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要在此刻,馬蹄聲又起,一騎馬疾馳而至,到了臨近,滾鞍下馬,把繮繩往樹枝上一掛,一個箭步,到了衆人跟前。

田宏武一看,雙目盡赤,來的,赫然是毀自己容貌的貴胄公子。

朱媛媛、丁香、上官文風全都面現驚容。

如果,朱媛媛見了人也會吃驚,那現在可能是第一次。

貴胄公子傲岸地把目光一掃衆人,然後微一拱手,向朱媛媛道:“朱大小姐你好!”

朱媛媛笑着道:“馬公子,幸會!”

貴胄公子的目光,在田宏武的面上稍微一停,臉色是變了變,但立即便移向上官文鳳,鐵青着臉道:“上官文,今天可設司徒美替你撐腰了,這機會可真是難得。”

田宏武陡地醒悟過來,自己是做了代罪羔羊,壞在那一白色儒裝上,原來這貴胄公子愛的是“辣手仙姑”司徒美,偏偏司徒美與小師妹做了一道,而小師妹穿着與自己一樣,所以這貴介公子才找上自己,但不管怎樣,毀容此仇非報不可。

上官文鳳滿不在乎地道:“姓馬的,你準備怎麼樣?”

馬公子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道:“殺你!”

上官文鳳道:“你真的敢?”

馬公子仍然保持着他那傲岸的風度,口角一披,道:“殺你等於殺條狗,說不上什麼敢不敢!”

上官文鳳反脣相譏道:“你見了司徒美,還不是像條一可憐兮兮的小狗。

馬公子“嗆!”地一聲,拔出劍來。

馬公子亮劍之後,驟呈無比的緊張。

上官文鳳依然而不改色,不知她憑仗的是什麼?朱媛媛冷冷地開口道:“馬公子,有理講理,何不冷靜些?”

馬公子測目道:“朱姑娘與他是什麼關係?”

朱媛媛毫不遲疑地道:“朋友!”

馬公子口角一披,道:“朱姑娘,在下奉勸你,他不值得你交往!”

朱媛媛道:“爲什麼?”

馬公子冷笑了一聲道:“這小子憑仗一副女人相,破壞別人婚姻……”

朱媛媛道:“啊,我明白了,他橫刀奪愛?”

馬公子恨恨地道:“不錯,就是這句話!”

朱媛媛瞥了上官文鳳一眼,道:“司徒姑娘目高於頂,等閒人她連半眼都不會看,恐怕是她自己願意的吧?”

馬公子變色道:“朱姑娘,你不見得會插手吧?”

朱媛媛沉吟着道:“我希望你們能和平解訣,別訴諸武力!”

馬公子道:“朱姑娘,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朱媛媛道:“否則呢?”

馬公子又是面色一變,道:“朱姑娘,那結果將不太好!”

朱媛媛道:“馬公子,你這是威脅我麼?”

馬公子劍眉一揚,道:“在下的私事,一向不喜歡旁人干涉。”

朱媛媛道:“馬公子,別忘了我說過他是我的朋友!”

馬公子冷冷一笑道:“朱大小姐,人家都說你很有眼光,怎會交上這等朋友,實在令人遺憾!”

上官文鳳披嘴道:“在下這等人怎樣?比你低了些,是麼?”

馬公子移過目光,冷厲地道:“上官文,你可以拔劍保命了!”

上官文鳳仍是那份悠哉悠哉的神情道:“馬老兄,司徒美並不曾說過她愛你,何必自作多情,你這樣做,我也可以指你是橫刀奪愛,可以麼?”

馬公子的臉紅了,大聲道:“住口,用劍才能保命,利口對你無助,本公子與司徒姑娘是青梅竹馬之交。”

上官文鳳道:“這是你一廂情願的說法,誰也不會相信。”

馬公子臉都氣青了,傲然無視的神情,已被怒火淹沒,手中劍一揚,道:“拔劍,否則你毫無機會!”

上官文鳳不在意地道:“不見得吧?”

馬公子目芒一閃,像要出手。

田宏武心想,該是時候了,方待出言……

一陣嬌笑,突地破空傳來,像一串銀鈴被人用力搖動,脆極了,也悅耳極了。

上官文風面有得色,而馬公子卻神色大變,手中劍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衆人循着笑聲望去。

只見四五丈外紅木板橋頭繫着的那條小舟上,現出一個窈窕身影,黃色宮妝,邑然隔得很遠,仍使人感到她豔光照人。

正如所料,現身的是“辣手仙姑”司徒美。

怪不得上官文鳳如此從容,原來她有恃無恐。

剛見她出現在小舟上,瞬眼間已到了現場,太快,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朱媛媛看來與她是素識,笑着招呼道:“司徒姐姐,你好!”

司徒美春花般的笑了笑,走近上官文鳳,把手往她肩上一搭,脆生生地道:“怎麼回事,你們是約好了來的?”

那種親呢之狀,令人側目。

田宏武很寬奇怪,到底司徒美知不知道上官文鳳也是女兒身?邑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當着別人這樣親熱,便不成體統了。

上官文鳳淡淡一笑道:“這位馬公子指我橫刀奪愛,要殺我哩!”

馬公子的臉色,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眸中妒火熊熊,狠盯着上官文鳳,那樣子恨不能要把她一泡口水吞下去。

司徒美移開了搭在上官文鳳肩上的手,乜斜着眼,向馬公子道:“馬大哥,是真的?”

馬公子像發了寒慄,簌簌抖個不停,老半天才進出一句話道:“有這麼回事!”

司徒美道:“喲!馬大哥,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我與這位上官少俠交往,是因爲彼此情投意合,並不礙你的事,爲什麼要橫岔一枝?”

馬公子口脣發顫,一張臉成了關雲長,激憤地道:“司徒美,你知道害臊麼?”

司徒美嬌笑道:“馬大哥,你是教訓我?”掠了掠鬢邊被風吹亂了的散發,又道:“武林兒女,道義交往,發乎情、止乎禮,這有什麼不對?再說,我喜歡和什麼人來往,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勞你過問呀?”

馬公子的臉孔,扭曲成了戲臺上的小丑模樣。

田宏武突地想起數月前,也是在開封附近,初見師妹與司徒美在一道,她曾說,天下最醜的,莫過於充滿妒意的臉譜,現在看起來,實在是不錯。

如果她是故意,便有失厚道了,但話說回來,像馬公子那份什麼人也瞧不起的神氣,應該讓司徒美這等女人挫挫他的銳氣。

久久,馬公子纔開口道:“司徒美,別以爲你很了不起,我只是……”只是什麼,他沒說下去。

司徒美道:“馬大哥,我不是常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幹嘛這樣想不開?無論男女,一個人只能愛一個人,不能愛盡所有的人,是麼?”

