咳了一聲,說道:“咱們還是話說回頭,言歸正傳吧。這枝綠林箭請嫂子接下!”
孟老大冷冷說道:“我當家的生前,在江湖上也是獨往獨來。做的獨腳強盜,從不受人號令的。我老婆子雖是無能,先夫的這點志氣,還是不敢墜了。請恕老婆子不識擡舉,這枝綠林箭你帶回去吧!”
那使者又驚又怒,站起來道:“你,你抗不奉命?”孟老太道:“我還要告訴你們,我已金盆洗手,不再是綠林中人了。以後你們少來登門羅嗦。請吧!”端起茶杯,也站了起來,端茶乃是送客的表示。
那使者大怒道:“你這老婆子當真是不識擡舉,竟敢抗命!”拿起茶杯就摔。
孟老大說道:“怎麼,你們不喝了這杯茶再走嗎?”說話之時,茶杯也已擲出,只聽得“當”的一聲,兩個茶杯碰個正着。
使者那個茶杯給攔了回來,仍然端端正正地擺在原來桌子的位置,杯中的茶水,也沒有濺出半點。孟老大的茶杯則在空中打轉,孟老大衣袖一捲,將茶杯取了回來。不聲不響,冷冷地看着那兩個使者。
這一手上乘內功一顯,登時把那兩個使者鎮住,不敢發作。持着綠林箭的那使者面上一陣青一陣紅,驀地把那枝箭往桌上一插,說道:“奉不奉召任憑於你,我只是來傳綠林箭之人。告辭了。“那兩個使者走後,薩老大從廂房出來,哈哈笑道:“孟大嫂,真有你的。哈哈,幹得好!”
孟老太道:“你盂大哥生前恩怨分明,飛龍島主與盂家風馬牛素不相涉,那也罷了。但南山虎卻是你孟大哥的仇人,我老婆子無能爲他報仇,已然抱愧,怎還可以聽他號令?南山虎如今是飛龍島主的副手,飛龍島主這次召開英雄會,分明是想同道推戴他爲綠林盟主,事若成功,南山虎也就高高壓在我們頭上了。我老婆子若也隨衆椎戴,豈不愧對先夫?”
耿照只道孟老大是因爲知道南山虎私通金國的底細,這才拒絕參加此會的,誰知她卻不是爲了大義,而是爲了私仇。但轉念一想,只要孟老太不與南山虎同流合污,結果也還是一樣。
薩老大吃了一驚,說道:“孟大哥,他、他是——”只道孟振之死與南山虎有關。孟老大道:“你盂大哥倒是真的與南山虎素不相識。他是病死的。”薩老大詫道:“然而這仇又是從何結起?”孟老太道:“你孟大哥素重義氣,他有一位好友爲南山虎所殺:他自己的嫡親侄兒,也給南山虎迪得棄家而逃,不知流浪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孟大哥生前有件心事,一是爲友報仇;一是找尋侄兒。但南山虎到了江南之後,他們始終未曾碰上,他的侄兒,也始終未曾找到,可說是死不瞑目。”
這故事耿照似乎是在哪兒聽人說過,不禁心中一動,低首冥思:“天下難道當真有如此巧事?”
薩老大身上有事,自忖不能爲孟家報仇。而且這種私仇,若非主家邀他助拳,他也犯不着捲入漩渦,因此也就不仔細查問。
不過,他卻爲孟老太擔憂目前之事,當下說道:“你拒接綠林箭,那飛龍島主豈不是要與你爲難,此地還能立足嗎?”
