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初秋的陽光,大大收斂了氣焰,照在身上,已沒有炎熱之感。

開封城外,直通洛陽的寬闊官道上,一個白衣書生,垂着頭,踽踽而行,他左手橫掌拿着一柄連鞘長劍,脅下斜挎着一個織錦袋囊,人長得很英俊,只是面目太冷……

走着,走着,一騎駿馬從身後馳來,擦身而過,灑了他一頭一臉的黃沙,他擡起了頭,那匹馬已要入右方的岔道。

岔道盡頭,是一座巨堡,高大的堡樓上,懸了一個“風”字,雖然隔了半里遠,仍然十分清晰。

這個“風”字,少說也有兩三丈大小。

他不由心中一動,暗想,這大概便是江湖中傳說的威震北方武林的風,火,雷,雲四大堡之一的“風堡”了。

身後又傳來了馬蹄聲,他本能地朝路邊閃讓。

驚“咦!”聲中,來騎竟然在身邊剎住了。

他擡頭一看,登時面色大變,他那沒有任何表情的冷麪,這時忽然有了表情,不但有,而且是複雜的。

來的一共兩騎馬,馬上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穿藍布大褂。

一個是面目姣好的勁裝青年,年紀在二十五六之間。

兩人都佩着長劍。

馬上人滾鞍落馬,一樣的面色,沉得像鉛塊。

白衣書生畏縮地向後退了兩步,激動地道:“大師兄,三師兄!”

面目姣好的勁裝青年冷陰陰地道:“老五,總算把你找到,你原本是北方人,判斷你必然逃向北方,幾千里路沒白跑,你隨我們回去吧,天下雖大,沒有你亡命的地方。”

白衣書生咬了咬牙,道:“我不回去!”

穿藍布大褂的中年漢子沉聲道:“官道上人多,我們到岔路上的林子裡談!”

三人折上岔路,進入路邊的疏林。

勁裝青年語意森森地道:“老五,你矢口否認殺害二師兄,但這是有人目睹的,就算你是冤枉的吧,就該靜候師父調查,你爲什麼要逃走?”

白衣書生激動地道:“三師兄,我……爲什麼要殺害二師兄,什麼理由?我……不明白二師兄爲什麼會突然墜巖落湖……”

中年漢子道:“老五,師令不可違,門規不可反,你好好隨我們回去,我們師兄弟與師母去替你求情,好歹查個水落石出。”

白衣書生張了張口,又閉上,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沒說出……

勁裝青年接看道:“師父只二師兄這一根獨苗,難怪他老人家傷心悲憤。”白衣書生咬牙道:“我誓要查明真相。”’中年漢子道:“你先隨我們回谷,大家協力查。”

勁裝青年臉色一沉,道:“老五,師父已經有交代,人不回去,帶頭回去。

白衣書生全身一震,星目暴睜,珠眸幾乎要脫眶而出,那種神情可怕極了,兩個月前,在洞庭君山發生的那幕慘劇,倏又呈現腦海。

口口口口口口

那是個懊熱的下午,洞庭湖水波不興。

在君山背陰處的一處突出湖面的突巖頂上,一個白衣書生在那裡練劍,一遍又一遍,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正在聚精會神之際,忽然傳來了一聲:“好!”接着一個三十餘歲的錦衣漢子出現了,白衣書生忙收劍叫了聲:“二師兄!”

錦衣漢子眉毛一挑,道:“老五,怪不得這一年來你行蹤詭秘,原來在偷使絕技,這不是我家的劍法,能告訴我這劍法的名字麼?”

白衣書生面上現出了十分爲難之色,久久才道:“這……這叫‘追魂三式’!”

“什麼,追魂三式?”

“是的!”

“老五,背師別投,是門規所不許的!”

“我並沒有背師別投!”

“那這‘追魂三式’的何人傳授的?”

“這……這……”

“說呀?”

“是先父生前,無意中獲得的一本秘笈,先母臨終時纔拿出來交給我,所以……”

“是真的麼?”

“不敢欺瞞師兄!”

