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墓地,兩聲淒厲慘號,破空傳來,是身後的方向。

田宏武心頭一震,忽地想到了“劍林四友”的管子鈞與聞祥,車轉身便往回奔,心想:

“會不會是‘芙蓉女’主婢仍滯留在附近,雙方碰上了?”

到了原先停留的地方,入林一看,不山頭皮發了炸。

現場加了兩具屍體,赫然正是管子鈞和聞祥。

“劍林四友”全死了,是誰下的手?

“芙蓉女”是否因了曾殺李氏昆仲,而來個永杜後患?

“閃電手”是獨臂人,在路邊小店裡曾受痞棍欺凌而無法反抗,他當然不可能殺死像管子鈞這等高手……

雙方都已離開了,又回頭殺人麼。

他俯身檢視死者,只見血污狼藉,是死在劍下,李氏昆仲死後不見傷痕,這又不像“芙蓉女”的殺人手法。

誰是兇手?

“芙蓉女”殺人不用劍,“閃電手”已成殘廢,殺死“劍林四友”另兩友的是誰?

田宏武感慨萬端,江湖人命不值錢,武林二字差不多便是兇殘的代名詞,身爲武士,走上了江湖路,實在是人生的大不幸,事事身不由已,是世界中的另一個世界。

他搖頭嘆息了一陣,把四友合葬在一起,繼續登程,他盤算趕到洛陽,當已是午夜時分。

此刻,大約是三更過外,遲升的月亮已經探出了頭,逐走了籠罩大地的幽暗。

“月娘,月娘,你在哪裡?”一個蒼老而悽側的呼喚聲,劃破寂靜的夜空,遙遙傳了過來。

田宏武心中一動,暗忖:“鄉居人家都習慣早睡,這般時分,還有老爹喚女兒,這叫月娘的,定是個野丫頭。”

呼喚聲再度傳來:“月娘,你不能做傻事啊!”

田宏武不期然地停下了身形,他感覺到老人的呼喚不尋常。

呼聲又起:“月娘,月娘啊!你忍心撇棄爺爺我麼?”

原來是呼喚孫女兒。

爹孃喚兒,本極尋常,但田宏武總覺得聲音不對勁,也許這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目光掃描之下,附近不見人家,只遠遠地有幢茅屋的影子,卻沒有燈光,聽聲音像是從茅屋那邊發出來的。

於是,他折身朝那間茅屋奔去。

幾圃菜畦,圍着三開間的茅屋,屋前有株老柳樹,一個老人昂着頭,站在樹下,手裡柱了根鳩頭杖。

“誰?”老人突然大聲喝問。

田宏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喝,倒是吃了一驚,忙應道:“小可是過路人!”

老人顫巍巍地道:“過路人,此地並不是大路,你到底是誰?”

田宏武道:“小可說了,只是路過,您老人家在叫喚令孫女麼?”

老人突地一橫手中鳩頭杖,厲聲道:“你終於還是找來了,你真的不肯放過月娘麼?”

田宏武不由心頭一震,想不到這老者竟然是個武林人物,定眼一望,又是一驚,這老者雙目已盲,一對白果眼直向上翻。

老人又道;“說話呀,你打算怎麼樣?”

田宏武吁了口氣,道;“您誤會了,小可真的只是路過,聽見聲音才一窺究竟的。

老人放下了柺杖,道:“既然你不是……趕快離開走你的路吧!”

田宏武期期地道:“聽話聲……令祖孫是不是有了麻煩?”

老人搖手道:“別問了,請便罷,這檔子事誰也管不了,老夫也不願讓人管。”

田宏武無話可說了,他只是一時好奇,來看個究竟,說什麼也不能橫岔一枝,事實上他本身的麻煩已經夠了,哪有餘力來管這種閒事,當下道了聲:“打擾了!”轉身便朝來路走去。

身後傳來老人的喃喃自語聲:“出去整整一天了,不要發生事纔好,唉!誰叫我是個瞎子……”

田宏武搖搖頭,覺得這份好奇實在是沒來由。

月色更白了,寂無行人的官道,無聲地沐浴在銀光裡,顯得無比的靜謐。

奔行了約莫里許,突然發現道旁的一塊大石頭上,坐着一個秀髮絲披的少女,登時心中一動,莫非她就是老叟的孫女月娘?

