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
長離又來到了後山。
南邊的春風吹變了江南的每一寸土地,吹醒了許多少年人渴望改變的心。
他們被傳說中無比美好的前景所吸引,開始離開他們紮根在故土的泥腿,試着走進工廠去,然後,這一去,就沒有多少人回來,有些人帶來了發財的好消息,而又一些人,則是永遠的沒了消息。
長離棲身的這一處小村落由於凍結的太久,所以春風也不能迅速的吹融,只有最上層的那一層冰雪蠢蠢欲動的,渴望化作飛昇的雲,雖然,他們僅僅是蠢蠢欲動。
周家的爭吵越來越多,哪怕周原短暫的回來也沒能壓制的住。
周家最小的那個男孩滿了五歲了,相比起不受父母喜愛的長離,這個孩子受到了周父周母的無限寵愛,他畢竟是這對夫妻最小的孩子,也可能是最後一個,他本身的脆弱就註定他能分到父母更多的寵愛。
然後,周大哥就嫉妒了。
他已經二十了,卻一直都沒能結婚,父母非但不操心他的事,反而將所以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個胖墩墩的死小子身上,他十分的不滿。
他出生的時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哪怕他是周家下一代第一個男丁,也不能餐餐吃飽,更何況吃成一個小胖墩。
眼看着父母對這小胖墩的寵愛,他心裡升起濃濃的危機感,他爸媽少說還有二十年好活,二十年後這小子也張起來了,到時候等那兩個要死了,家產到底是誰拿大頭?
在小胖墩還沒足滿六歲的時候,周大哥就很有預見性的想到了這件事,即使周家最值錢的東西也就是幾間用泥胚建成的房子。
他開始攛掇着周老頭周老太使壞,專門挑那小胖子的錯,還若有若無的提醒他爸他媽做出承諾,可一向不維護小的的周大夫妻在這件事上的態度卻異常的堅決,或者說他們也想到了周大哥擔心的問題。
家庭矛盾不出意料的越演越烈,在周小五淘氣摔下樹,而周大哥沒有第一時間去接的時候,達到了巔峰,然後,周家就更爲的鬧騰了。
周老頭周老太身體越來越不好,無力掌控這個家,也無力壓下越來越不聽話的兒子兒媳婦,只能勉強的給大孫子撐腰,讓他不要一敗塗地。
有點可笑,一個農家的小小爭執,居然鬧出了一種爭皇位般的架勢。
而每當這個時候,長離就會前往後山,往林正爺孫當初呆過的木屋子裡一鑽,然後讓人給他‘變’出一些美味佳餚來。
真的是美味佳餚,就連裝菜的盤子也極爲的好看,不知道是哪個窯廠燒出來的。
這一天周原回來,他也不耐煩去聽自己父母和兄長的抱怨,就和長離來到了這個屋子裡,大吃大喝。
他有些擔憂週二丫,但在茫茫人海里尋人又豈是那麼容易的,此時距離週二丫離開已經過了幾個月了,哪怕他找人幫忙也尋不到了。
所以,他只能無奈的搖頭,飲了一杯小酒,又開始訴說着他的事情。
這幾年他的運氣非常不錯,一路順風順水,軍銜越來越高,回家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這一次也不過是呆兩天。
即使家裡亂糟糟的一團看着就糟心,可談到一件事的時候,他的心情卻十分的不錯。
他認識了一個十分溫柔大方的,卻又帶着幾分英氣的女同志,他十分喜歡這個女同志,而這個女同志也對他有心思。
他準備結婚了,他想婆娘已經想了很久,迫不及待的想將她娶回家了。
長離坐在一旁,安靜的聽他訴說他的喜悅,周原的年齡,放在這個年代,也有些大了,是該結婚了。
最後,長離滴酒未沾,周原卻將他帶來的三兩白酒全部喝光,醉倒在一旁,發出震天鼾響。
長離側過頭,從僅有的一扇窗戶往外望去,冬日的山林裡一片肅靜,常綠的樹木瑟瑟發抖的堅守在寒風中,縱然北風吹過,也只是嘩啦嘩啦的擺着葉,不曾落下紛揚的葉雨,將自己變成一個赤.裸的可憐蟲。
周原縱然是喝醉了,口中也在呢喃着什麼,最頻繁的就是‘葉兒’兩個字,長離心中安然的想着,看來周原的好事要進了了。
他走到了窗前,伸手接住了漂進來的細細碎碎的雨絲,就如同接住了這山野間瀰漫的細細碎碎的囈語。
他舒展的眉眼平靜而不含其他的情緒,漫山的樹啊,漫山的雨,漫山的人啊,漫山的語。
零零星星的風啊,席捲的究竟是飄蕩在這一方山川的行旅,亦或是一場無歸的夢?