“唔……照我方纔看來,連家父在內,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師兄怎能這麼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這些年來,蒙師父諄諄教誨,恩如山海,其報答之不暇,小第怎敢以一得而自高。”

“不過……這件事你該早稟明家父的。”

“是,是,小弟疏忽了,明天便和向師父請罪!”

“老五,我們過招試試看,‘追魂三式’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師兄,這……不成”

“爲什麼,怕我偷學你的?”

“不,二師兄誤會了,小弟不是這意思,是因爲……”

“因爲什麼?”

“這三式太霸道,小弟怕失了手。”

“笑話,過招又不是拼命!你的功力我清楚,招式再霸道,比刀比劍總不至傷了我,即使你失手我也不會怪你,來吧!”

“不,小弟委實……””別婆婆媽媽的了,這麼多年來,我們哪天不出招過手,來吧!”口裡說,他自己已經抽出了長劍擺開手架勢。

白衣書生髮着愣,不知道如何是好。

錦衣漢子催促道:“快呀!”

白衣書生無可奈何,只好揚劍道:“二師兄,你進招吧!”

錦衣漢子橫劍出招跨步。

這突巖面積不大,這一大步,已接近邊沿。

白衣書生正在猶疑,一邊閃避,一邊作勢封檔。眼前一晃,二師兄盡直向崖邊墜了下去!

白衣書生亡魂盡冒,一時之間嚇傻了,他不明白二師兄何以會墜巖?

二師兄生長湖濱,是會遊的,但沒浮起來。

四五艘漁船,七八個精通水上的漁夫打撈了半天,一點影子也沒有。

他喪魂失魄地回到師門,師父卻早巳得了訊,悲憤欲狂,認定是他殺害的,怎麼解說都沒有用。

他被關禁起來。

不用說,殺師兄是死罪,他有覺無處訴說,只好認命了。

就在開堂請家法的頭一晚,小師妹偷偷地把他放了,贈了他一袋金珠。

於是,他踏上了亡命的路。

他知道小師妹愛着他。

但,他自幼就已與小秀子訂了親,他不能接受這份愛。

口口口口口口中年漢子道:“老五,你考慮好了麼?”

白衣書生慄聲道:“大師兄,小弟目前不能回去,還有件大事要辦,辦完事自己投門領死!”

勁裝青年厲聲道:“老五,你定要迫我與大師兄動手?”

白衣書生冷漠不近人情,是由於心中鬱積的冤情,對於師兄,他是不敢越禮的,當下躬身道:“小弟只請求兩位師兄暫時放手,容小弟了斷一樁私事,然後小弟返回師門,再求師父寬限查明二師兄死因,如果查不出,小弟認命。”

中年漢子嘆了口氣道:“老五,不是我沒師兄弟的情份,你知道師父的性子,幾千里路趕到北方來,空着手回各,根本無法同他老人家交代……”

勁裝青年道:“老五,你是打定主意叛門逆師了?”

白衣書生嗆聲道:“三師兄,小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勁裝青年冷笑了一聲道:“說什麼都是空的,你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路是乖乖隨我們回去,另一條……”

白衣書生咬着牙道:“另一條是死,對麼?”

勁裝青年冷酷地道:“你說對了,師父嚴令,帶不回人便帶頭。”

看來這件事根本無法善了,白衣書生心意電轉:“如果真的隨兩位師兄回去,依師父的性格,會被馬上處死,自己一死不足惜,但二師兄顯然是遭人暗算的,這一來就要多加一條冤死的人命,死了豈能瞑目。再則,小秀子一家慘遭殺害,追兇緝仇,自己義不容辭,否則連母親都對不住,活着不容易,但死得有價值更難,寧可暫背叛逆之名,這兩樁公案非澄清不可。”

他心念之中,冷沉地道:“小弟難以應令,寧願暫背污名!”

勁裝青年“嗆!”地拔出劍來,寒聲道:“看來沒有別的路了,當然,你偷練了殺人絕技,是有所恃的,不過,我與大師兄是執行師令,你照樣可以用對付二師兄的手段對付我倆!”

白衣書生狂吼道:“人不是我殺的!”