心裡這麼一想,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那少女似乎沒發覺有人來到身旁,癡癡地望着路的盡頭,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田宏武忍不住開口道:“姑娘深夜在此何爲?”

這句話問的很笨拙。

少女置若罔聞,連頭都不轉一下,當然她不會是聽不見,只是故意不理。

田宏武向前挪近數步,再次道:“姑娘是叫月娘麼?”

少女像是突然受了驚,一下子躍下大石來,面對田宏武,慄聲道:“你怎麼知道的呢?”

田宏武的目光登時發了直,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臉孔也發了熱,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這樣迷人的女子,真是造物主的傑作,似乎造物主把一切的美,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了。

她的美,無法形容,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美。

他所接觸的女子中,像朱接媛、丁香、小師妹、“辣手仙姑”司徒美,“芙蓉女”聶小倩……她們都可算得上是美人。

但若與眼前的女子相較,便遜色多了,尤其她一身村女打扮,不但未使她的美減色,反而更顯得樸實,清雅。

少女又道:“我在問你……”

她聲音很脆,雖然冷,但還是十分悅耳。

田宏武自覺失態,面上一陣火辣辣,忙收懾心神,道:“你爺爺在叫喚你,在下路過聽到的,姑娘是叫月娘?”

“是的,你是他差來的麼?”

“他,誰?”

“你不是?”

“在下一點也聽不懂!”

“既然不是,你趕快走吧!”

田宏武不由呆了一呆,方纔那瞽目老人,也是要自己快走,這是爲了什麼?是仇家尋上門,還是……心念之中,試探着問道:“姑娘是在等人麼?”

月娘幽幽地道:“是的,不要多問,快走吧!”

田宏武好奇心又被勾起來了,追問:“姑娘等的是什麼人?”

月娘別過臉,望着遠方,冷冷地道:“別管閒事,快走,不然……你可能會走不了啦!”

這一說,田宏武更不想走了,一方面是好奇,另方面毋庸諱言,因爲她長得太美,連孔聖人也說過,“未見好德如好色”的話,他並非輕薄之徒,心裡也沒絲毫其他的念頭,只是情不自禁。

他接着又道:“也許在下有什麼可以效勞之處……”

月娘冷漠地道:“你是生來愛管閒事的麼?”

田宏武不禁赧然,訕仙地道:“這倒不是,不過……在下剛纔看到祖父內心似有很大的痛苦,所以不揣冒昧,問個明白,如果姑娘祖孫不是武林人,在下當然不會管。”語調十分誠懇。

月娘又回過臉來,田宏武的心絃又一次顫動,似乎出現了兩個月亮,天上一個,眼前一個,而眼前的更真實。

沉默了片刻,月娘才幽幽啓口道:“好意心領,沒有人能管得了這件事,少俠還是請便把!”

田宏武一昂頭,道:“姑娘無妨說說看,也許……在下可以助力?”

月娘搖搖頭,道:“彼此素昧平生,我不能告訴你,可怕的事我看多了。請你走吧!”

田宏武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挪動腳步,別人不肯接受幫助,他也不能死賴着,才只走得了兩步。

月娘突地道:“且慢!”

田宏武轉過身來,道:“姑娘改變主意了?”

月娘期期地道:“不,另外有件事拜託……”

田宏武道:“什麼事?”

月娘略作沉吟,道:“如果我先請教你的名號,你會告訴我麼?”

這句話問得田宏武大感錯愕,訝然道:“姑娘爲什麼要這樣說?”

月娘微微一笑,道:“因爲一個掩藏本來面目的人,目的就是使人認不出他是誰,你戴着人皮面具,當然必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問了,你也不會告訴我,甚或隨便捏造一個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先問問,如果有困難便算了。”

田宏武不由心頭劇震,“賣命老人”贈送的這副面具,製作之精巧,可以說天下無雙,一般的面具,會給人以木然之感。但這一副色澤如生,根本沒有這種缺點,她是如何看被的呢?

尤其是在月光之下,更加難以識破,而她竟然看出來了,這女子並非如表面上看的這樣簡單。

他當下驚聲道:“姑娘是怎麼看出來的?”

