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離與雲生一路往北去,北方以淪爲倭寇的領土,雖然大部分城市尚未被倭寇全面掌握,但大城市已全面落入倭寇手中。
一路所見,皆爲荒土,一路所聞,皆爲荒誕。
就連生性較冷的雲生看到,也升起了滔天怒火。在北方轉過一圈之後,長離便帶着雲生離開,他問雲生,他的決定,雲生說,他要守護這片土地,長離便如他所願。
他們一路南下,解決一些陳年往事。
在回到那座熟悉的城市的路途中,長離遇到了一對夫妻,這對夫妻容貌皆爲不凡,爲夫者儒雅而通達,極富文墨之氣,爲妻者秀麗而明慧,靈澈通達。
可他們的外表看上去,卻極爲的狼狽,狼狽中還夾雜着極致的疲憊。明明氣質極佳仿若出身富貴人家,可卻面黃肌瘦仿若逃荒之民。他們是範南君夫妻。
範南君,是吳成軒的夢中情人,也是孫宜家深深嫉妒着的人。
孫宜家一直以爲吳成軒在與自己離婚之後,便會與範南君成婚,可沒想等到,範南君轉身就與他現任的丈夫定親,在她的父親知曉吳成軒對她有意之後。
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心灰意冷的孫宜家既悲切有痛快,心情極其複雜,我得不到我愛的人你也得不到你愛的人,他們打平了。
在與現任丈夫成婚後,範南君便致力於這個國家的建築學研究,他們上高山,下深河,只爲給後人留下一份有研究價值的材料。
爲此,他們奔波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行走在紛飛的戰火之中,哪怕滿身落拓,亦甘之如飴。
十幾年,從一個富貴安然的大家小姐熬成了這樣一個神鬱氣悴的婦人,十幾年,由一個清閒自在的大學者熬成了一個多愁多病的疾患之人,不得不說,這夫妻二人當真是犧牲良多。
他們在火車上看到長離與雲生的時候,還有幾分詫異,因爲這時節,哪怕在貴賓車廂裡,也不一定能見到這麼鎮定而矜貴的人了,到處都是逃難之人,這舉國上下,又有幾人能安定而從容?
他們一開始只是稍作問候,並沒有上前打擾,但隨着長離於雲生的一路探討,他們終於是忍不住了。
而長離與雲生所探討的,是各地的所見所聞,這其中,就包含了一部分各地建築的見聞。
他二人,縱然進幾年將注意力放到了紛亂的戰事之上,對於建築方面的事卻依然十分的敏感。
範南君的丈夫當先開口:“冒昧打擾一句,不知兩位所說的荀北的元君廟可是真的?”
長離神色淡然的點了點頭。
看到長離肯定的回答,這位學者便當先嘆了一口氣:“沒想到荀北還有這樣一座精妙的建築,可惜我們無緣得見。”
他的語氣中藏着深深的遺憾,因爲他們兩年前也到過荀北,可惜當時他們另有要事,也就沒來得及仔細查探。
之後,範南君也順勢問了一些各地建築方面的事情,長離也回答了,雖然態度談不上熱情,但還是讓範南君夫婦十分的滿意,在分別的時候,他們還約定有機會一定會再次上門討教,對此,長離也只是淡然一笑。
只不過,在他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範南君的丈夫還好奇的問了一句:“冒昧一句,雲生,是您的弟弟,還是您的弟子?”
他沒有猜測是父子,因爲這兩人年歲看上去相差不大。聽到這個問題,長離只是搖頭,沒有回答。這樣人也沒有尋根究底,他們說了一句抱歉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他們此次南下,是爲了替一所大學設計校舍,時間比較緊迫,他們必須快些趕到。戰爭越來越頻繁,各所高校都開始西遷,他們必須在遷移之前將校舍設計出來。
望着那兩人匆忙離去的身影,長離冷淡的眼中閃過一道漣漪,這個時代,到底該怎麼評判?
