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方府門前的婦人,呆愣愣的拿着那一紙訣別書,眼中滿是驚駭之色,她眼睛裡盛滿了無力,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紅暈,就連拿信的手都在顫抖。
她低聲說了一句:“真的到了這個地步?”
她聲音輕,且飄,就如同空氣中浮動的塵埃,無處着力,她想要大聲些,大聲些,讓兄長給自己一個解釋,可那些話,往往還沒有說出口,就被堵在嗓子眼裡,徒留一聲輕到連空氣都無法驚動的聲音。
她想要站起來,身體卻搖晃了兩下直接摔倒了地上,白嫩的掌心被劃破,留下幾道帶着紅印的劃痕,她瞪大的眼中有淚珠滑落,朦朧的水霧最終將她整個人都模糊了。
她勉強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然後,踉踉蹌蹌的離開,而那紙訣別書也從她的手中滑落,飄飄蕩蕩,不知歸處,直到被另一人撿起。
“你真就這麼打發了她?”在府門不遠處的一個涼亭上,鄭憑風看着離去的方琇,如此問道。
“你可知在她出嫁前我說了什麼?”長離如是回答。
“什麼?”
長離道:“我說,我不看好何易,她既然選了何易,那便與他患難與共去吧,方氏一族不會上他那條船。當然,她若是有本事,從我手中拿走方氏一族這條船,拆了去拼接何易那條船,那也無不可,畢竟,這是她自己的本事。可到最後,她繼不願意放棄何易,又不願從我手中奪過方氏這條船,那就註定了是如此結局。”
他當年是答應了老頭要照料方琇,可在方琇出嫁的那一日,就已經主動將這一份情意放下,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該說的話都已說清,該做的事都已做盡,那就隨她去,反正要死也是她自己死。
望着臉上突顯冷酷之色的長離,鄭憑風深深的噎了一下,他望着院落一角飄飛的枯葉,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也罷,反正不是他的女兒,勸過幾次也就罷了。
況且,他之所以出面插手此事,也是怕這個忘年交太過執着於此事,以至於圖耗心血。
他接着問道:“京中的事你可知曉了?”
長離點頭,鄭憑風問的,自然是宣泰帝重新登記的事情,他還重新定了一個年號,景成。
”致志大圖曰景,這位陛下,還真是雄心未改啊。”長離如此說道。雖然他的話語中沒有一絲嘲諷的味道,可他話語中的不以爲意卻清清楚楚的表露而出。
坐在一旁的鄭憑風倒是沒什麼反應,他以將近不惑之年,對有些事可看的透了一些,他輕描淡寫的說道:“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若是這位陛下真的沒有了半點的雄心壯志,說不定他還要失望。
長離坐在石椅上,懶洋洋的掃視着這庭院中的場景:“若是他半點用都沒有,我爲何要費盡心思將他迎回來?”
這話說的,將宣泰帝迎回來,最主要的目的不還是爲了解決日益強勢的小皇帝與太后?
要知道,自宣泰帝回來後,廢太子就重新被立起來,他們父子既感念方氏一族的衷心,又感謝他們對廢太子的庇護,所以,就算方閣老已經去世多年,這父子倆對方氏的感念也沒有降低半分。
那一塊皇帝重新手書的“忠懿德興”的牌匾都已經送到了江南,可皇帝甚至連麻煩方氏當今的家主去京城叩謝的聖旨都沒有發出來,這是何等的殊榮!