月娘神秘地一笑,道:“很奇怪,是麼?其實,這副人皮面具,巧奪天工,除了那保有的人和我之外,恐怕再設第三者能看破,即使是大白天睹面交談,也認不出來,不過,你放心,我會守口如瓶……”

田宏武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道:“爲什麼只姑娘一人能看得出來?”

月娘輕輕一咬下脣,道:“當然是有道理的,我們不談這個把,我無意知道你的秘密,言歸正傳,我想拜託你的事,就是三日之後,請你再去我家一趟,如果發現我不在,就請告訴家祖父,說我尋親去了。”

田宏武茫然地道:“尋親……什麼意思?”

月娘低了低頭,道:“你願意幫我這個忙,我將永遠感激,如果不願意,只當我沒說好了。”

田宏武呆了一呆,道:“好,在下照姑娘的話去做就是,不過,在下還要問一句……”

月娘道:“你還要問什麼?”

田宏武道:“姑娘在等什麼人?”

月娘略一猶豫,道:“一個很可怕,而且我恨之入骨的人!”

田宏武緊迫着追問道:“他是誰?”

月娘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能告訴你,也不會告訴你,現在請你離開,不要再爲了好奇而回來,只請記住你答應替我辦的事。

說完,微一聳嬌軀,又坐回原來的大石頭上。

看樣子,無論再問什麼,她也不會回答的了。

田宏武心念一轉,也不說話,彈身便朝洛陽方向疾掠而去,奔到中途,折身轉了一個大半弧,繞了回來,遠遠地隱起身形。

月到中天,大地變成了一個琉璃世界。

月娘,這名字取得好她的確像是從廣寒宮裡偷下凡間的仙子。

她在等誰?

她爲什麼說三日不回家便是去尋親。

她怎會識破這副製作精巧無比的人皮面具?

她爲什麼一再催促離開她?

田宏武心裡想:“從種種跡象判斷,她可能是在等一個仇家,而且是個極可怕的仇家,如果任其遭仇家摧殘,實在是件扼腕的事,不管原因是什麼,像她這樣超塵脫俗的美人,訣不會是壞人,基於此理,她的仇家就不會是好人。

這是他管這檔閒事自我解釋的想法麼?

如果換了個夜叉羅剎,或是其貌不揚的女子,他會如此興頭地伸手麼?

人的行爲,往往是基於下意識,或自覺上的反應,他不會去想這些,所謂對與不對,原沒有絕對的界限。

他出奇地想,能娶到這樣的女子做終身伴侶,當是最最幸福的人,世問的一切名利,都可以不必追求了,這朵好花,將落在誰家?

當然,想歸想,他並沒有非份之念,因爲他的心已隨着小秀子一起埋葬了。

一條人影,從官道盡頭,極目外出現,緩緩朝這方向移來。

田宏武開始緊張了,他想,這也許就是月娘在等待的人。

慢慢地,近了,人影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再近些,距離到了十大之內,田宏武幾乎驚叫出聲,來的赫然是失去了右臂的“閃電手”芮丙吾。

月娘等的是他麼?一個殘廢了的人,有什麼可怕?

田宏武感覺到自己血管裡的血,流得很快。

謎底將要揭曉了。

“閃電手”在大石頭前面兩丈處停住了,她等的人真的是他。

田宏武不禁想起了“芙蓉女”求愛被拒的那一幕,如果他不殘廢,他的確是個標準的美男子。

雙方之間,是什麼仇?什麼怨?

“閃電手”站着,月娘坐着,誰也沒開口,連移動一下都不曾。

空氣似乎凝結了,人的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這種沉默,的確使人難耐。

不知過了多久時問,還是“閃電手”先開了口:“你約我來,要說什麼?”聲音冷而沉,似乎不帶絲毫成倍。

月娘也開了口:“把事情做一徹底了斷!”

她聲音冷漠但不失清脆,像這樣的美人,不管她說的是什麼,都是悅耳的,即使是罵人,也一樣地好聽。

“閃電子”道:“了斷,了斷什麼?”

月娘聲音微顯激動地道;“我祖孫爲了你,放棄了關外的家,流落到關裡來,你還是不放過,我受夠了,不再想逃避了,今晚把事情做一結束。”

田宏武心中一動,這種仇,算是哪一門子的仇?