中年漢子緊蹩雙眉道:“老三,師兄弟動劍不太好,慢慢商量”

勁裝青年一撇嘴,道,“大師兄,只要你一句話,我立刻回頭,你自己向師父交代去!”

中年漢子閉上了口,臉色沉重萬分。

白衣書生心裡明白,今天如果單是大師兄,事情或許有個商量,三師兄不知怎地平時便對自己有成見,有他在,一切免淡。

勁裝青年大喝一聲道:“拔劍!”

白衣書生赤紅着臉道:“不要迫我!”

勁裝青年怒哼一聲,道:“師令如山,你有本領可殺了我和大師兄,這等於弒師一樣,當然你不會在乎,但你將永遠被同道所不齒。”

這幾句話夠嚴厲了。

當然,白衣書生不能讓兩位師兄流血,二師兄的事可以查,但若傷了大師兄與三師兄,便無理可講了

勁裝青年揮劍出了手。

白衣書生只好閃讓。

但這位三師兄似存心要他的命,出手狠辣無比,看着指向要害,白衣書生閃躲不過,只好用帶鞘劍封攔。

但他只守不攻。

他只消一反擊,便將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

幾十個照面下來,他仍能穩住守勢。

勁裝青年大聲道:“大師兄,你如果存心包庇他,一切後果由你負責。

中年漢子無奈,咬牙拔劍,加入戰圈。

這一來,情勢大變,在完全處於捱打的情況下,守勢嚴密也擋不了兩支同門厲劍,頓時險象環生。

悶哼聲中,他捱了大師兄一劍,左脅冒了紅。

緊接着,只覺右胸一陣刺痛,不禁狂呼道:“三師兄,你用暗器……”在情緒狂亂疏神之下,勁裝青年的劍,穿透了他的肩腫,又是一聲慘哼,他打了一個踉蹌。

長劍一抽一送,左胸又透入了一劍。

中年漢子收劍道:“老三。可以了!”

勁裝青年只作沒聽見,抽回劍,閃電般刺向心窩。

“鏘!”地一聲,勁裝青年的劍被中年漢子架開。

“大師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三,你不能要他的命,要殺也得聽候師父處斷。”

“砰!”然一聲。白衣書生跌坐地面,一襲雪白的儒衫,已綴滿了刺目的大紅花。他笑了,淒厲,刺耳。

勁裝青年鐵青着臉道:“至少得先廢他的功力……”

口裡說,手指已點了出去。

就在此刻,一個冷沉的聲音道:“住手!”

喝聲不大,但入耳驚心,聲音中似含有一股使人無法抗法的威力。

鮮紅的血,不斷地從創口冒出來,大紅花逐漸連結,變成了紅衣,他喘息着,腦袋陣陣發眩,眼前一片模糊,傷勢實在太重了。

這一剎,他什麼也不想,除了昏亂,什麼意念也沒有。

一個貌相威嚴的中年文士悠然而現。

勁裝青年點出去的手指,收了回去,怔望着對方。

中年文士沉緩地開口道:“兩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師兄弟倆對北方武林不太熟悉,是以先前沒注意,經對方這一問,不由面面相覷。

中年文士接着又道:“本堡規例,十里範圍以內,不許作案傷人。”

本堡兩個字,提起了師兄弟的注意,目光掃描之下,發現這岔道盡頭的巨堡。也看到了那怵目的“風”字。

中年漢子脫口道:“風堡?”

中年文士笑笑道:“不錯,朋友說對了,‘風堡’。區區堡裡總管餘鼎新,請報來路?”

中年漢子趕緊回劍入鞘,賠個笑臉,抱拳道:“原來是餘大總管,失敬了,莽撞之處,請多擔待,在下張權!”

目光偏向勁裝青年道:“他是在下同門師弟夏侯天。”

勁裝青年夏侯天也微拱拱手。

總管餘鼎新又道:“這位受傷的朋友呢?”

中年漢子張權道:“也是敝同門,排行第五,他叫田宏武!”

餘鼎新微一皺眉道:“爲何同室操戈?”