這話,已說得十分露骨,誰也聽得出來言中之意。

朱媛媛與丁香互望了一眼,作了個會心的微笑。

馬公子突地改變了態度道:“大妹子,我們自小一塊長大……”

司徒美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我們是青梅竹馬之交,不必你提醒我,不過,道不同,不相爲謀,是嗎?一個人一種性格,小時候可以互相適應,長大了便不然,性格不合的人在一起,是最痛苦的事,何必作繭自縛,鑽牛角尖呢?”

馬公子的臉色由紅轉白,咬着牙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合不來?”

司徒美道:“你自己應該很清楚的!”

馬公子抿抿嘴,道:“很好,我馬之章等着找你們算帳,再見了!”說完,轉身便待離開……

“且慢!”田宏武開了口,聲音冷得使人發顫。

司徒美這時才真正注意到了他,那臉孔使她的秀眉登時鎖了起來。

馬公子一昂首,道:“什麼意思?”

田宏武緩緩向前挪了兩步,道:“馬之章,有人託在下辦件事!”

馬公子冷傲地道:“你算什麼東西?”

田宏武一披嘴,道:“至少比你這東西強了些,看你一表人材,說話卻其醜無比。”

馬公子目中迸出了殺芒,他正一肚子氣,正好要發泄,陰聲道:“別人託你辦什麼事?”

田宏武一字一頓地道:“在你臉上做一個像在下的記號,再加——”

馬公子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連變,把田宏武看了又看,但他記憶中沒有這個紫棠色的疤面臉色孔,大聲喝問道:“你是誰?”

田宏武道:“疤麪人!”

馬公子道:“本人不認識你!”

田宏武冷哼一聲道:“不必認識我,你只要記住數月前,一個喪失了功力,被你無端毀容的人就成。”

馬公子驚怔退了一步,這一提,他當然記起來了,但眼前疤麪人,說什麼也不是那被毀容的白衣書生,他記得對方很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被毀了容的人,委託替另一個被毀容的人討帳,天下有這等奇巧事?

田宏武被毀容,現場只丁香一個人知道,但她沒吭聲,也設特殊的表情,可能她沒想到那裡去,因爲眼前人根本不是田宏武。

馬公子完全傻了,如果說眼前人便是被自己毀容的白衣書生,戴面具便會掩去疤痕,而那膚色像是天生的,那他該是誰呢?

司徒美冷冷地道:“馬公子,你對一個沒有功力的人下手,這與你平日口頭上說的不符吧?”

馬公子咬着牙道:“當時我不知道對方喪失了功力。”

司徒美一點也不放鬆地道:“那下手的原因又是什麼?你也不問問對方是誰?”

馬公子設開口,他怎能說出爲了誰呢?

田宏武怕泄露行藏,也不說破,手中劍連鞘一橫,道:“在下要出手了!”

馬公子慄聲道;“你與那託你索仇的人是什麼關係?”

田宏武道:“密切得像是同一個人。”

馬公子面上又布起了傲岸之色,口角一拉,道,“本公子今天不想殺人,你自量些把!”

田宏武“嘿!”了一聲道:“可是本人今天定要在你臉上劃個十字,讓你嚐嚐容貌被毀的滋味!”

馬公子手中劍一斜,道:“你定要找死,也是沒辦法的事,出手吧?”

他那起手式,與田宏武一樣的詭異。

驀在此刻,一騎馬潑風也似的奔了來,人未到,聲音已到:“公子,大事不好!”

馬公子回過身去,衝着來人道:“什麼大事不好?”

來人下了馬,是個跟班打扮的小夥子,只見他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道:“老爺……老爺他……”

馬公子面色一變道:“老爺怎麼樣?”

跟班帶着哭聲道,“老爺……等公子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馬公子的面孔起了抽搐,慄聲道:“老爺的舊疾復發了麼?”

跟班的用袖子擦了擦汗水,道:“是的,據太醫說,至遲拖到今晚,小的……找了您一個早晨了。”

馬公子回顧田宏武道:“我們的帳改日再結!”說完,狠狠瞪了上官文鳳一眼,帶着跟班,上馬匆匆馳離現場。

田宏武本已橫劍待發,一聽對方生父垂危,父子要見最後一面,這是常倫大事,如果毀了他的容,便有失仁道,反正這筆帳不愁討不回,所以他沒阻止對方。

司徒美笑向上官文鳳道:“我們也該走了?”

上官文鳳點了點頭,向田宏武道:“疤面兄,後會有期了!”

田宏武心頭涌起了一陣幻滅的悲哀,深深望了她一眼,頷了頷首。

一對假風虛凰飄然而去。

田宏武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人,再沒有可以親近的人了,但是,但是,自己這份容貌,還是讓人遺忘的好。

想着,他也開始挪動腳步。

朱媛媛幽幽地道:“丁香,多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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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道:“看背影,似乎就是一個人!”

朱媛媛嘆息了一聲,道:“走,我們繼續找他……”

田宏武聽得清清楚楚,他只有暗自苦笑的份兒。

口口口口口口

月色如銀,普照大地,一切的人和物,都沐浴其中。

同樣的一個月亮,但給人的感覺卻各自不同,有的踏月夜遊,有的望月思鄉,有的期待月圓,有的悲傷月缺。

月亮不會改變,也毫不偏私,照着歡樂的人,也照着流淚。

田宏武靜靜地站在鳳凰莊故址的老神樹下。

樹蔭遮去了月色,人變成了一條黑影。

他是來重溫失去的夢,還是想從回憶中尋求安慰?

人說,老年人活在回憶中,因爲他不再有希望,也沒有未來的憧憬,只有過去的才屬於他,而一個被現實排擠的人,也常常會從回憶中尋求慰藉。

田宏武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彷彿又看到了一對大眼睛,扎着蝴蝶結的辮子,在草地上晃動,飛揚……

從大眼睛,他不期然地想到了丁香,但丁香絕不是小秀子,小秀子已經長眠在風凰莊的廢墟里,活在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

現實是殘酷的,只有回憶最美好,可惜,除了兒時的片斷,回憶是一片空白。

追兇,他決心要追查這樁發生在五年前的血案,他覺得自己本身所蒙受的冤屈已不重要了,因爲自己被逐離師門,也被師父追回了功力。

爲小秀子一家報仇,這是他義不容辭的事。

他出奇地想:“如果小秀子還活着,她會愛自己這個疤麪人麼?”

