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你出去吧?”夏凝裳抿脣說道。
“不,出不去了。”顧開元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那雙黑濯石般的瞳仁灰敗了下來,他望向面前已經煥然一變的夏凝裳,艱難地開口說道,“真是蒼天有眼,爲我送來了藍氏後人,今日我心願得償,便再沒苟且的必要。”
夏凝裳動了動脣角,卻終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被封印在石壁之中千年之久,這方寸之地又是不見天日,要活下來,需要多大的勇氣,承受得又是多大的苦楚,早已難以用言語描述。
“你叫什麼?”顧開元忽的又問道。
“藍釉。”夏凝裳垂眸,從喉嚨裡壓出這兩個字來。
“藍釉,你既是振羽的後人,便該知道千年之前到底發生了何事吧?”顧開元閉着眼眸問道。
夏凝裳側頭,望向滿地的石筍,心中滿是苦澀。她怎麼能不知道?那個秘密,恐怕便是累害她全族破滅的罪魁禍首。
“最後答應我一件事情。”顧開元在夏凝裳沉默數息之後喟然長嘆一聲。
夏凝裳點了點頭,道,“您是始祖的師傅,便是我的師尊。但凡藍釉力所能及,必定全力以赴。”
得到了藍釉肯定的答覆,顧開元老懷安慰。他爲他的泰和找到了傳承之人,可自己的傳承,他亦是不想就此失落。
“殺了我。”顧開元笑着說道。
夏凝裳驚了驚,她駭然擡頭望向滿是綠色藤蔓纏繞着的顧開元,眸子裡是驚懼,是疑惑,是不忍。那麼艱難得活了千年,爲何此時,師尊卻要自絕性命?
像是看出了夏凝裳眼中的疑惑,顧開元粲然一笑,“本想着,泰和的遺願我還未能替她達成,即便拖着這幅殘軀苟延殘喘,我也要努力活下去。可是,如今我心願得償,泰和在天之靈亦是會瞑目,我即便是下了地府,黃泉路上再見她,總是無愧了。她已經在奈何橋上等了我太久太久,我怎麼忍心再讓她等下去?藍釉,你既是喊我一聲師尊,那便答應我。殺了我,將我的傳承交託給你信得過之人,我此生再無遺憾。”
一字一句,猶如千斤重錘敲擊在夏凝裳的心口之上。
“藍釉,答應我。不要辜負了泰和一生的修爲,不要辜負了我千年等待的一場期盼。”頓了頓,顧開元又接着說道。
夏凝裳的身子抖了抖,千年等待,只爲求死嗎?
一瞬間,夏凝裳像是明白了什麼。蒼山帝陵的那一戰,她何嘗不是一心求死?族人被滅,所愛之人又被她傷得體無完膚……她那時已然心灰意冷,萬念俱滅。
有時候活着,比死還需要更大的勇氣。有時候活着,纔是最痛苦的刑罰。有時候,死……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夏凝裳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她擡起掌,輕輕按在那滿是帶刺得綠色藤蔓之上,她似乎可以透過那綠色感受到一顆心臟怦怦跳動的節奏。
“師尊,你可還有遺言?”夏凝裳閉了閉眼眸,慘然問道。
顧開元搖了搖頭,此生人間這一遭,能遇見泰和便是他最大的快樂,泰和一死,他的心便也跟着去了,人世間唯一讓他牽掛的,只有泰和臨死之時囑託的遺願,此時想來,恐怕那時候的泰和,便是怕他一心求死,以那遺願作爲逼迫他活下去的最終理由。
輕笑一聲,顧開元顫了顫眸子,低聲呢喃,“藍釉,動手吧,送我去與我的泰和相聚。”
一行清淚從夏凝裳的眼角滑落,她的手掌之中竄出一股清靈的藍色光圈,那藍色光圈透過層層疊疊交錯在一起的綠色藤蔓,滲透灰暗的石壁,顧開元睜着亮閃閃的眼眸,陡然一聲長笑,那笑聲洋溢不止,直至數息才漸漸歸於平靜。
夏凝裳仰頭,將滿眼的淚水盡數逼了回去。顧開元,她的師尊,這千年來所承受的一切終於有了一個了斷。
輕輕揚手,點點熒光聚集在手心之中,夏凝裳望着掌中那盈盈泛着流光的圓球,心中是難以言喻得痛心。
千年等待,換來一死,最終只餘下了這小小的一個傳承。苦了一生,悲了一生,來這人世匆匆一遭,到底是爲了什麼?
……
燕景瑞一頭扎進昏暗的洞穴之中,石洞裡到處都是腥臭的血腥之氣,沿途還有斑斑血痕斑駁其中。燕景瑞越是往洞穴深處,一顆心越是下沉。
千年白蛇,他即便是在六階玄靈之力的頂峰也不敢輕易與其對抗,更何況夏凝裳,她一個沒有靈力之人?