長離搖頭,若他真的是爲了對小皇帝與太后,那他還不如聯合那些嚐到了甜頭的文官們,讓小皇帝意外暴斃,另選一個幼帝出來。可他真正要對付的,除了小皇帝以外,還有那些文人。
自宣泰帝去後,大權就旁落到了那羣文人身上,這不只是是因爲主弱臣強,還因爲平衡文官勢力的武官勢力被葬送在那一場戰役中。
已經到手的權利怎麼可能輕易的交給旁人,已經嚥下去的蜜糖怎麼可能重新吐出來,已經養大了的心又怎麼可能縮回去,所以,就只能委屈委屈可憐的皇帝陛下了。
所以,哪怕再扶一個幼帝上來也無濟於事。
這個時候,本身就佔據了正統的名位,有對這羣得勢猖狂的文官無一絲好感的宣泰帝就是最好的選擇。而這,也是長離爲什麼安排那一羣商隊前去迎回宣泰帝的原因。
本朝因太平日子過的長久是,所以商業也很是發達,商人數量也格外的多,但就算是如此,商人,也依舊是一類讓人看不起的人。
巨大的財富所帶來的權勢與富貴,與地下的社會地位所引來的輕鄙與低視的目光,讓這類人產生了一種扭曲而空茫的狀態,他們既不甘又安於現狀,既不忿又不敢做出出格之事,可只要有一個機會,他們骨子裡的追求利益的天性就會幫他們做出最好的抉擇。
而這一次,宣泰帝的青睞,無疑就是一次最好的突圍機會,只要把握住了這次機會,他們就能一步登天。
當然,前提是,他們要當宣泰帝手中的一把刀,一把對付文臣得的刀,可他們卻甘之如飴,而其中,得利最多的,無疑就是最早用戶宣泰帝的胡興雲。
所以這一段時間,不止是朝堂之上,就連民間小巷,都透着一股風雨欲來的味道。而在背後推動的人,正是長離,哪怕他本身就是文官陣營的人。
鄭憑風不懂長離的意思,他頗有些懷疑的問道:“按理說大麻煩解決了,方氏又將迎來一次興旺,可爲何我看你,反倒更爲憂慮了?”
“憂慮?”長離反問,他什麼時候憂慮過?他縱然是因爲一些所謂的事消耗了太多的精神,可這並不代表他憂慮過。
鄭憑風也想通了這一點,他搖了搖頭,略過了此事,可心中到底還是閃過一絲疑問,縱然作繭自縛浪費了十幾年,但他畢竟是江南士族的子弟,某些方面的嗅覺還是有的,可他到底還是沒能想到長離會背叛他出身的陣營,所以他只能帶着懷疑離開了。
長離手腕上的玉珠發出清脆的響音,秋風在他身旁吹起,帶來一股蕭殺。
老頭曾經說要他出去走走,他還真就出去走走了,可看到的東西,卻不那麼讓他滿意。
楊閣老寧願玉石俱焚,改天換地的不屈風骨風骨彷彿一夜間被他的後人們揮霍殆盡一般,新形成的文官集團變得圓滑,貪婪,膽怯,但,這只是相對的。
面對兇悍狠厲的草原人,他們便懦弱退卻,面對草原人的劫掠與屠戮,不敢做出絲毫的決定,只是掩耳盜鈴般的當做自己不知曉。
這固然是因爲皇朝的精兵都折損到那一場戰役中,可邊境的守將在草原人的劫掠卻是不爭的事實,仿若,邊境百姓的哭喊與血淚他們從來的聽不見,從來都看不見一般。
而在面對自己境內的百姓的時候,卻變了一副面孔,徭役加重,賦稅重重,天災人禍,從無斷絕。水患他們不管,旱災他們敷衍,地動他們抱頭鼠竄,霜雪天他們風雅無邊:千樹王樹梨花開,果真世間妙景,當吟詩一首。
在他們的生命中,彷彿除了黨同伐異,沽名釣譽之外,沒有其他的事情。哦,還有一件事,打着祖宗遺訓的幌子,片甲不得下海,實則自己組織人手走私,外人連問一句都問不得,若是問了,便趕緊殺絕,便打成倭寇。
這就是傳說中兩袖清風的文人們,這就是中正不阿的官員們,這就是悲天憫人的君子們!