對與錯,又該怎麼分辨?好與壞,到底重不重要?
這是一些簡單的問題,同時也是困住了許多人的問題,可有些事真的是局外人的臆測就能分辨的清的嗎?
似乎是命運喜歡玩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樂子,在回到平城的那一天,長離就遇到了孫宜佳,已經走向了新的生活的的孫宜佳。
她緩緩的從小汽車中走出,整個人優雅而自幸,就彷彿吳成軒在詩中大聲讚美的新時代的女性的代表,每一個步調都透着一份從容。
相比起多年前,那個在離婚的打擊下絕望而卑微的女人,此時的孫宜佳,已然脫胎換骨。
她不再怯懦,不再卑微,不再守舊,可也不再會愛人。她矜持的對着身旁的人點頭,低頭的姿勢,就彷彿一隻優雅的白天鵝。
雖然聽不清她與身旁的人說了什麼,可長離卻能清楚的知曉她身邊的人對她的欣賞,他看着那幾人一路往酒店裡走未動分毫,雲生問他:“怎麼了?”
長離回答:“沒什麼。”
他轉身離去,而在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的時候,走向酒店的孫宜佳突然回過頭來,看着長離之前待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怎麼感覺,之前看到的人有幾分熟悉?
只不過到底隔了十幾年的時光,而長離當時也並未與孫宜家見過幾面,所以孫宜家始終無法想起長離的身份來,到了後來,她所幸不想了,專心與身邊的人交談起來,反正不能被她想起來的人也不會是多重要的人。
她姿態優雅的往酒店的房間走去,近年來,她生意做的出色,得到了許多人的讚揚,已經有底氣面對這世上的人了,雖然她的生意,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地道。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雨夜那一晚,她簽下了離婚協議書那一晚,她與過去了斷,那一晚,她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她站在乾淨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蕭瑟的風景,優雅一笑。或許她是該怨得,可她又覺得沒什麼好怨的,正是因爲那難堪而又絕望的一夜,她纔有了今天。
在那天離婚之後,她四哥就帶她去了國外,一方面是讓她遠離傷心地,慢慢的忘卻婚姻上的傷害,另一方面也有讓她重新的認識自我的原因。果然,在這個全新的國度,她尋找到了新的存在意義。
她很苦,這樣一個離了婚的,保守的女子活在這片陌生的土地,又怎麼能不苦,可她甘之如飴,因爲這樣,就彷彿代表着她在蛻變。就彷彿蛇蛻皮一般,經過一段痛苦的煎熬,然後煥發新的生機。
她想到離婚那一天,自己四哥的怨恨,現在看來,四哥是對的,哪怕,一直以來她都過的十分的辛苦。
她起身,坐到椅子上,以一個絕不會出錯的姿勢。現如今,她再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也沒有什麼好在意的了,她,只想爲了自己活一次。
可在想到‘在意’這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心,驟然的一動,似乎是從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句話。
她想起了那個狂暴的雨夜,想起來那個問她的小教師,那時,他問的好像是‘你將在意揮霍一空,若今後,你的更多的需要你在意的人出現,你又是否還拿的出來?’她現在,確實拿不出來了,她已經沒有在意這種心情了。
她回想起那人當時問話的神態,心中忽的一愣,他所說的在意,好像不單單是在問她今後是否還會喜歡上一個人,而是在問,她對這世上的其他人,對這亂世中掙扎色黎民,還有多少在意?
她心裡忽的一冷,這一刻,那一張被棄置在記憶深處的面龐又再次浮出了水面,那個人,似乎與今天看到的那個人,有幾分相似?