月光下,一條人影歪歪斜斜地奔了來,手裡還抱着東西,脅下扶着柺杖,略不稍停真入廢墟。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動,這人影來得古怪,莫非與鳳凰莊血案有關?他當然不願放過任何可能的線索,於是彈身跟了過去。

那人影停在廢墟中央的半堵殘牆下,撇開了地上的枯草敗葉,把帶着的東西擺開,是一罈子酒,一大包燒肉,柺杖橫在一邊。

蓬首赤足,形同乞丐,田宏武立即認出是“宇內狂客”胡一奇,記得數月前,自己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半老婦人脅迫離開這開封一帶,是他現身替自己解了圍,自己還在醉仙居請他吃喝了一頓。

現在已經明白那半老婦人是馬公子一路的,原因是阻止上官文鳳與司徒美交往,因爲自己身着白衫,所以被誤認爲小師妹。

“宇內狂客”來此何爲?賞月麼?即使朝了相,對方當已認不出自己是誰了。

“哈哈哈……嗚嗚嗚!”

“宇內狂客”仰天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這古怪的動作,使田宏武驚詫不已。

接着,只見他拍開酒罈子的泥封,然後伸出手筆,手心對着壇口,一股亮晶晶的酒柱,吸上掌心,一震,酒水潑了開去,月光映照下,像撒出一把珍珠。

田宏武大是駭然,這怪人的內功,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境。

“宇內狂客”潑完酒,口裡大聲道:“欲訪知交今何處,且將濁酒吊英表!”聲如金石,激盪夜空。

田宏武的血行不由加速起來,莫非他是姨父生前的故舊?

“宇內狂客”就地坐了下去,張口一收,一股酒箭,射入口中,有如長鯨吸水,這種喝酒法,世上還真少有。

田宏武心裡在轉看念頭,該不該現身探問一下?心念未已,只見“宇內狂客”咂了咂舌頭,口裡嘟囔道:“一個人喝酒多乏味!”

說着,朝田宏武隱身處擡了擡手,道:“朋友,來陪我喝上幾口,免費招待!”

田宏武暗吃一驚,想不到對方早已發現自己,當下現身走了過去,拱手道:“前輩見召,不敢不陪!”

“宇內狂客”打量了田宏武幾眼,陰陽怪氣地道:“老夫一向是吃別人,今晚設辦法,只好破例請客,坐下吧!”

他對田宏武的疤面,似乎毫不驚奇,可能他見過的怪人怪事太多了。

田宏武也不客氣,在他對面坐下,中間隔了個酒罈子。

“宇內狂客”道:“沒碗,小哥你將就着湊合,就甕口喝吧!”

田宏武面上一熱,他不知道能否依樣畫葫蘆,他從來沒有這樣喝過酒,在以前,他絕不敢嘗試,因爲功力還不到這等境地,現在情形有些不同,古墓百日,得金丹之助,功力已平增了幾乎一倍。

想了想,隔尺許對着甕口,用力一收,一股酒箭,射入口中,由於初次嘗試,沒把握控制,嗆得他連連大咳,淚水直流。

“宇內狂客”撫事道:“妙啊!小哥還有這一手,也不算白糟蹋,不過,這有個訣竅,用力不宜過猛,酒水入口,應立即閉喉,然後再吞下。”

田宏武擦擦眼淚鼻涕,尷尬地一笑道:“承教了!”

照着“宇內狂客”的指示,果然得心應口。

沒碗也沒筷,菜只有用手抓來吃,好在燒肉是乾的,沒湯水,不然就夠受了。

吃喝了一會兒,“宇內狂客”道:“衝着你這個喝酒的能耐,老夫問問你叫什麼名字?”

田宏武心念一轉,道:“疤麪人!”

“宇內狂客”漂了他一眼,點頭道:“好好,很貼切!”過了一會,突地揚眉道:“啊!

你竟不問問老夫是誰?”

田宏武淡淡地道:“前輩是‘宇內狂客’,知道了何必再問。”

“宇內狂客”瞪眼道:“你怎麼知道的?”

田宏武道:“憑前輩的名頭,見了面準認得出來。

“宇內狂客”打了個哈哈道:“說得好,你拍馬屁的工夫還不差。”頓了頓,又道:

“這麼晚了,你來這荒郊野地做什麼?”

田宏武正愁沒法開口探問,立即乘機道:“可能與前輩的來意一樣!”

“宇內狂客”動容道:“你知道老夫的來意是什麼?”

田宏武沉靜地道:“前輩在剛到此地時所念的‘欲訪知交今何處,且將濁酒吊英靈’業已充分地說明了前輩的來意。”

“宇內狂客”動容道:“你倒是個有心人,這麼說,你也是吊念死者來的?”

田宏武黯然頷首,道:“不錯,晚輩正因此而來!”

“宇內狂客”瞪起怪眼,定定地望着田宏武道:“你與死者一家是什麼關係?”

田宏武道:“遠親!”

“宇內狂客”唔了一聲,似乎對田宏武的話感到懷疑。

田宏武道:“前輩與敝親的關係又是什麼?”

“宇內狂客”道:“朋友兼至交……”

田宏武慎重地望着對方,沉聲道:“晚輩想請問當年事變經過?”

“宇內狂客”搖頭道:“莊屋被焚,事後在灰燼中找到焦炭,就是如此。方纔老夫又哭又笑,笑的是世事無常,哭的是無以慰死者之靈,連兇手的蛛絲馬跡都摸不到。”

田宏武一顆心倏往下沉,紅着眼道:“全家沒一個活口留下麼?”

“宇內狂客”傷感地道:“可能沒有,如果有必已找上老夫,事實很明顯,先殺人,後滅跡,不然死者遺骨不會堆在一處。”

田宏武低了低頭,道:“以前輩所知,‘風凰雙俠’生前,可有什麼強仇大敵?”

“宇內狂客”道:“該查的老夫都查了,什麼影子都沒有,他夫婦爲人和善,從設與人結仇……”

田宏武像自語般的道:“總是有原因的,不是深化大怨,不會下此辣手。”

“宇內狂客”猛吸了一口氣,道:“老夫何嘗不這麼想,可是……”話鋒一轉,道:

“小哥,聽你口氣,似乎有意要代死者復仇?”

田宏武點頭道:“是的,這是晚輩的誓願!”

“宇內狂客”凝視了田宏武半晌,才又道:“今晚咱們倆碰得真巧,不過……老夫有個疑問,你與雙俠是遠親,到底遠到什麼程度?平日有沒有來往?”

田宏武想了想,道:“說遠也不遠,是姨表親,晚輩一家十幾年前南遷,關山阻隔,一直沒通音信,如非晚輩北來,根本還不知道這樁慘案。”

“宇內狂客”突地一拍大腿道:“對啦,你是田輔公的兒子?”

田宏武全身一震,驚聲道:“前輩怎麼知道的?”

“宇內狂客”道:“老夫曾經聽你姨父皇甫明提過,同時老夫當年與令尊也曾有過數面之情令尊令堂還好麼?”

田宏武不由潸然淚下,悽聲道:“家父母已先後過世了!”

“宇內狂客”圓睜醉眼,道:“怎麼回事?”