“閃電手”道:“談不上了斷二字!”

月娘道:“爲什麼?”

“閃電手”道:“因爲我愛你!”

他說的很決斷,也很自然。

月娘寒聲道:“可是我不愛你!”

“閃電手”還是很平靜地道:“只要我愛你就成了,我會等!”

月娘道:“等什麼?”

“閃電手”道:“等你回心轉意!”

月娘放大了聲音道:“我永遠不會回心轉意!”

“閃電手”似乎沒有個性,像是什麼事都不會使他激動,還是冷沉地道:“我會永遠等下去!”

在暗中隱伏着的田宏武反而激動了,他在想,天下的事竟然有這麼怪,“閃電手”對“芙蓉女”的癡心苦纏,絲毫無動於衷,卻對月娘如此鍾情,而月娘偏偏就不愛他,嫌他殘廢麼?不是,照“閃電手”與“芙蓉女”的談話,他是新近才成殘的,那是爲了什麼?別說他是個美男子,憑這一份用情,也該能感動她啊!

她說他可怕,什麼地方可怕?

月娘冷酷地道:“遲早有一天我會嫁人!”

“閃電手”道:“不會,永遠也不會。”這種說法,便令人莫測了。

月娘的聲音走了樣,似乎在咬牙:“你繼續殺人,凡是與我接近的男人你都殺,是不是這樣?”

田宏武打了一個冷顫,明白可怕兩個字的意義了。

“閃電手”道:“不錯,你說對了,我繼續殺人,直到你回心轉意!”

月沒憤憤地道:“你沒有人性!”

“閃電手”道:“隨你怎麼說,我不會改變做法。”

月娘道:“這幾年來,你殺了多少無辜?”

“閃電手”道:“不必問我,你心裡有數的!”

月娘大叫道:“你右手殘廢了,改用左手麼?”

月娘這一問,也正是田宏武心裡的問題,在路邊小店避雨時,“閃電手”被一個地痞揍了兩掌,毫無還手之力,後來,在道旁林子裡,又幾乎被“芙蓉女”所殺,他還狠些什麼呢?

“閃電手”出乎意外地應道:“你別管我用哪隻手,反正能殺人就是。”

月娘躍下大石,冷厲地道:“很好,芮丙吾,你在關外已經先後毀了六個年輕武士,我不能忍受你爲我而繼續殺人,今晚我們做個徹底了斷,結束這種喪心病狂的行爲,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我現在向你挑戰,我們兩人,只能有一個活在世上。”

說完,“嗆!”地一聲拔劍在手……

“閃電手”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不會應戰的,更不會殺你。”

月娘大叫道:“這不能由你!”

“閃電手”道:“我的行動,當然由我做主。”

月娘厲喝了一聲,欺身上步,抖手攻出一劍,氣勢相當不凡。劍出人杳,“閃電手”不知使的是什麼步法,人已換了一個位置。

田宏武在暗中大吃一驚,這性芮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具備這高的身手,爲什麼在此之前寧願捱打而不閃讓或還手?

月娘一劍落空,毫不遲疑,移形換位,又攻出一劍,比前一劍更加凌厲,看來她是下決心拼命了。

這一劍又落了空,“閃電手”又閃開了,輕描淡寫,毫不費力。

田宏武心中躍躍欲試,他實在氣不過“閃電手”這種卑鄙而惡毒的行徑,男女愛悅,出乎自然,感情是不能絲毫勉強的,就算達到了目的,又有什麼樂趣呢。

月娘咬牙道:“爲什麼不還手?”

“閃電手”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是不會還手的。”

月娘氣得嬌軀直顫,又待出手……

就在此刻,一騎馬驟馳而至,驚“噫!”聲中,勒住坐騎,是個勁裝疾服青年武士,目光一掃,脫口道:“好一個大美人!”

隨說隨躍下了馬背,雙目直勾勾地望着月娘,呆了。

月娘手中劍一揮,道,“走你的路,別多管閒事!”

青年武士伸伸脖子,吞了口唾沫,目光移向了“閃電手”,做出一副見義勇爲的神態,大剌剌地道:“你想對這位姑娘怎樣?”

“閃電手”冷冰冰地道:“你沒長耳朵,要你別多管閒事,快上馬滾!”

