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幾乎沒人知道,來自大海的污染的真相。
建在深海海底的秘密實驗室,是在對實驗體01與實驗體02進行基因融合實驗時,猝然間遭到的破壞。
研究員已用多次細緻的實驗結果證明,實驗體01始終與神秘元素無法相融,污染分子和淨化分子皆不能在他體內正常留存,而能夠保留淨化分子的實驗體02,也就是魏敏君,正好可以與實驗體01進行對比實驗,從中找到污染分子爲何不能正常存活的原因。
魏敏君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實驗適應良好,亦或者是否不適,在她看來都不需要在意,只要保證生命機能,常人難以忍受一分一秒的痛感不過是實驗應付的代價。
她可以在血淋淋甚至過於殘酷的實驗過程中保持清醒,仿若坐在玻璃罩外的局外人一般,冷靜地注視着機械臂切開自己如有生命般扭曲蠕動的血肉,並向內注入從實驗體01體內採集到的心臟血液。
當時實驗體01就躺在她隔壁的實驗室,兩人被刻意隔開,以免影響到實驗的效果。
魏敏君眼中的實驗體01是個智商大概不正常的怪人,在所有被送入研究所的實驗體中,他也是最特殊的那一個,不只是忍受細胞異變的痛苦時不會瘋狂嚎叫掙扎,他的話還格外多,尤其是喜歡跟她搭話。
實驗體01是整個實驗室,不,整個世界,唯一會對她喋喋不休一整晚還精神十足的,活着的人類。
他會隔着毫無隱私可言的透明隔離牆對她微笑,大大咧咧地向她問好。
“早上好。”
“早啊,魏小姐。”
“魏小姐,早,怎麼眼睛下面有了黑眼圈?昨晚沒睡好嗎?”
十次中有九次魏敏君對他視而不見,剩下的一次疏忽在了某一天莫名感到睏倦不已的傍晚。
傷痕累累的實驗體01蜷縮在冰冷觀察室的角落,忽然敲了敲總算有了顏色的牆面,對隔壁,同樣是實驗體,卻擁有一件獨立的休息室的她敲了一段暗號。
魏敏君一秒便解析出了這段簡單暗號的含義,但在解析出結果的那一刻,她愣住了。
隔壁的實驗體01問她:“痛嗎?”
此時此刻,很是莫名地。
魏敏君竟然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於是,隔壁又輕輕敲來一段話:
“我們一起聊聊天就不痛了。”
魏敏君覺察到了在自己心頭氾濫開的困惑——好似有什麼陌生的情緒萌發了,還不管不顧,一頭紮根在她疏於打理的心田不肯離去。
魏敏君感受到股股的鮮血,被細如銀絲的注射器緩緩推入她的心臟,實驗體01的心頭血,在她似乎始終冰涼的心臟中緩緩流淌。
她甚至在這一刻,產生了相當荒謬的錯覺:實驗體01的溫度,也跟着血液一起,傳染到她的胸口裡來了,不然她心口爲何會鈍痛,又爲何萌生了此前從未感受過的熾熱。
父親就站在顯示出無數複雜數據的儀器前,從頭至尾沒有看向躺在實驗臺上的她。
他和助手的交談從來沒有避諱過她,許是早已習以爲常,認爲她自願接受實驗,那麼等同於接受實驗中所要發生的一切,單純作爲“實驗材料”而存在。
魏敏君過去確實默許了這一切,她對父親,以及其他任何人,都沒有任何怨言,與父親的關係雖然的確是血濃於水的父女,可事實上卻比工作夥伴都不如。
魏敏君也不在意實驗會對自己帶來什麼影響,她深信實驗是爲改變世界而存在,爲了實現這個似乎有點偉大的夢想,這具無所謂的身體能派上用場,當然很好。
——在那之前,她的確這樣覺得。
直到父親的聲音淡淡地傳到耳中,仿若頃刻間覆蓋天地的寒霜。
“提取出1號實驗體的DNA留作樣本備份,之後他就沒有研究價值了,將目前提取出的鑰元素取出一半,全部注入他的骨髓,觀察後續變化,看情況隨時準備銷燬。”
就是這個聲音,在魏敏君的耳邊沒來由地炸開,讓她向來平淡無痕的臉忽然變得愈加空白。
她想到了實驗體01朝着自己微笑的面龐,又想到了他躺在冰冷的實驗臺上,日益消瘦的身體被一層層剝開的樣子……
然後那一團血跡斑斑的肉塊倏地炸開——在她眼前炸得四分五裂,留下的碎肉又被丟入焚化爐,燒得乾乾淨淨。
那烈火彷彿轉瞬蔓延到她的身上,也無情地燒盡了她的血肉。
父親和助手還在說着後續的計劃,正式命名爲“鑰”的元素,將會嘗試作爲新型人體武器使用,所以被注入污染元素的武器只是一次性也沒關係,接下來,父親將會改變研究方向,將武器的設計更進一步完善。
她切切實實——聽到了這番話。
於是。
魏敏君空白的頭腦,似乎也在那一刻炸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記憶中遭到了封鎖,魏敏君清醒過來時,自己竟在海中漂浮,一個人將她從海里救上了岸,告訴她,實驗室被怪物襲擊,只有他們兩個倖存者僥倖逃了下來。
魏敏君看着還能笑着說一切都好的實驗體01,第一次流下她自己都未能覺察的眼淚。
之後,就是末日爆發,魏敏君和自稱時燦的實驗體01四處奔波,利用自己身上攜帶的淨化能力,研製出能夠淨化污染的藥物。
時燦一直對她說,她正在做的是最正確的事,她消耗自己的生命力,用淨化之力救了無數人,值得所有人尊敬。
所以,魏敏君始終在堅持,這是她認定的正確道路。
可她自己再清楚不過,她並不是所謂的救世主,也沒資格接受他人的感激。
造成鑰元素外泄,污染了無數海中生物,導致末日襲擊世界的罪魁禍首……
不是她瘋狂的父親。
最直接的罪人,其實就是她自己。
當她消耗過度,難以供應淨化武器的製造時,魏敏君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會站出來,將所有污染吸納於己身,然後投入無盡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