田宏武道:“先父母罹患絕症,不治而亡。”

“宇內狂客”太息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是來投親的?”

田宏武道:“是的!”

“宇內狂客”深深注視了田宏武一眼,道:“不對,你小子有點怪……”

田宏武沉吟了片刻,道:“請前輩恕罪,晚輩就是數月前,陪前輩在醉仙居喝酒的白衣書生。”

“宇內狂客”怪叫了一聲,道:“難怪老夫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像見過又不認識,你的臉孔怎會變成這樣子?是易了容麼?”

田宏武把被馬公子毀容的事簡略地說了出來,隱去了古墓一節不提,只說被不知名的人所救,面色是用易容藥改變的。

“宇內狂客”慄聲道:“可是那公子哥兒打扮的小子?”

田宏武道:“是的!”

“宇內狂客”臉色突地變得很難看,好一會纔開口道:“招惹上他很麻煩,你知道他的來歷麼?”

田宏武道:“不知道,但不管他來頭多大,晚輩定給要他點顏色。”

“宇內狂客”沉聲道:“他父親倒還不怎麼樣,他母親是北五省有名的女殺手,功力極高,很少有敵手,江湖上稱她作‘冷血太君’,黑白道上的人,聽見她的名號都會發抖的。”

田宏武停了一停,道:“前輩,我們暫且不談這事,關於‘鳳凰莊’血案,前輩認爲怎麼着手?”

“宇內狂客”苦笑着搖頭道:“目前只有儘量找線索,有了端倪,再謀對策,你現在什麼地方落腳?”

田宏武道:“五雲客棧!”

“宇內狂客”道:“好,有消息老夫會找你聯絡!”

田宏武忽然想起這件事來,道:“晚輩對外不提姓名,請前輩代爲守密。”

“宇內狂客”頷首道:“可以,老夫也有句話告訴你,如果有急事找老夫,可以去問藥王廟的老道。”

說着,一口氣吸盡了壇中的餘酒,把空罈子拋入草叢,然後站起身來,擡頭望了望天,又道:“老夫有事,先走一步!”

他可是說走便走,提着柺杖,一路歪歪斜斜地越野而去。

田宏武回想“宇內狂客”的說話,馬公子的母親叫“冷血太君”,黑白兩道的人物聽見她的名號都會發抖,聽“宇內狂客”的口氣,他是不敢招惹她,但不管怎麼樣,這筆債非討不可,難道平白遭人毀容便罷了不成?自己的事,當然不必假手任何人。

他不期然地又想到古墓中所見的黑名單。

“風堡”師爺姜執中榜上有名,不知是否已接到那要命的竹籤?

黑衣蒙面人是否就是“復仇者”?

從以往的事例看來,“復仇者”似乎還有手下。

最使人不解的是“風堡”已有四名高手被殺,而朱堡主,竟然不知道起因,這是不合情理的。

如果說,這是死者與“復仇者”個人之間的恩怨,不該全出在“風堡”,就是巧合也不能巧到這個程度。

口口口口口口

同一時問,“風堡”中人心惶惶,呈現無比的緊張,因爲師爺姜執中的房門上,發現了“復仇者”追魂的竹籤,他被列爲第八號。

死亡的恐怖,瀰漫在堡中每一個人的心頭。

內客廳裡,堡主朱延年召集了高手會議,廳外四周及屋面上密佈了警衛。

與會的每一個人,面色都非常凝重,尤其師爺姜執中,更是心情不安,因爲他本身是當事人。

“復仇者”未殺人先傳竹籤,這表示他視“風堡”爲無物,同時也讓死者先受盡精神上的折磨。

姜執中像一個業已定刑,但尚未處訣的死囚,那份感受,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這種活罪,比死還要難受,足以迫使一個人發瘋。

朱延年沉重地開口道:“各位對此事有何高見?”

姜執中咬着牙道:“卑屬準備執劍以待,看對方如何下手……”

朱延年道:“這不是辦法,從以前幾次的事例看來,‘復仇者’的身手、理智都高人一等,他不暗中下手,先傳竹籤,這表示他有絕對的把握。”

姜執中額頭上的汗,擦了又冒出來,臉色有多難看,便不必提了。

總管餘鼎新道:“我認爲首先要知道‘復仇者’是何許人物,所復何仇,纔好對付。”

朱延年道:“話雖不錯,但如何才能知道呢?”

餘鼎新道:“本堡連離職的執法人在內,已經有四位遭害,姜師爺是當事人,應該可以想得出來,比如說,姜師爺在以往是否與遭害的四位共同結有仇家?抑或本堡有沒有公仇等等……”

姜執中搖頭道:“無法想象!”

新任巡察左雲生道:“卑屬有個計謀,不知是否可行?姜師爺無妨仍住原房,房外加以周密佈置,等待對方現身。”

朱延年道:“對方沒定時刻,日夜守候總不成,曠日持久,百密必有一疏,仍然會被對方所乘,主要的,是如何能使對方現形,而姜師爺不再遭害。”

新任執法丁俊道:“能不能請師爺暫時藏匿,牀上做個假人,誘‘復仇者’下手,臥室四周,由好身手的嚴密守候,即使抓不到人,至少可以揭開他的真面目?”

朱延年點頭道:“這辦法還可行,不過……師爺如何藏身呢,可能不是一兩天的事。”

左雲生道:“有了,堡中最妥當的地方,莫過於練功房的地下室,只要裡面鎖上鐵鎖,外面派人駐守,可保萬無一失。

朱延年深深一想,道:“好,就這麼辦,姜師爺意下如何?”

姜執中頷首道:“屬下遵命!”

朱延年起身道:“現在我們一同陪伴姜師爺到練功房,這安排除了在座的,再不許有人知道。

口口口口口口

師爺姜執中被安置在練功房內的地下室裡,出入口由堡主親自封閉。練功房鐵門鐵壁,天哪!還有鐵網罩護,鐵門也封鎖了。

裡外兩層門戶,全由機關控制,人在其中,可以說穩如泰山,連只小蟲都爬不進去,別說是人。

功房外圈,由旋風武士輪班造巡警戒。

姜師爺原來的臥室,紗帳低垂,牀上做了個假人,作熟睡的樣子。

七八名高手,由明轉暗,伏匿守伺。

每一個方位,都在被監視之中,只要有動靜,訣逃不過這監視網。

表面上一切平靜如叵,但暗地裡每分每秒都是緊張的,因爲“復仇者”隨時都可能現身。

一夜到天明,“復仇者”沒出現,伏伺的高手散下去休息。

大白天,“復仇者”當然是無機可乘的。

口口口口口口

“復仇者”傳了竹籤,昨晚設下手,今夜很可能要行動。

堡主朱延年帶着總管餘鼎新,不斷地前後巡視,“復仇者”除非是神,如果也是人的話,絕對沒機會下手。

朱延年有把握至少能迫出“復仇者”的原形。

恐怖的時刻,相當難耐,但如果不除去兇手,天知道還有多少人遭殃?