青年武士放了馬繮,向前迫近兩步,偏着頭道:“喲!你滿兇的嘛?告訴你,獨手的,這閒事管定了!”

說完,側顧了月娘一眼,派頭倒是十足的。

月娘放大了聲音道:“朋友,你如果還不想死就快走!”

青年武士不由傻了眼,他本存心要打抱不平,想不到這女的會說出這種話來?

“閃電手”也向前挪了兩步,陰陰地道:“你真的不識相?”

青年武士瞪眼道:“你這種人該受點教訓!”

年輕人最能表現豪勇的時候,莫過於有女人在場的時候,青年武士可是言行一致,最後一個訓字出口,雙掌已劃了出去。

“閃電手”往前一迎……

青年武士的招式設使完,只一伸手便定住了,“嗯——”一聲長長的悶哼,“閃電手”退了回去。

青年武士“砰!”然栽倒,再也不動了。

田宏武頭皮發了炸,他沒看出“閃電手”是如何致對方於死命的,獨臂,並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動輒便殺人,難道他的血是冷的。

這是個相當可怕的人物,他可以捱打,也可以殺人,月娘不愛他是有道理的。

月娘慄聲道:“你是個冷血人,嗜殺成性,死者何辜?”

“閃電手”若無其事地道:“是他運氣不好,誰要他正趕上這個時辰,還要管閒事……”

田宏武可忍耐不住了,一長身,射入現場。

月娘眸光一轉,慄叫道:“你爲什麼要回頭?”

田宏武面對“閃電手”站立,雙目盡是殺芒。

“閃電手”面色微微一變,道:“是你?”

田宏武披披嘴,道:“不錯,是在下!”

“閃電手”道:“你們認識?”聲音很不自然。

田宏武方要開口,月娘已搶着道:“誰認識他,連他姓什麼我都不知道。”

她怕“閃電手”像對付那武士一樣對付田宏武,所以堅決否認。她卻忘了剛剛說的“你爲什麼要回來”那句話。

“閃電手”仍然盯着田宏武等待他的答覆。

田宏武是蓄意出頭的,並不在乎,坦然道:“認識談不上,蓋茶工夫之前,路過見了一面。”

月娘粉腮一變。

“閃電手”冷冰冰地道:“朋友,區區從來不受人半點恩惠,日間在酒店中,區區受了你的人情,所以特別破例,請你離開。”

月娘大感意外,像“閃電手”這等冷血的人,居然也會接受別人思惠,當然她無法想象是什麼樣的人情,忙接話道:“你快走吧,這裡沒你的事。”

田宏武淡淡地掃了月娘一眼,仍面對“閃電手”道:“在下如果知道朋友你仍能殺人,當時訣不會插手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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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手”目中殺機一現而隱,寒聲道:“你想怎麼樣?”

田宏武道:“不管怎樣,奉勸朋友一句話,照朋友這等做法,只有增加別人對你的憎惡,天下間任何事都可以勉強達到目的,甚至不擇手段,唯獨男女間的感情,絲毫也不能勉強,必須將心換心,就算這位姑娘被你淫威所迫而從,你得到的只是一付軀殼,又有什麼意思?”

“閃電手”面無表情地道:“你是向區區說教,還是打抱不平?”

田宏武道:“隨便你怎麼解釋都可以!”

“閃電手”道:“說夠了麼?”

田宏武口角一披,道:“在下相勸是好意,因爲是適逢其會,否則我們風馬牛不相及。”

“閃電手”無動於衷地道:“說夠了就請上路!”

田宏武冷傲地道:“如果在下不走呢?”

“閃電手”目中殺機再現,臉皮子抽動了數下,慄聲道:“區區實在不想殺你……”

田宏武冷笑了一聲道:“你未必殺得了在下!”

氣氛突地緊張起來,月娘可就急煞,眼看又是一條無辜的人命……

“閃電手”獰聲道:“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田宏武不假思索地道:“希望你放過她!”

“閃電手”嘿嘿一笑道:“你未免太不自量了,若非爲了欠你那一點人情,區區不會說上這麼多話。”

田宏武分毫不讓地道:“別提那人請,咱們只談現在!”

“閃電手”一字一頓地道;“聽清楚了,辦不到!”