他淡然看着這一場蕭瑟的冬雨,就如同看見了一個個堅守在冬日裡的魂靈,安靜的死去。
八十年代中。
長離再次來到了後山。
他已經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雖然這個通知書的含金量並沒有朱寒英的高,但已然不錯,尤其,它還來自首都。
周家的人都驚呆了,他們沒想到這個一貫沒有沒什麼存在感的孩子能考上大學,縱然知曉他在周原的堅持下,一直在鎮上的學校讀書。
而在驚訝之後,他們的情緒就化爲了狂喜,尤其是在市裡與鎮上都說要獎勵與補貼的時候。
他們都要都在慶幸着當初沒強逼着他輟學,不然現在不一定能遇到了這麼好的事。
這麼一筆錢啊,可以給自己好不容易纔娶到的婆娘買些好看衣服了,周大哥想道。而周小弟也想着,這麼多錢,能哄的爸媽給他起個新房子了。
眼看着又一場家庭大戰要爆發了,長離卻突然抽身而出。那筆錢,他直接拿走,周家半釐錢都拿不到。
至於其他的事,大隊長會幫他辦妥的,他眼光比周家這羣短視的人可強多了,哪怕周家人吞下了這筆錢,他也會逼他們交出來。
最終,長離毫不拖泥帶水的離開了這個他待了十多年的地方,前往那個集全國之力發展起來的城市。
在這座城市裡,他遇到了一些故人,也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他看着朱寒英越走越風光,卻又跌了一個大跟頭,最後又重新爬起來。
他也看着林家人因爲林老頭的死而亂過一陣,又開始團結起來
他還看到林正與彭玲的重逢,看到性格有些優柔的林正與彭玲相戀,談婚論嫁,被棒打鴛鴦,最後決定放棄,又藕斷絲連。
他也沒過多的關注這些事情,因爲他自己也有點忙,忙着測試遊戲,即使這個年代的遊戲太過粗糙,利潤也高不到哪裡去。
他也曾會過一次村子,村子裡依然寧靜,缺少了一絲喧譁的活力,因爲青壯年都開始外出謀生路去了。
站在後山的那個彷彿被所有人遺忘的小屋子裡,他看着窗子外生意盎然的春景,悠然的想到,人愈少(三聲),山愈少(四聲),也不知是不是好,但他看着這一片綠意盎然的山川,卻由衷的心喜。
他已經得到了消息,周原得了個女兒,這麼多年來唯一的一個女兒。
他已經可以想見周原有多麼的喜悅了,畢竟,那代表着血液延續與意志的延續,或者說,本就沒那麼複雜,新生命的降臨,本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他聽到周原興高采烈的和他說,他的女兒有多可愛,有多漂亮,有多聰明。
長離卻是不信,剛出生的孩子能可愛到哪裡去,可愛向來是與乖巧的同性的,一個剛出生的小娃娃,又哪能與乖巧粘的上邊?
更何況,以周原那張黝黑的臉,他真的能生的出一個符合國人審美的漂亮女兒?