“復仇者”的行動,似乎只限於“風堡”。

因爲江湖中還沒聽人提起過這名號。

又是天明,每個負責行動的人都感到疲憊不堪,但也鬆了一口氣,因爲沒有事情發生,很可能“復仇者”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可是他決不會罷手,如此下去也不是常注。

朱延年與餘鼎新來到練功房外。

武士稟報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朱延年啓動機關,鐵門緩緩打開,“呀!”

兩人先後進入功房。

兩人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登時室在當場。

練功房的壁上,呈現三個血淋淋的大字——復仇者。不用說,事情已發生了,門不開,戶不啓,對方是如何下手的?太恐怖,也太不可思議了!門口的武士,探頭朝裡一看,也傻了,連血液都幾乎凍結。

地下室的入口洞開着,裡面的情況可想而知。

朱延年慄喝一聲:“許立,你進來!”

武士應聲而人,施了一禮,站着直髮抖。

朱延年道:“你什麼時候接的班?”

武士顫聲道:“弟子是昨夜丑時接的班!”

“上一班有沒有交代?”

“沒有!”

“有人進來過嗎?”

“沒有!”

“把昨天早晨開始的各班武士通通傳來!”

“遵令!”

武士行禮而退。

餘鼎新道:“堡主,我們到地下室看看!”

朱延年點了點頭。

兩人戒備着進入地下室,目光聽及,那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師爺姜執中端坐在桌邊椅子上,靠着椅背,頭向下垂,頸子上有個血洞,胸前地下全是血,但已凝固變紫,桌子上的飯菜,原封未動。

從血水凝固變色的情形看來,死者被殺,當在昨天日間或斷黑之前。

餘鼎新激動地道:“依屬下看來,兇手就在堡中,不然他怎會知道姜師爺藏在地下室?”

朱延年打了一個冷戰道:“堡裡都是老人,新進的至少也有四五年,會是誰?”

餘鼎新道:“這很難說!”

朱延年緊皺着眉頭道:“想不透的是這種固若金湯的地方,他如何來去自如,功房的門也未啓……”

餘鼎新沉重十分地道:“看來他要殺人,根本沒地方可以逃避,殺人的目的何在呢?”

朱延年目芒一閃,口脣動了動,似乎想到了什麼要說出來,但口脣又封閉了,什麼也沒說。

突地,餘鼎新手指靠角落的鬥櫥慄呼道:“竹籤!”

朱延年全身一靂,走過去拔它下來,一看,臉色登時泛了白,簌簌抖個不停。

餘鼎新道:“又是誰?”

朱延年咬牙道:“很好,老夫誓必全力與他周旋到底,看是誰殺誰。”

餘鼎新湊了過去,只見竹籤上赫然寫着:“第三號朱延年,風堡之主。”下面還附加了一行小字“百日之內索血。”

想不到追魂竹籤竟然傳到了堡主的頭上。

餘鼎新驚怖連退了三步,顫聲道:“簡直是無法無天!”

朱延年努力咬了咬牙,把竹籤搓成粉碎,一擺手道:“餘總管,此事暫時不要宣揚,我們先出去。”

餘鼎新點點頭,應了一聲:“是!”

到了地下室外,七名武士已在肅立恭候。

朱延年目光一掃七名武士,沉聲道:“你們輪值時間內,有什麼人進入練功房?”

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武士打了一躬,驚惶地道:“小的進去過一次!”

朱延年凌厲的目芒在那武士面上一繞,道:“汪頭目,你到練功房做什麼?”

那武士道:“小的送飲食與師爺,因爲怕出差錯,不敢要廚下的人送,所以親自送去的。”

朱延年沉吟不語,這姓汪的武士頭目,原來是他的隨從小廝,跟了他十幾年,他是絕對信得過的,揮了揮手道:“你們下去!”

衆武士退出了練功房,朱延年才凝重地向餘鼎新道:“餘總管,煩你料理姜師爺的後事,儘量別張揚!”

餘鼎新恭應道:“屬下去照堡主的意思去辦!”

朱延年回到內院書房,心頭如壓了一塊幹鈞巨石,沉重無比,他想不透姜師爺藏身在這等隱秘穩妥的地方,結果還是逃不過“復仇者”的辣手,這廝到底是人還是鬼?自已已經接到追命的竹籤,對方註明百日之內下手,能逃得過麼?如果是明槍的話,還可應付,像這種恐怖的暗劍手段,的確防不勝防。

恐怖,像一條毒蛇,一旦進入了心,便不分日夜時刻地啃噬你,直到你發狂,精神崩潰,甚至到死爲止。

“復仇者”訂了百日期限,用意很明顯,要使對方受盡恐怖的痛苦。

怕,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沒有人敢說他什麼也不怕,只不過程度與性質的差異而已。

小孩子聽多了鬼故事會怕,這種怕鬼的心理可能伴隨到老。

大人由於現實中的遭遇,也會產生怕。

朱延年一方之霸,身手高人一等,但“復仇者”的行動,也使他怕,樹成了心理上莫大的威脅。

因爲天下最可怕的,是對敵人一無所知,而敵人對自己卻瞭如指掌。

死者都不是泛泛之輩,論功力是第一流的,但都沒有反抗的跡象,像雞鴨-樣被宰殺,難道此人的功力,真的已到了無人能抗的地步?“復仇者”是誰,這是問題結症的真正所在。

死者當然知道,可惜他們再也不能開口了。

一條人影,從窗外橫過,影子閃過窗紗。

朱延年全身的肌肉都收緊了,慄聲道:“是誰?”

“爹,是我l”朱媛媛口裡應着,人已跚跚出現在書房門口。

朱延年吁了口氣,道:“媛媛,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正好!”

朱媛媛進入了書房,她爹臉上的神色,把她駭了一大跳,在記憶中,她多一向是威嚴、沉着,天大的事也不會使他驚惶,向來沒有現在這樣的神情,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前兩步,手扶書桌,道:“爹,您找我有什麼事?”

朱延年沉聲道:“姜師爺的事你知道了?”

朱媛媛粉腮一變,道:“是的,聽說了!”

朱延年道:“媛媛,依你的看法,‘復仇者’是如何進入地下秘室殺人的?”

朱媛媛搖頭道:“無法想象,不過……”

“不過什麼?”

“據女兒猜想,兇手就在堡中,不是從外面進來的,也許隨時都在您左右。”

朱延年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目光不期然地四下掃瞄,似乎“復仇者”真的就藏在自己身邊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他本來也有這種想法,現在被朱媛媛說被,更增加了心理上的惶恐。

但,堡中由上至下,每一個都是忠誠的老下屬,會是誰呢?