張權室了室,才期期地道:“因爲……他觸犯了門規,在下師兄弟奉師令帶他回去的。”

餘鼎新掃了白衣書生田宏武一眼,點點頭,道:“請問師出何門?”

張權道:“家師上官宇,外號‘屠龍手’!”

餘鼎新又點了點頭,道:“屠龍手上官宇是南七省數一數二的名劍手,名氣很大的。”

張權笑笑道:“承讚了!”

餘鼎新突地面色一肅,道:“兩位在此地傷人流血,犯了本堡之規,但念在兩位是南方人,不知道這禁忌,區區不追究請便把!”

張權訕訕地一笑,抱拳道:“多承,多承。”

說完,目注夏侯天,道:“師弟,你帶老五!”

餘鼎新一擡手,道:“且慢,兩位可以走,不能帶人走!”

師兄弟倆不由愕然。

夏侯天道:“爲了什麼?”

餘鼎新道:“這也是本堡的規例,凡屬在本堡十里範圍之內受了傷的,本堡依例爲他治療,如果被殺害,本堡便要追兇。”

夏侯天道:“可是……他是敝門叛逆,在下師兄弟奉師命務必要把他帶回。”

餘鼎新道:“那是兩位的事,本堡的規矩不能破壞。”

張權接口道:“大總管能不能通融……”

餘鼎新以斷然的口吻道:“對不起,不能破例!”

兩師兄弟不由面上變了色,如果換在南方,打出上官宇的招牌,沒有人敢道個不字。

可惜這是北方,強龍不壓地頭蛇,又何況“風堡”名震遐邇,不是蛇,而他倆也稱不上龍。

就此一走麼?實在心有不甘。白衣書生田宏武神志清醒了些,已自點穴道,止住了血。

夏侯天陰陰一笑道:“餘大總管,他是弒師兄的兇手,貴堡要救治這麼一個敗類的嗎?”

餘鼎新淡淡地道:“本堡只照規矩行事,不問其緣故。”

夏侯天呼了口氣道:“家師也曾是有頭臉的人,這樣做……”

餘鼎新打了個哈哈道:“夏朋友,沒有人能破本堡之例,不追究兩位犯禁,就已經給面子了。”

張權道:“真的不能通融?”

餘鼎新斬釘截鐵地道:“不能!”

他頓了一頓,又道:“除非兩位有能耐,憑武力把人帶走,不過,區區奉勸兩位最好不要這麼做。”

這幾句話充滿了威脅的意味,兩師兄弟沒會過“風堡”的人,但聽過“風堡”的名,再狠也不敢輕捋虎鬚,心裡縱有幾百個不願意,也只好認了。

張權深深一想,道:“那在下師兄弟告辭了,但願有機會能重瞻風範!”

這是場面話,但多多少少帶得有一點不甘心的意思在內。

餘鼎新當然聽得出來,微一莞爾道:“彼此!彼此!”

師兄弟拱手作別而去,心裡那股子滋味,實在難以形容。

“大師兄,你方纔不該阻止我殺他……”

“老三,你也見了,在此地殺人對方便要追兇,你想到後果麼?”

“如何向師父交代呢?”

“照實回稟!”

“我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

“田宏武傷好了,對方會放他走,我們暫留在開封,等他離堡後再找他。”

“我看還是先回南方的好,請示師父後再說,你沒看出來他連劍都沒拔,光守不攻,把他逼急了,可能我兩人不是他的對手。他說的什麼‘追魂三式’不會假,你忘了路上江湖人傳說的一劍服三英那檔子事麼?就是他!”

夏侯天不再開口了。

口口口口口口

這是一間很考究的客房,田宏武在房裡來回踱步,不時停下來望望房外淒冷的月色,發出一聲喟嘆。

總管餘鼎新含笑進房,道:“田大爺,你的面色好多了,大概再養息上三五天,便可完全復原了。”

田宏武的神情還是那樣的冷漠、憂鬱,勉強擠出了一條笑容道:“請坐,多承總管關切照顧,小弟刻銘五內,其實,小弟已經算是完全好了,攪擾了這麼些時日,的確不安,小弟想……”

餘鼎新截住話頭道:“別那麼說,我們堡對任何武林朋友都是如此。”

田宏武接上原來的話頭道:“小弟想告辭了!”