踩着已經有些稀疏的山野小道,長離一步一步的往山下走去。
在他的眼前,是漫山的綠色,也是漫山的希望。
他望着這秀麗的山川,無聲的淺笑。山啊,總是這麼安寧。
他目光遙遙的望去,眼前的所見,已經不是漫山的囈語,而是一聲聲的,從死亡裡掙扎着復生的信念。
九十年代中。
長離又一次來到了後山。
他已經算得上是一個成功人士了,不,不是算的上,而是他就是。
他回鄉的消息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力,卻沒有引滿城風雨,因爲站在最前臺的,被無數人仰望着的人不是他,但即使是如此,還是有許多人找上了他。
他來到了周家父母的面前,他們居然多了些拘謹。
這倒是難得,自從周老頭周老太死後,他們夫妻的話語權就更大,對周家的其他人也更爲的頤指氣使,哪怕是周大哥也得避着鋒芒。
果然,這份拘謹並沒有維持多久,他們開始蠻橫的向長離討要東西,看上去頗有幾分頤指氣使的霸氣,可長離理都沒理他們。
周大哥也想問長離要一些東西,但骨子裡的怯懦冒上了頭,讓他不敢像周氏夫妻那樣直接伸手要,他期期艾艾的向長離搭話,可長離同樣的不理他。
他可不是周原不會對自己的侄子有什麼天生的親切感,周大的兒子他才懶得管,周大是他爹都不能讓他擁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他這個外人插什麼手?
最後,周小五和周大哥的兒子都沒有討到什麼好。
他也不在意別人是怎麼看他的,站在山野間,長離眺望着遠方的人稻田,神情間無悲無喜。同樣是這一片山川,同樣是漫山的綠意,可他又看出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山還是那座山,人還是那個人,可飄蕩在山間的魂靈,卻一個個的不見了。
他走啊走,他繞啊繞,繞到了那個‘蘿蔔坑’,然後悠然淺笑。他在次蹲下身,然後問道:“你猜,我今天想吃什麼?”
離開山村的時候,長離接到了周原地電話,他開玩笑似的打探着周大夫妻的近況,畢竟是親兄弟。
長離沒有加其他的修飾詞,簡單的描述了一遍,最後周原只是長嘆了一口氣,不管了。
這時一個活潑的女童聲突然穿了過來:“是哥哥嗎?爸爸你是在和哥哥說話嗎?爸爸你快把電話給我,我也要和哥哥說話!”聽聲音就知道是個活力十足的女孩子,他是周原的女兒,已經十歲大了。
這丫頭平日裡被她爸寵到了天上,但在有些時候也毫不掩飾對她爸的嫌棄,畢竟那一張黑乎乎的臉實在是不符合她的審美,相比起來,比她大了近二十歲的哥哥就好多了。
從小就表露出這一點的女娃娃可是讓她老爸嫉妒的很,面對寶貝閨女的一次次‘叛變’,他從一開始的傷心,變爲了一次次的嫉妒到了最後,他都懶得去控訴自己閨女了。
他看到小閨女使勁的掂着腳,要拿到手機,嘴角便露出了一絲壞笑,將手機再次舉高。
同時,在另一邊,長離也看到電話被掛斷的顯示。他倒是有些好笑了,居然不是他先掛的電話。
夏意瀰漫,遠方的稻田瀰漫上一層灼熱的氣息,讓這一方地域都籠罩在陽光的怒火中,戰戰兢兢。
他看見了夏的痕跡,也看到了秋天的臨,更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呼喊,已及深埋與每一寸的土地聲音,他淺笑而低眉。
看見了就是一件好事啊,總歸是‘見’了呀。
新世紀,長離最後一次來到了這座山上。
又是一年秋。
連成片的土地裡依然在耕種,只是沒有了以前的繁茂,因爲太多的年輕人選擇離開了。
村裡的老人堅守着這塊地,堅守着他們祖祖輩輩的信仰,那一道道如同水流一般的執念,就如同村外的溝渠一般,環繞着這一片古老的村落,直到再無水流經過,纔會徹底的歸於歷史的塵埃。
這一次,長離看見了漫山的人,與漫山的念。
山啊,你等待,水啊,你環繞,人啊,你堅守,山纏着水,水纏着山,山水之間,人羣繁衍。
漫漫長河始做艱,如今展開在眼前。時間,總是那麼的不可思議。
漫山的人啊,漫山的綠,漫山的綠啊,漫山的秋,長離站在這盛放的秋中,看着緩緩落下去的紅日,露出了一個安然的神情。
輕悠悠的風環繞在他的手間,仿如要讓他飛入雲霄去。
自今日起,他再沒踏足過這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