朱媛媛一向任性,但現在卻表現得很正經,她像突然長大了幾歲,蹩着額頭道:“爹,您說呢?”

朱延年深深一想,道:“唯一能進入地下室的秘道,只有你我父女倆知道,媛媛,你仔細想想,曾經泄露過麼?”

朱媛媛斷然地道:“沒有,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回事,同時機關在女兒的牀底下,誰能進去呢?”

頓了頓,忽地又轉口道:“晤!我想起來了,兩年前,我一個人在房中無聊,曾啓動過一次,目的是試試機關是否失靈,但絕對設第二個人看見。

朱延年皺眉道:“很難說,丁香呢?”

朱媛媛道:“正因爲丁香不在,我才無聊,我記得是她到城裡買東西……”

朱延年又道:“這兩天你都在房裡沒離開?”

朱媛媛道:“當然不是寸步不離,吃飯洗浴總是要離開一會的。爹,對方號稱‘復仇者’,您總該想得到可能是什麼仇家?”

朱延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本想說他自己也接到了竹籤,但舊駭壞了她,把到口邊的話吞回去了,苦苦思索了一陣之後,突地用力一拍書案道:“是的,除了這再沒旁的了,可是……”

朱媛媛緊張地道:“爹,你想到了什麼?”

朱延年語音沉重地道:“媛媛,這只是猜測,你不必知道,現在你記住一件事,我要暫時離堡,找人共謀對付之道,如果我的猜想不錯,對方的復仇對象,不單隻咱們‘風堡’,本堡只是第一個目標而已,我走後,着人請你二叔‘趙二先生’來,請他暫時代管堡務……”

朱媛媛苦着臉道:“爹,您到底要去哪裡?”

朱延年道:“你不要問,記住我的話,對餘總管他們,就說我修習一項武功,百日之內不見任何人就成了!”

朱媛媛道:“可是……爹,我不放心”

朱延年勉強裝出一個笑容道:“但孩子,爹縱橫江湖一生,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只照我的話做,隔些時,我會見你的面!”

朱媛媛無可奈何地道:“爹,趙二叔的性格您是知道的,他一生散淡慣了,不願受任何拘束,如果他不肯答應呢?”

朱延年道:“不會的,爹與他是金蘭至交,爹有所求,他不會袖手。”

朱媛媛撒嬌似的道:“爹,過些時您一定要跟我見次面,免得我懸心?”

朱延年道:“放心,爹會的!”

朱媛媛哼了一聲道:“什麼‘復仇者’!弄得雞犬不寧,我不相信他有什麼了不起,有本領就該來明的,用這種陰謀手段的人,算哪門子的人物!”

口裡這麼說,內心仍然是惶恐的,說着,換了口風道:“爹,您不在,萬一‘復仇者’又殺人呢?

朱延年變色道:“爹離開就是防止他再殺人,同時,我非要在短時間內除去他不可!”

這句話朱媛媛並不太懂,因爲她不知道“復仇者”已向她爹傳了追命竹籤。

口口口口口口

田宏武在客棧裡已呆了好幾天,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鳳凰莊”血案時隔五年,沒有任何線索,查起來有如大海撈針。

白天他不敢外出,因爲他受不了路人對他驚怪的眼神,他只有在晚上活動。

街頭亮起了路燈,他照例離開了客棧,擠在人羣裡,盲目地走動。

當然,像這種查法,可能一輩子也查不出眉目來,但既沒有線索可循。只有碰機會,圖僥倖,盼望奇蹟出現。

開封城的夜晚,比白天還要熱鬧,只是情調不同。

田宏武混在熙來攘往的人潮,無目的地穿街過巷。

正行之間,身後一個聲音道:“疤面兄,請留步!”

一聽這稱呼,田宏武便知道是誰了,一顆心登時怦怦跳了起來,轉回身,眼前是個俊俏書生,一點不錯,正是不師妹上官文鳳。

他信進五雲客棧,原意便是能有機會注意小師妹的行動,必要時予以照拂,想不到她已換了地方,一直不曾見面,當下故意裝作很冷漠地道:“原來是上官老弟,幸會!”

上官文鳳道:“不是幸會,小弟找兄臺兩天了!”

田宏武心中一動,道:“找我,有事麼?”

上官文鳳道:“當然有事,而且是件大事。”

田宏武心下一陣忐忑,道:“請講?”

上官文鳳道:“這裡來往人多,談話不便,我們到僻靜些的地方,如何?”

田宏武頷首道:“行!”

上官文鳳用手朝右邊橫街一指,道:“那邊有個小酒店,有特設的包廂座頭,很清靜……”

田宏武道:“茶樓酒館,豈非更嘈雜?”

上官文鳳笑笑道:“包君滿意,清靜之至,咱們初交,小弟有意作個小東,彼此親近親近!”

田宏武不由心中暗笑,小師妹的確是膽大妄爲,可能她已忘記了本來面目,江湖味道可真足,當下點頭應好。

口口口口口口

酒店是不大,樓下是統座,樓上是分隔的雅座,清靜倒是真的。

兩人揀了靠裡的一間,叫了酒菜。

酒過三巡,田宏武開口道:“老弟有活可以說了?”

上官文鳳正色道:“數日前在城外溪邊,蒙兄仗義援手,十分感激,小弟兩天前得到一個消息,不能不告訴兄臺,以便早做防範……”

田宏武“唔!”了一聲,道:“什麼消息?”

上官文鳳道:“有人對兄臺不利!”

田宏武暗吃一驚,表面上仍很平靜地道:“何許人物?”

上官文鳳道:“來頭很大,不過……有兩件事小弟想先澄清一下!”

田宏武心中又是一動,道:“請講,第一件事是什麼?”

上官文鳳沉吟了片刻,才凝重地道:“兄臺向馬公子索仇,說是爲了一個失去了功力的書生被他毀容……是這樣麼?”

田宏武道:“不錯!”

上官文鳳道:“那書生可是叫田宏武?”

說着,雙目不瞬地望着他。

田宏武的心收緊了,如果不是塗了易容藥,他的臉色便無法掩飾,他不想騙這位小師妹,鎮定了一下……反問道;“老弟怎麼知道的?”

這句話,等於是承認了大半。

上官文鳳略顯激動地道:“是馬公子透露的,被他毀容的是個白衣書生,而小弟的師兄田宏武正是穿着白色儒衣,而且也正好被廢了功力。”

田宏武硬起頭皮道:“不錯,就是他!”

上官文鳳陡地站起身來,激情地道:“他人現在哪裡?”

田宏武簡直不敢正視她,垂下了目光道:“他……死了!”

他的目的,是要乘機死了小師妹的念頭,好讓她回南方。

上官文鳳慄聲道:“怎麼死的?”

田宏武橫了心道:“自殺死了,一個武士被廢了功力,又被毀了容,還能活下去麼?”