“夏凝裳,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拿什麼再爲你重塑魂魄;你若是死了,我兩生兩世所做的一切,豈不成了一場笑話?”燕景瑞發了狠得往前奔跑飛躍,可是,蛇穴幽深,昏昏不見盡頭……
“噶擦”,清脆的一聲骨頭斷裂的響聲自洞穴深處傳來,燕景瑞的身形頓了頓,可是下一秒,他身形急速晃動,朝着昏暗的洞穴深處急速飛掠而去。
鋪滿了屍骨的蛇穴之內,夏凝裳從那狹長的地縫之中鑽了出來,腳下輕踩,一根經年的脆骨應聲而斷。夏凝裳轉了轉身,眸子裡是悲愴,是憐憫,是痛心。
一條千年白蛇,修成刀槍不入,食了多少人的血肉,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累了多少人承受着失去親人的錐心之痛。
她背對着洞口,仰頭望着洞穴頂壁,透過縫隙一瀉而下的昏黃月光。在她的眼裡,她似乎看到了冤魂痛苦哀嚎的聲音,淒厲,慘絕。
燕景瑞站定在洞口,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眸豁然一縮,面前的女子亭亭玉立,周身上下都渡着一層淡淡的熒光,肌膚猶若上好的羊白玉脂,晶瑩剔透;一襲長髮飄蕩在腳踝之處,猶如一瀉而下的瀑布,光滑柔順;女子微微仰頭,身上散發着一股難以言喻得悲傷落寞,她站得筆直,傲然而又倔強,冷冽之中帶着少女的柔弱。
燕景瑞的喉結忍不住滾了滾,這樣姿態的女子,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在這一剎那間,燕景瑞卻邁不開步子,即便他前一刻,腦子裡想得便是要將那
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子狠狠揉進懷裡。
感受到背後細微空氣的流動,夏凝裳微微側了側頭,眸子裡泄出一道華光。身後人的氣息,讓她的呼吸微微紊亂了起來。
看到夏凝裳的側臉之時,燕景瑞的身子忍不住劇烈晃動了起來。那張側臉,在他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他魂牽夢繞的女子,如今竟然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眼前。
以前,夏凝裳雖然與藍釉之前的面貌相似,但到底仍舊只有七八分的相似,可此時,不管是神韻還是面貌,完全都回來了,那個俾倪天下,傲然霸氣的女子,回來了。
“夏凝裳!”動了動脣,燕景瑞低低地試探着,輕聲喚道。
低沉的嗓音顫抖着,那聲低低的呢喃輕喚,透着無盡的情愫,雲繞在夏凝裳的耳畔。
“哎……”夏凝裳喟然長嘆一聲,這才微微轉動腳尖,一個轉身的剎那,四目相對。
激烈的火花從燕景瑞的眸中迸射而出,他的神色一變在變。激動,哀怨,開心,落寞,孤獨,悲傷,驚喜,所有能夠想象到的情緒瞬間充斥在他的心間。
夏凝裳快步上前,展開雙臂,緊緊摟住面前的男子,這個長得猶如謫仙般無匹俊美的舉世無雙的男子。
“好久不見,上官子逸。”將腦袋埋在燕景瑞的懷中,夏凝裳只覺得胸腔在劇烈的起伏,心頭那塊肉在此時此刻劇烈收縮着,疼痛淡淡的瀰漫,透着辛酸,透着無奈,透着難以言喻得哀傷,卻又伴着再度重逢的喜悅,透着對上官子逸的無盡愛戀,無盡抱歉,無盡的心疼。
所有的感情在她的腦海之中一晃而過,深深植入她的心尖;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再多的語言也難以描述她對他說不盡的感激。
父親曾經說過,上官子逸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一定會將她好好的捧在手心裡護着,生生世世。
他做到了。
感受到懷中人兒的軟糯觸感,聞着她身上所散發出來得久違的清新體香,聽到她那一句千言萬語凝結而成的,“好久不見,上官子逸”,燕景瑞的腦海裡,刮過一陣旋風,他深埋在記憶之中的那些零星片段漸漸涌起,多少年前,他亦是在一個夜月之下,衝着她道了一句,“好久不見,我是上官子逸。”
淚,再止不住。
太多的彷徨,太多的等待煎熬,太多的深深愛戀,太多的悲傷落寞,太多,太多。在這一刻,衝擊着燕景瑞那顆砰然跳動的心臟。
他豁然擡手,將懷中的人兒緊緊箍在了懷中,頭抵在她的發間,渾身劇烈顫抖。
多少年的等待,多少辛苦的付出,多少彷徨與無助,在這一刻盡數化爲一聲無輕喚,“藍兒!”
時間仿若在這一刻靜止。昏暗的洞中,縷縷月光透過洞頂的隙縫灑落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過多的動作,一個擁抱,一句問候,一聲呼喚,道不盡海誓山盟,說不清糾纏愛戀,訴不盡苦苦的思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