一股寒意從心臟處蔓延,直至蔓延到她的全身,縱然那個人有先見之明又怎麼樣,他又能怎麼耐何她?反正她已經沒什麼好在意了,就算事後被人刁難又怎麼樣,她的生意,絕對不會因爲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而中斷。
戰爭已經來了,有些事情是顯而易見的,這一門生意,她不做,也會有其他的人去做。相比起那些掀起萬丈波濤的巨鱷,她不過是一隻小蝦米罷了。
她現在,是商人啊,商人就應該履行她的本分,低買高賣,這不是很正常嗎?就算有些人會覺得這樣不道德,可,她也只是在規則之內行事不是嗎?
早已遠去的長離不用更多的探尋,就已經知道了這個女人的選擇,在戰爭時代低買高賣,大發其財,這個女人,確實已經成爲了一個合格的商人。
他想起了之前在火車上見的,爲了學術殫精竭慮的範南君,不由得想到,吳成軒所愛之人和愛他之人,完全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別的人。
在許多人看來,這二者各有瑕疵,可對於她們自身而言,又何必分個高低呢?反正,也只是不相干的人。
長離回到了那座他父母留給他的老宅子,雖然長期無人居住,但這座老宅子依然保存的十分完好,哪怕長離現在直接住進去,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這歸功於任家主支的幫忙,因爲任老爺子還沒駕鶴西去,任凌秋在任家的勢力也越來越穩固。
當年那個只有表面能唬得住人的千金大小姐,現在裡子裡也能唬得住人了。而任老爺子,對她也當真是十分的疼愛不惜破了任家的許多條規矩,也要保住任凌秋的地位。
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任家也確實需要一個見過新世面的人,來帶領家族度過這一次的劫難,這個人,可以是任凌秋,也可以是任家的其他人,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能力。
依然是那一句話,時代在變了,有些東西也可以改改了,該來的回來,該去的會去,該站的會站,該跪的會跪,誰也攔不住。
長離到達任家主支的時候,依舊是由那一個老僕人迎接,和和氣氣的老僕人,原本硬挺的身板也變得佝僂裡許多,他對着長離恭敬一笑:“老太爺等您很久了。”
長離點頭,隨他去。
他身邊的雲生也好像一個影子人一樣,跟在長離的旁邊。
坐在花園裡的任老太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原本還染的烏黑的頭髮已經露出了他枯槁蒼白的本色,臉上的褶皺也越發的深,只不過一開口依然中氣十足:“小子你還知道回來!”
長離語氣淺淡,臉上卻帶笑:“自然是要回來的。”
他坐到任老爺子的對面,雲生站在他的身旁。
“你這麼些年東竄西竄,老頭子我還以爲你死在外面了。”
長離回了一句:“您都還健在,我又怎麼先你一步離開。”
任老爺子冷哼了一句:“枉費老頭子還替你看了那麼久的房子,你一回來不說聲感謝也就罷了,還這麼氣我。”
長離神態從容的執起茶壺,爲他倒了一杯茶:“那還真是我的錯了。”雖然口中說着自己‘錯了’可話聽起來卻沒什麼誠意。
任老爺子又哼了一聲,倒是沒再窮追猛打。而站在任老爺子旁邊的任凌秋則是微微一笑:“還是十九哥厲害,你一回來,爺爺就精神百倍。”
還沒等長離回答,任老爺子便吹鬍子瞪眼道:“我那是被氣的!”
任凌秋沒理他,繼續與長離寒暄。這些年,長離雖然一直遊走在大江南北,可與任家的關係卻沒有斷過,雲生還時時與任凌秋通信,若不是長離沒有允許,只怕雲生還要認了任凌秋做姑姑。
果不其然,在問候了長離幾句之後任凌秋便開始與雲生自在的交談起來,他二人看上去頗爲投契,神情也很是愉悅。
任老太爺看他們這模樣,也突然來了一句:“看他們感情這麼好,小子,你還不如將雲生給我做了孫女婿,也省得老大不小了還居無定所。”
長離擡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倒也沒有直接反對:“這就看他們自己願不願意了。”
姻緣之事,還是莫要插手的好,更何況,他見這兩人似乎也沒有情愛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