上官文鳳一聲冷笑道:“屍首埋在哪裡?”

田宏武道:“填了黃河裡的魚蝦之腹!”

上官文鳳突地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很脆,是她本來的女子聲音。

田宏武大是惶惑,直覺地感到情況有些不妙。

上官文鳳坐回原位,繃緊了面孔道:“五師哥,你雖然被毀了臉孔,易了容,改變了聲音,只能瞞別人,瞞不過小妹我,那天在城外溪邊,我就已疑心了,但不敢貿然相認,後來一再地想,才認定我的疑心沒錯,現在,同桌共飲,便完寶證實了……”

田宏武整個地癱瘓了,瞪着眼,說不出一句話。

上官文鳳的眼角涌現了淚光,接着又道:“五師哥,我們等於是一塊兒長大的,很多小動作瞞不了我……還有你的劍,我一看就知道,再說,疤麪人替一個被毀容的人報仇,未免巧得令人難信。”

田宏武依然沒開口,他的情緒激動得有如狂濤。

上官文鳳的淚水,終於滾了下來,顫聲道:“五師哥,爹太過份,但求你不要恨我!”

田宏武長嘆了一聲,道:“師妹,我怎敢怪他老人家,又怎會恨你?他老人家留我的命,便是相當寬容了,師妹……我……唉!我能說什麼呢?”

上官文鳳拭了拭淚水,道:“五師哥,你的功力怎麼恢復的?”

田宏武想了想,道:“我被一位異人所救,他以珍奇的金丹,增進了我的功力。”

上官文鳳點點頭,幽幽地道:“吉人天相,五師哥,我益發相信你是冤枉的,我誓要查出暗算我哥哥的兇手,不能讓他逍遙法外。”

田宏武閉了閉眼,道:“師妹,我的事希望別讓師父他們知道……”

上官文鳳道:“我不會說出來!”

田宏武平了平激動的情緒,道:“師妹,你還是回家去吧,免得師父掛心。

上官文鳳搖頭道:“我不回去!”

田宏武皺眉道:“那是爲什麼?”

上官文鳳道:“我一回去,爹會迫我嫁三師兄。

田宏武喘了口氣,道:“三師兄有什麼不好?”

上官文鳳瞪眼道:“他是個小人,我一想到他便討厭。

田宏武道:“嫁不嫁是另一回事,你必須回家啊!”

上官文鳳口角一抿,道:“你不喜歡我?”

這話問的很直率。

田宏武苦苦一笑,用手指了指臉。

上官文鳳大聲道:“我不在乎!”

田宏武呼吸一窒,小師妹的情意使他感得想哭,但他不能害她,因爲他已是殘缺人,師父也不會贊成女兒嫁給個棄徒,再說,他的心目中,仍只有小秀子,但這些一時是解說不清楚的,深深一躬,狠起心採取了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沉聲道:“師妹,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早說過,我是訂過親的人,她就住在北方,目前我正在找她。”違心之言,他內心相當痛苦,但他不能不故作無情。

上官文鳳面色慘變,淚水又告奪眶而出。

田宏武心裡像有針在扎,但卻找不出話來安慰她,感情上的事,最現實不過,並非空口能解訣的,除非以事實對事實,但事實上他不能愛她。

久久,上官文鳳才悲不自勝地道:“你被毀容,是我害的,你恨我!”

田宏武悽測地道:“師妹,我怎會很你?天下很多事都是巧合,如果沒有二師兄的事,我不會被師父追回功力,功力不失,馬公子便毀不了我的容,怎麼說呢?算它是命吧!”

停了半歇,又道:“師妹,你還是依了我的勸告回家的好,如果你的真相被司徒美拆穿,後果實在難以想象。”

上官文鳳任性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以後你也不必再理我!”

田宏武默然無語,心頭像纏了一團理不情的亂麻。

上官文鳳拭了拭淚痕,道:“我要走了!”

田宏武道:“你不是說,先要澄清兩件事,然後告訴我大事,你只說了一件,還有呢?”

上官文鳳道:“我不想說了!”

田宏武喘了口氣道:“你不想說,我當然不能逼你。”

上官文鳳口裡說走,人卻坐着沒動,她巴巴地來到北方找田宏武,爲了一個“情”字,現在這份情幻滅了,芳心也隨之碎了,但她沒有慧劍,足以斬斷這縷情絲,所以痛苦也就更深。

對於情,女人比男人更執著。

田宏武此刻的心情,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痛苦得幾乎近於麻木。

突地,她舉起杯來道:“五師哥,人生有酒當須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來,喝吧!”田宏武木然舉杯,一飲而盡。

上官文鳳又添滿了兩杯,道:“喝啊!”

田宏武嗆聲道:“師妹,你會醉的,何苦作賤……”

上官文鳳異樣地笑了笑,自顧自喝了下去,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何必假惺惺?我不要任何人關心我!”

說着,又斟了一杯。

田宏武一把抓過酒壺道:“不管你怎麼說,我不許你再喝了!”

上官文鳳白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艾之情,幽幽地道:“我本來不想說了,但又忍不住不說……”

她聲音一低,道:“你要坦自告訴我,你是不是‘復仇者’?”

田宏武心頭“咚!”地一震,腦海裡浮起帶自己到古墓中的黑衣蒙面人的影子,和紅玉塔裡的黑名單,睜大了眼道:“什麼,‘復仇者’?師妹怎會提出這問題?”

上官文風道:“你只說是或不是?”

田宏武道:“我不是!”

語音倒是很決斷。

上官文鳳依然用很低的聲音道:“但有人說你是!”

田宏武慄聲道:“誰?”

上官文風道:“你記得你與馬公子正要動手時,忽然有人來傳話說他父親要見他最後一面……”

田宏武道:“不錯,我記得,怎麼樣?”

上官文鳳用力一抿口角,道:“其實,他是回去奔喪,他父親已經死了,死於‘復仇者’之手,沒人見到兇手是什麼形象,只有現場留的復仇者三個血字。”

田宏武驚聲道:“可有竹籤?”

上官文鳳愕然道:“什麼竹籤?”

田宏武心想,奇怪,“復仇者”殺的都是黑榜有名的人,而且照例傳竹籤,還編了號,這次怎麼會例外呢?

心念之中,沉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上官文鳳道:“是‘辣手仙姑’司徒美說的,因爲她與馬家是世交。”

田宏武道:“被殺的是什麼名號?”

上官文鳳道:“大名鼎鼎的人物,‘毒膽鐵面’馬森。

田宏武的眉頭收緊了,在記憶中,黑名單上沒有馬森這名字,唯一未被提名的是四大金剛,但馬森的外號又設金剛兩個字,而且投傳竹籤,是有人冒“復仇者”之名行兇麼?可是目前所知,“復仇者”殺人只侷限於“風堡”,江湖中還不曾傳出類似的消息,冒名號也不可能……

上官文鳳道:“你在想什麼?”