田宏武的手,按上了劍柄……

月娘上前一步,大聲道:“我自己的事不用人管,少俠何必強出頭?”

她的目的是阻止流血,她對於田宏武的來歷身手,一無所知,她只想到動起手來這帶面具的青年必無幸理。

田宏武有他的想法,他同清這美豔比天人的少女,極端憎惡“閃電手”的殘忍行爲,既然出了頭,就得管到底,月娘的話,他只作沒聽見,“嗆!”地一聲,寒芒映月,“追魂劍”

出了鞘。

“閃電手”爲了要得到月娘,先後已經殺了七名武士,這種暴戾兇殘的冷血人,殺了他決不爲過,否則,誰能預計他還要殺多少人。

人心之不同如其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孔,也有不同的想法,“閃電手”用這種方式追女人,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想法?

天底下是有這種人,得不到的東西,不是毀了便是死捏住不放,他得不到,也不容許別人得到,這是徹底而絕對的自私。

“閃電手”陰森森地說:“你真的要動手?”

“難道會是假的?”

“死而無怨?”

“彼此!彼此!”

“這樣做得到什麼?”

“爲江湖存一分公義!”

“人死了,公義在哪裡?”

“存在江湖道上的人心裡。

“哈哈哈,好漢子,真武士,區區將破例爲你立碑刻銘,出手吧?”

田宏武冷冷地道:“在下如果先出手,你將毫無機會!”

“閃電手”不屑地道:“看不出你是說大話的能手,區區出道以來,是頭一次碰上,衝着這點,區區願意知道你的名號?”

田宏武道:“用不着多此一舉!”

月娘舉頭望天,口裡冷厲地道:“芮丙吾,我不能讓你當我面連殺兩個無辜的人!”一個彈步,橫劍擋在兩人中間,玉靨一片慘厲之色。

田宏武沉聲道:“月娘姑娘,你閃開,今後也許他不會再殺人了,你阻止了今天,阻不了明天,除非你嫁給他,事情不算完。”

“閃電手”橫移數步,換了一個位置,保持直線相對之勢,道:“你知道她叫月娘?”

田宏武道:“知道又怎樣?”

“閃電手”道:“你使我完全下了決心殺你。

田宏武針鋒相對地道:“在下卻是早就下了決心殺你了!”

驀在此刻,一陣串鈴之聲遙遙傳至。

三人同時心頭一震,大感愣然。

半夜三更,荒郊野外,這江湖郎中到底做的是什麼生意?

一條人影,踽踽而至,顧盼間便到了近前,田宏武把目光掃向來人,不由心中一動,對方赫然白天在路邊小店避雨時,與自己同桌,一再同自己搭訕的那江湖郎中,顯然,又是個不尋常的人。

江湖郎中的目光逐一掃過三人,“噫!”了一聲道:“兩位好面善,在哪裡見過?”

沉吟了一會,自顧自地又道:“是了,在小店避雨時見過,怎麼,三位都橫眉豎目的,要打架嗎?”

沒人理睬。

江湖郎中放下了挎在肩上的藥箱,喘了口氣,自我解嘲地道:“今夜月色不錯,可惜只適合奔波勞碌人趕夜路……”

頓了頓,目汪“閃電手”又道:“對了,這位日問在小店裡被三個泡爛場的人欺負,是這位少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怎麼又打起架來呢?喲!這位姑娘好美,老夫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等美人,是了,兩位莫非是爲爭風……”

“閃電手”冷極地一哼,打斷了江湖郎中的話,道:“想不到一夜之間,有這多人活的不耐煩?”

江湖郎中怪叫道:“這是什麼話,多難聽,任何事都有個好商量,何必動輒便拼命!

唉……”

“閃電手”怒聲道;“少放屁,別裝佯,趕上了算你老兒時運不濟!”

江湖郎中後退了一步,道:“老夫是過路的,可沒招惹你這位大英雄,怪事,你連幾個下流角色都對付不了,怎能與這位少俠對抗?”

情況變得十分複雜,月娘素性退了開去,口裡道:“殺吧!”