孟老人哈哈一笑,說道,“我老婆子一生闖蕩江湖,如今雖是年紀老了,氣志也短了,但也還不至於戀這點家業。飛龍島主目下正忙於他的大事,料想也還不至於就來管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得已時,我老婆子毀家遠圭,再入江湖,那也算不了什麼,”
薩老大是想勸她帶了家人到江陰,那麼一來可以暫避風頭,二來也可以讓耿照與秦弄玉相聚。待到蓬萊魔女從飛龍島回來,那時飛龍島之會的結果也就可以揭曉了。到時再定應付的方策也還不遲。這是兩全其美的法子,耿照的心裡也正有這個意思。
但他門兩人的心思,都還未來得及開口說出,忽聽得花園中似是有物墜地之聲,聲音雖然微弱,但落在孟老太、薩老大這等行家耳中,已知是有輕功頗爲高明的夜行人來到。孟老大眉頭一皺,說道:“難道那兩個使者去而復回?還是飛龍島另外派人來了?怎麼來得這樣快呀?”
薩老大等人依然退入廂房,盂老太提起龍頭柺杖,將門打升,冷冷說道:“兩位請迸。”
只見來的乃是一男一女,都不過是二十上下年紀。孟老太證了一怔,放下柺杖,說道:“你們是誰,到此作甚?哎呀,你、你是!”那男的道:“二嬸,我是孟釗。我的二叔呢?”
孟老太又驚又喜,說道:“侄兒,我找得你好苦。你二叔已經過世了。這位是,是王姑娘吧?”孟釗面上一紅,說道:“不是玉姑娘,是桑姑娘,也是你的侄兒媳婦。”孟老太見桑青虹長得很美,更是喜歡,一手拉住一個,眉開眼笑他說道:“阿釗,原來你已是成家立室了,這我可就放了心啦。”驀地心頭一凜,說道:“桑姑娘,你是哪裡人氏?”
桑青虹叫了一聲“嬸嬸”,淡淡說道:“我自幼在孤鸞山下桑家堡中長大,我爹爹是桑見田,二嬸,你在江湖走動,想必也聽過我爹爹的名字。我如今是無家可歸,釗哥帶我來投奔你啦。”原來桑青虹在情場失意之後,得到孟釗安慰,感激他的“情義”,糊里糊塗地就和他成了婚,但她以桑家堡二小姐的身份,下嫁孟釗,心裡總還是有點感到委屈,偏偏孟老大一見面又把她誤認做“玉姑娘”,她當然是更不高興了。
她怎知孟老太將她當作“玉姑娘”,內裡實有情由。原來孟釗的父親和玉珊瑚的父親是在同一間鏢局做事的。兩人交情很好,上了年紀之後,同時退休,又比鄰而居。當時孟釗與珊瑚還是幾歲大的孩子,親友們知道這兩家交情的,都認定這兩個孩子是未來的夫妻了,孟、玉二老也有此意,不過因爲孩子還小,既是比鄰而居,就無須亟亟定親,是以未曾開口罷了。
孟釗之父與孟老太之夫孟振是嫡親兄弟,但兩兄弟志趣不同,一個做了鏢師,一個卻做了大盜,一個在北,一個在南,親兄弟竟是十年難見一面。這也是孟振不願讓他哥哥難爲的緣故,他哥哥在長江之北保鏢,他就跑到江南黑道幹活。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十四年前,之後不久,孟振的哥哥逝世,再過兩年,玉老頭也遭了兇殺。最後那次兄弟會面,孟振是和妻子一同去的,見過玉珊瑚。
南山虎本是在長江以北橫行的獨腳大盜,有一次劫孟、玉二老所保之鏢,鏢銀是動走了,但南山虎也中了一枚暗器。孟、玉二老退休之後,南山虎仍然不肯放過,趕到鄧萊鄉下殺了玉老頭,那時孟釗的父親已死,但屋宇也一同被焚。孟釗就是因此流浪江湖,終於投到桑家爲僕的。而南山虎也因怕兩家的鏢行朋友報復,逃到江南爲盜。
且說孟老大聽得桑青虹自陳來歷,這真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不禁大大吃驚,也大大歡喜。正是:古云齊大原非偶,魔女爲妻禍未央。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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