田宏武期期地道:“我在想……這檔事怎會栽到我的頭上。”

上官文鳳深深望了田宏武一眼,道:“你剛纔說什麼竹籤?”

田宏武略一沉吟道:“我曾經在‘風堡’待過,堡中被‘復仇者’數度光顧,每次殺人,都留下一支竹籤,上面有被殺者的姓名身份。

上官文鳳“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你真的不是?”

田宏武道:“我沒有理由用‘復仇者’的名義殺人,再說,我也沒這大的能耐。”

上官文鳳辰額道:“可是人家認爲是你,因爲你在北方,可以說是身份不明,同時馬公子曾無端毀了你的容,這是大仇,那天你要在馬公子面上劃十字,你雖沒出手,但人家從你的氣勢上判定你的功力極高……”

田宏武咬了咬牙,道:“管他,反正不是我,不過,毀容之恨我仍然是要報的。”

上官文鳳道:“你惹得起‘冷血太君’麼?”

田宏武道:“難道罷了不成?”

上官文鳳低頭想了想,道:“要不,我們一道迴轉南方?”

田宏武毫不考慮地道:“不,我在此地還有事……”

上官文鳳變色道:“找你的未婚妻?”

田宏武心頭一陣悽酸,有意無意地道:“並不完全是,她也許已經嫁了別人,甚或已不在人世,我另外還有事,同時我父母雙亡,南方已經沒有我安身的地方,再說,我已經是傷殘人,何必回南方去丟人現眼。”

上官文鳳顫聲道:“你不準備查究我哥哥被殺的事了?”

田宏武深深一想,道:“那是以後的事!”

上官文鳳急道:“你要留在此地等死?”

田宏武悽苦地一笑道:“等死不見得,對方不能硬誣我是‘復仇者’!”

上官文風道:“不管怎樣,你已成了馬公子的死對頭,人家還是要除掉你。”

田宏武眉毛一豎,臉上的疤發了赤,臉孔拉成了一個怪形,他自己當然看不到,但上官文鳳的芳心,可就感受不同了。

他冷沉地道:“我現在什麼也不在乎了,死!算什麼?活着,又有什麼意義?”

上官文鳳脫口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顯然,她對這位師哥並未死心,田宏武的心絃又一次震顫了,天下最難拋躲的是情,最珍貴的也是情……他的意志開始動搖了。

人是感情的動物,即使是初相識,在這種純情的感召下,也會引起共鳴,何況,他和她是一塊長大成人的,他真的狠得下這心腸?

眼睛是最不會說謊的,而女人多半敏感,上官文鳳已經覺察了他的心意,她意識到他已對感情樹起了白旗。

她笑了,笑得很甜,是發自芳心深處的笑。

她幽幽地開了口,道:“五師哥,你,仍然是以前的你……”

人,常常自作聰明,所以也就免不了弄巧成拙。

上官文鳳以爲這幾句話說的很得體,道出了他的心事,不知她完全錯了,一句話戳中了田宏武的痛處。

他的神色又變了,眼中那份熾熱的光芒,倏忽消失。

她如果不開口,靜待復甦的火自燃燒,旺盛,也許情況會改觀。

田宏武冷冷地道:“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永遠也不會是了!”

他說這話,內心是相當痛苦的。

上官文鳳不由怔住了,好半晌,才幽怨地道:“五師哥,我要的是你的心,別說你臉上多了個疤,即使面目全非,五體不全,在我看來,你還是我心中的你,永遠不會改變。”

田宏武沉痛地道:“師妹,我的心已經死了,不必可憐我,不要對我施捨,事實是不能改變的,我能不承認這事實麼?我配不上你,我的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人分擔,再說,我是被逐出門外的人,爲了我,你要忤逆父親麼?父女之情不顧了麼?”

最後兩句話,也是鐵一般的事實,無法否認。

親情、愛情,她要捨棄什麼?

她的心又一次碎了,現實是殘酷的,再堅強的人也得低頭,因爲沒有人能否定現實存在的事實,你編上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也不成,事實就是事實!

她瞪着眼,像一個白癡,兩粒晶瑩的淚珠,溜出了眼角。

田宏武感到內疚,也感到不忍,面對的,是十多年來,形影不離的小師妹,現在,雙方要成陌路了,但,他只有鐵硬了心腸,他知道,只要一妥協,後果便無法收拾,與其痛苦一輩子,不如一次承受,長疼不如短疼。

上官文鳳站起身來,默默地離開了,什麼也沒說。

田宏武的心在涌血,他想喚住她,不顧一切地接受她的愛,但他沒那樣做,任由她離開。

連接在一起的心絃,終於斷了。

酒店要打烊了,田宏武還木然坐在酒座問,這長長的一段時問,他心裡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只是發呆。

小二進來,哈着腰,囁嚅地道出了歉意。

田宏武根本沒聽他在說些什麼,摸出錠銀子,放在桌上,無聲地離開。

小二對他的背影搖搖頭,做了個鬼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五雲客棧,一腳踏進房門,另一隻腳卻挪不動了,眼前的情況,使他回到了現實。

房裡沒燃燈,漆黑的,照理,店小二不會懶到不替客人點燈。

藉着窗紙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個女人的上半身影,她是誰?是小師妹上官文鳳麼?

他正想發問,女的已先開了口,聲音很低:“除去你的易容,不要說話。”語氣像是在發命令。

田宏武大吃一驚,他從聲音聽出對方竟然是朱媛媛的侍婢丁香,那有着一雙明亮眸子的姑娘,聽口氣,她已經識破自己的行藏了,她叫自己除去易容,是什麼意思?丁香要他不要說話,但他忍不住開口,期期地道:“是丁香麼?”

了香“噓!”了一聲道:“叫你別出聲,快進來!去掉易容,換上白衫。”

田宏武進入房間,又道:“到底爲了什麼?”

丁香發急道:“你不能等會再問麼?”

田宏武滿腹疑雲,心想:“真面目已經被揭穿了,除去就除去吧,看來必有其原因的。”

於是,他放下劍,取出那粒白色藥丸,就面盆中蘸些水,在手心中和勻了,然後塗在臉上。

丁香跟着又道:“白衫在牀欄上,快換上!”

田宏武依言換上。

丁香道:“好,現在‘疤麪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田宏武已經憋了好一會,吐了口悶氣道:“丁香,你到底在搗什麼鬼?”

丁香道:“現在你又是‘風堡’的武士統領了,我們得乘夜離開客棧!”

田宏武困惑地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嘛?”

丁香輕聲一笑道:“慢慢再告訴你,先離開再說!”

田宏武道:“離開,去哪裡?”

丁香道:“當然是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