“閃電手”身形向前一欺,獨臂倏揚。

田宏武神劍一橫,用的是“追魂三式”之中的第二式“投環鐵刃”,雙方招式如果用實,“閃電手”的這條獨臂絕對保不住。

“閃電手”突地收手退了開去,動作可真快如閃電。

田宏武這一招是以逸待勞,對手如不攻擊,便不能發生威力,他倒是心頭一震,“閃電手”真不含糊,一看劍勢,便打退堂鼓,大概凡屬陰殘古怪的人,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當然,如換了功力稍差的想退也辦不到。

“閃電手”面露驚容,對方的身手遠出他的預估,也可以說想象不到。

月娘的杏眼睜大了,因爲她從來沒見過“閃電手”有過怕的表情。

江湖郎中拖着藥箱退了七八尺遠,喃喃地道:“天下盡多以怨報德的人,實在令人心寒!”

“閃電手”還是那麼陰冷,目光一閃道:“你老兒在說誰?”

江湖郎中道:“說誰就是誰,不是麼?你剛剛受過人家好處,才只半天,便全忘了,看來一些武林人說的什麼恩怨分明,不太可靠。”

說完,把目光轉向田宏武道:“老夫曾勸過你,少管閒事,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田宏武慨然道:“在那種情況下,能袖手不管,除非是冷血。”

江湖郎中道;“話是不錯,但管了怎樣?”

田宏武沉聲道:“在下並不後悔,只當看錯了一次人,做錯了一次事!”

江湖郎中翹起大拇指道:“有種,唯真武士能說出這等行家語,佩服!佩服!”

田宏武淡淡地道;“不敢當此謬讚,閣下是否也想到閣下現在是管閒事?”

江湖郎中自我解嘲地打了個幹哈哈,道:“說的是,說的是,老夫這就走!”說完,提藥箱……

“閃電手”突地大聲道:“別走!”

江湖郎中打了個哆嗦,道:“什麼,不許走?”

“閃電手”冷極地道:“我想起你是誰了!”

田宏武一聽“閃電手”說已知道江湖郎中是誰,不由心中一動,他早看出這江湖郎中不是尋常人物,心裡也想知道他的來歷。

江湖郎中偏頭斜眼着“閃電手”道:“你知道老夫是誰?”

“閃電手”冷陰陰地道:“區區想暫時不說破,錯過今晚,再找你閣下當面請教。”

江湖郎中乾咳了一聲,道:“事無不可對人言,爲什麼不現在說出來?”

“閃電手”披了披嘴,道:“也許事有不可對人言!”

江湖郎中道:“莫不成老夫醫死人不賠命,賣假藥騙人錢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閃電手”道:“唔!也許真的有些見不得人,你閣下連甘草黃連都分不清楚,當什麼郎中,幌子而已,大名府江員外家那檔子事,閣下當不會健忘,夠了麼?”

江湖郎中把藥箱掛上肩頭,哈哈一笑道:“記得,記得,咱們後會有期了,你們有閒工夫,就耗下去吧!”

串鈴“叮噹!”聲中,揚長而去,他來時很慢,去的可是真快,只轉眼間便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月娘咬着牙道:“我們的事還沒解訣?”

“閃電手”淡漠若無其事地道:“月娘,無須解訣,還是那句話,我會等!”

說完,轉向田宏武道:“朋友,過了今晚,我便不欠你什麼了,記住,如果你再與她接近,我必殺你……

說完,彈身疾掠而去。

月娘幽幽嘆了口氣,月光下可以看到她眼角蘊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她爲什麼要流淚,自嘆命薄麼?

田宏武搖了搖頭,把劍歸入鞘後,道:“月娘姑娘,夜深了,令祖父在倚門而望,你回去吧,三日之約,大概可以取消了,後會有期,在下也要走了!”

月娘咬了咬下脣,道:“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他會殺你,他一定會做出來的……”

田宏武道:“如果他真的找上在下,在下不會放過他,對了,他殺死這名武士,用的是什麼手法?在下沒看出……”

月娘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未殘之前,他用的是‘元嬰功’,殺人無痕……”

田宏武想了想,奔近那青年武士的屍體旁,俯身檢視,全身不見傷痕,死者很安詳,像是熟睡般,一點也不像是橫死的,當下直起身形道:“是沒有傷痕,很可能他左右手都能發出這種歹毒功力?”