餘鼎新笑笑道:“別急,老弟還沒完全復原,敝堡主明天回堡,老弟得見見他。”

田宏武沒話說了,受人救命之恩,不能說不向主人道聲謝,暗忖:僅聽過“風堡”之名,但堡主是誰卻不知道,不用說,一方霸主,定非尋常人物。

想着,忍不住脫口問道:“失禮之至,小弟還沒請教過貴堡主的尊諱……”

餘鼎新“哦”了一聲,道:“敝堡主叫朱延年,老弟來自南方,可能少聽人道及,在北方武林,可說婦孺皆知。一生仗義疏財,尤其喜愛武林後起之秀。”

田宏武不禁而一熱,感覺到自己實在是孤陋寡聞。

餘鼎新在椅上落坐,道:“田老弟,我不是有意深人隱私,只是閒聊,那天你那位師兄指說你殺了同門師兄,是怎麼回事?”

田宏武咬牙搖了搖頭,道:“小弟真不知要從何說起,那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小弟至今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接着,他把事實經過說了一遍,隱去了秘笈一節沒談,把它說成師兄弟切磋武技過招。

餘鼎新表示很同情地道:“我看老弟也不是那等人,不要緊天底下沒有永久的秘密,遲早會水落石出的,暫時放開吧!”

田宏武無言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怎能放得開。

餘鼎新陪着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閒話,起身道:“老弟,你歇着吧!哦!”對了,我幾乎忘了……”

說着,從頭巾上取下一物,託在掌心,道:“這枚帶翼鋼針,是那天姜師爺替老弟療傷時起出的,說來這東西相當霸道,如果射中要害或血管,便無救了!”

田宏武心頭大震,接了過來,不由呆了。

餘鼎新悄然出房而去。

這暗器是一枚構造很奇特的鋼針,長約兩寸,與普通縫衣針一般粗細,只是靠針尖半處,有兩片極細小的後掠翼,形爲釣魚鉤上的倒須。

田宏武的眉頭皺緊了,他從來不知道三師兄夏侯天會使這種奇特的暗器,他是哪裡偷學來的呢?

而師門戒律是不許使用任何暗器的……

他實在想不透!

看了一陣,他把這個暗器放人錦袋中,眼看時辰不早,便熄燈上牀就寢。

但翻來覆去,總是閉不上眼,心裡亂得很,想到自己蒙不白之冤,被“風堡”救下,兩位師兄回去一說,師父性情剛傲,不知會演變成什麼後果?又想到姨父母一家的血仇,時隔數年,哪裡去查出兇手呢?

於是,他又起身在房裡踱步。

房外的花樹影子,已經轉了方向,夜已經深了。

突地,他發現房外地上有一條黑影,不由心中一動,但一審視,是月光投射下來的人影。

這麼說,人是在屋頂上。

看來不會是堡中人,堡中人不會半夜上屋的。

因爲這客房離堡樓只隔一道院子,如果是堡內人巡弋的話,在堡樓上可以一覽無餘,用不着上屋。

難道會是兩位師兄不死心找了來?

他倆真有這大的膽子敢闖堡?

如果不是,便是宵小之流,也許是堡裡的仇家。

黑影一動,消失了。

他抓起劍出房上屋,明亮的月色下只見一條灰影掠入了跨院,他想也不想地便追了去,現在,可以斷定是闖入的外人了。

到了跨院屋頂,只見人影停在院地中央左右顧盼,形跡十分鬼祟。

這時,可以看出對方是個蒙面客,手中還仗着劍,依身形判斷,絕不是大師兄或三師兄。

“什麼人?”

他輕喝一聲,掠了下去。

蒙面客向後一退步,手中劍做出戒備之勢,一對夜貓子似的眼睛閃了閃,低聲道:“你不是堡中人?

田宏武道:“不錯,是做客!”