長離不是很喜愛這個逐漸瀰漫上頹敗之氣的皇茶,不是很喜愛這個仿如一下子抽掉了某種精氣神的皇朝,不是很喜愛這個老頭口中所說的可以去看看的皇朝,所以他決定做些什麼。
不止是因爲這非是老頭的初心,還因爲,他想做些什麼,說他無聊也好,說他狂妄也好,他總歸是坐下了這個決定,而當他回到了方府之後,某些佈置就已經開始,那時,距離方閣老離世不過三月。
一股邪性,卻又鮮活的風很快的吹過這個逐漸走向腐朽的皇朝,北方,宣泰帝無條件支持韓毅趁着北方大亂進擊草原,在南方,宣泰帝任由以胡興云爲首的商人們四處活動。
縱然這羣商人貪婪而又肆意,可他們的本身,就代表着一種全新的選擇。一股暗潮逐漸轉化爲明浪,直接將那些皇朝上下大部分人捲入其中。
以衆位內閣輔臣爲首的文官集團下意識的就像將這一次的事件轉化爲一場黨爭,或者將胡興雲這一羣人定性爲奸宦,可事情卻一點一點的突破他們原先所規定的軌道。
對付胡興雲這幾隻小螳螂,逐漸從幾隻小螳螂本身,變爲了螳螂這個族羣,商人這個身份一直有些扭曲的羣體,逐漸擰成了一股繩,與他們對抗,就好像他們之前有過對立一般。
而他們這羣黃雀,卻攝於表面的忠君愛國,不能直接對宣泰帝護着的那一羣人下死手。
而胡興雲他們也感覺很奇怪,本來是要從內閣閣老那裡奪權,怎麼又演變成了改變商人的身份地位,開啓另一種生產模式呢?
要知道,他們所有人都知曉,這片土地上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是根本不可能推翻的!
與其說他們想讓商人這個羣體獲利,不如說他們更相當沈萬三這樣的人物。可現在,他們已經騎虎難下,所以也不得不繼續走下去。
一場風暴即將來臨,而真正弄潮的,卻不是衝上前頭的那羣人,偶爾也會有人懷疑到長離的頭上,可轉念一想,他就覺得,不管那一打的什麼算盤,他都不敢動這片土地真正的根基。
而事實是,長離真的動了,他也沒想到事情真的會那麼順利,早年還算有腦子的宣泰帝被折磨了這麼些年之後,不止是身體垮掉了,好像連腦子也一併垮掉了。
或者說,他本就是一個不怎麼清醒的人,不然也不會一下將皇朝數十年休養生息的底子揮霍掉,也不會被俘北方,還苟且活着。
當然,這其中長離多年的佈置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比如,某些某些越開越廣的商行,比如,某些有用而精巧的工具的推廣,比如,偶然被某個商人從南方帶回來的優良的良種。
兩股勢力不停的拉鋸,爭奪,幾乎席捲了整個皇朝,卻也牽扯了大多數人的精力。等他們終於精疲力竭,回頭看看自己的後方的時候,去發現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了。
一年後,油盡燈枯的宣泰帝終於撐不住了,龍馭賓天,他的長子,天正帝繼位。
作爲一個有數十年廢太子生涯的皇帝,天正帝非但沒有如那些文臣所想的,支持正統,他反倒更爲堅決的支持那些無根基,無底蘊的商戶們。
這位長期處於壓力之下,陰鬱而優柔的皇帝,固然是性情懦弱,易於掌控,可這樣的人,在認準一件事之後,反而更爲的堅決。
他認定了這羣文臣要害他,那他便變本加厲的針對他們,他認準了這羣商人是恩人,那他便堅決的支持,哪怕隨同那羣商人的,還有一個使節團。
當然,作爲另一個功臣的程子輝,是一個絕對的忠臣,他信奉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哪怕這兩任皇帝的做法再過分,他也不爲所動。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可誰讓,當日方閣老救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呢,他不聽命於大公子,還聽命於這些不爲所謂的忠臣?
而在江南方氏,再一次領回一張丹書鐵券的長離回到了祠堂之中,爲方老頭奉上了一捧香火,在香燭插進香爐的時候,祠堂兩側的燭火突然晃動了一下,燻人的香味也驟然的擴散,然後消減。
踏出祠堂的時候,管家前來稟報:“小少爺回來了,正在大廳的等待召見。”
臉色蒼白若雪的長離點了點頭,然後緩步前去,他單薄的身影行走在曲折的道路之上,就彷彿被時光拋在世界之外的人,與世隔絕,卻又淡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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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胡亂寫的,無需較真。
另,感謝衆位讀者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