月娘遣:“我不太清楚,記得他一向是用右手!”略一沉吟,又道:“他在關外沒有人敢招惹他,連‘化身教’的人都讓他三分,不知什麼人物竟能廢了他的右臂?”

田宏武道:“武林中一山比一山高,從來沒有真正無敵的,算了,在下把屍體掩埋了吧!”

月娘擡手道;“這我可以料理,能……讓我見見你的真面目嗎?”

田宏武心意一轉,道:“可以,不過在下想先請教姑娘怎會看出在下是戴了面具?”

月娘笑笑道:“說出來毫不足奇,我在入關時,曾見過一個與你面目完全相同的人,胡亂一猜,你卻承認了,就這麼回事。”

田宏武心念電轉:“這麪皮是剝自月娘見過的那人,還是那人使用過這付面具?如果是後者,那人是‘賣命老人’本人麼?”

當然,憑猜想是得不到正確答案的,心念之中,隨手輕輕撕下面具,露出了本來面目。

月娘動容道:“難怪你有這等的劍術,原來你是‘追魂劍’田少俠……”

田宏武心頭一靂,道:“姑娘怎認得在下?”

月娘深深望了田宏武一眼,道:“你以前愛穿白衫,有次在開封聽人在暗中指點你。”

“哦!”了一聲,田宏武轉了話題道:“姓芮的會找上姑娘家門麼?”

月娘氣憤憤地道:“他像冤魂似的暗中纏着我,只要是與我談上三句話的人他便殺,他的用心是他得不到我,不許我愛上任何人。”

田宏武挫了挫牙,道:“夠邪惡,不拘老少男女他都殺?”

月娘道:“不,只限於年輕的男人,田少俠,你還是請便把,提防着些,芮丙吾不但身手可怕,用心也很可怕,咬人的狗不露齒,他很會裝豬吃象的。”

田宏武頷首道:“在下看出來了,在必要時,他寧可捱揍而不還手,這等人實在是可怕。”

遠處,傳來了雞鳴聲,還夾着大吠。

月娘用手一捋雲發,忽地轉口道:“天快亮了,要不少俠隨我到寒舍歇歇腳,等天明再走?”

她的人充滿了誘惑,說出話來也似乎有一種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田宏武猶豫了,他不是怕“閃電手”報復,而是怕心猿難鎖,意馬難拴,小秀子無形的影子,似在他心中佔極重要的地位,他怕成了灰的心燼,再冒出火苗來……

想到小秀子,便無形中產生了一種抗拒誘惑的力量。

當然,這只是他下意識的想法,月娘並設表示對他發生了情愫,請他去歇歇,是人情之舉,他怕的還是自己的心意。

月娘在等待他的答覆,月色朦朧,人也朦朧,她,更美了,美得不像是凡間的人,如果她換上官妝,恐怕沒人會把她當作是個凡人。

秋水似的眸光,勝過了月光,斜掛西天的夜月,驟然間黯淡了。

田宏武的心絃開始振顫,一股熱流,衝到臉上,使面發了熱,也透出了紅。

天氣很涼爽,但他卻在冒汗。

他的眼也朦朧了,彷彿置身在一個奇妙的境地裡,四顧都是茫然。

“怎麼樣?你是不定主意?”聲音像一片碧綠中綻出的花朵,又像春天早晨的鳥語,又迷人,又使人熨貼。

他,失去了抗拒的力量,四道目光,膠着在一起了。

並不是月娘有意迷人,而是他自己着迷。

突地,一陣鳥兒鼓翼之聲,從頭頂掠過,宿烏驚飛,必有事故,田宏武從迷惘中回過神來,轉目望去,只見遠遠似有人影在晃動,他敏感地想到了離去不久的江湖郎中和“閃電手”

芮丙吾,登時綺念全消,匆匆戴回了面具,道:“月娘姑娘,容再相見,在下告辭!”

月娘幽幽地道:“你……真的要走了?”這句話,似乎有某種微妙的含意,不知她是有心,抑或是無意脫口而出的。

田宏武怦然心震,幾乎沒勇氣舉步,但想到“閃電手”爲了追求她,不惜冷血殺人,從關外追到了關內,自己介入其中,便太無謂了。

於是,他把心一橫,應了一聲:“是的!””彈身便奔,他像逃避什麼似的,疾如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