蒙面客道:“既是做客的,便別淌渾水,少管閒事。”

田宏武冷哼了一聲道:“朋友,夤夜闖堡,請交代來意?”

蒙面客道:“別不識相,叫你別管閒事!”

田宏武輕盈向前迫近數尺,手中劍連鞘橫在胸前,左手抓住劍柄。

這種架勢,詭異到了極點。

蒙面客慄聲道:“想打麼?”

但聲音仍是很小。

院子裡一片死寂,各房都沒有燈火,漆黑的,像是沒人住的空院,如果有人,早該被驚動了。

田宏武冰冷地道:“朋友,你如果不說話,可能便永遠沒機會開口了,說說來意,如果情有可原,在下,放你一條生路。”

蒙面客低沉地一笑道:“好大的口氣,做客而替人賣命,實在不值!不過,你既然已發現了,便只有認命!”

隨着話聲,手中劍閃電般刺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蒙面客竟然是個有極高造詣的劍手。

金鐵交鳴聲中,傳出一聲悶哼,蒙面客連連後退。

田宏武手中劍只離鞘一半,仍橫在胸前。

這是什麼劍術,劍未離開鞘而能傷人?

田宏武冷沉地道:“朋友,在下已經留了情,再不交代的話,你就沒命了。

蒙面客冷哼一聲,像浮光掠影似的閃出角門,身法快極了。

田宏武插回離鞘半截的劍身,追出角門。

角門外是個小院,只有一間建築得特殊的房子。

蒙面客閃入了房中。

田宏武略一遲疑,撲到門邊,外明裡暗,他不敢貿然進入,大聲道:“朋友,你出來!”

房裡一個蒼勁的聲音道:“半夜三更,誰敢擅闖禁地?”

這根本不是蒙面客的聲音,禁地兩個字使田宏武呼吸爲之一窒,期期的道:“有外人剛剛進入房門!”

房裡傳出一聲怒哼,接着是有人下牀,穿鞋走路的聲音,然後,燈火亮了起來,一條人影,站在門裡

田宏武舉目一望,頭皮發了炸,全身的血行,似乎突然凝結了,冰凍了,兩隻小腿彈起了三絃。

天呀,這哪裡是人,簡直是鬼。

但鬼也不會有這麼難看。

他不知道呈現在眼前燈光下的,是不是可以算作人的臉,蓬亂的頭髮像秋末路旁的枯草,臉色慘白得像傳說中的殭屍。

兩隻眼一大一小,大概造物主在造化他時太粗心了,忘了給他做眉毛,鼻子大得像鵝卵,歪在半邊,一張可以放入拳頭的大嘴,兩隻獠牙白森森地伸出脣外。

堡裡怎麼會有這樣的怪物?若不是剛纔發了話,他不敢把他當作人。

額汗,大粒地滾了下來,全身的肌肉抽緊了,他沒勇氣再看,但兩隻眼睛像被吸住,移不開。

兩隻彈弦子的腳也生了根,挪不動。

如果現在有人把他拉走,他真願意磕三個響頭。

方纔的蒙面客呢?不是這怪人,身材不對,衣着也不對。

他想說話,但舌頭突然變大了,轉不動。

怪人開了口,聲音倒是正常的:“你是誰?”

田宏武掙了半天,才發出連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麼腔調的聲音道:“在下……田宏武,是在堡中做客的……因爲……因爲”舌頭又動不靈了,他說不下去。

怪人道:“因爲什麼?”

田宏武努力一咬牙,道:“因爲追一個可疑的人,那人已經入了門”

怪人陰陽眼一閃,道:“胡說,有天膽的人也不敢同來,你進來搜搜看!”說着,退了回去。

田宏武實在沒勇氣進去,他只想離開,但倔強的個性支持他,他不信這個邪,這怪人雖然猙獰可怖,但總是人。

他想到手中劍,想到“追魂三式”,於是,他的勇氣來了。

任何恐怖的事物,只要時間一長,恐怖的感受便會減輕,這像是皮肉受了刺激,起初很痛,但久了便會麻木一樣。

於是,他硬起頭皮,橫着心,舉步跨入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