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緣由的,他之於去病,就如同姐姐當年之於他,是黑暗人生裡的一點兒光。
都是私生子,都是不被父母所承認,想要活下來也是艱難萬險。
他沒有去安慰去病,再多的話再多的安慰落在別人身上只是輕飄飄的重量。
他只是講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無比認真道:“我曾軟弱天真,渴望依靠他人,想要得到很多很多的愛,也曾一度自怨自艾,覺得爲什麼別人父母俱在,疼寵孩子,我卻一無所有,我那時在想,如果,我父母俱在,就算對我不好,我也認了。”
“但是你得相信,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人來愛的,所以別人不愛你,就得自己對自己好一點兒,因爲人很涼薄,只要拿更好的來換,一定捨得,所以祈禱別人愛你,實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他最後道:“如果你想明白了,你來從軍,我等你。”
去病道:“舅舅。”
他只是頭也不回的走了,如同姐姐當年,有些話說再多也沒用,得讓人想明白。
他在邊塞待了很久,參加過很多戰役,從一開始的青年成長起來,並沒有花很久。
大抵如同老兵說的,每個人生下來都有擅長的事,他擅長的事便是帶兵打仗。
他幾乎沒輸過,陛下的賞賜封賞來了一波又一波,從一開始,他就沒激動過,他看着自己的爵位越來越高,衛家人地位越來越高。
他只是略帶倦意的想,大抵是能護住姐姐了吧。
他聽聞,姐姐和陛下一直不親厚,卻十分敬重她。
他覺得姐姐應該很滿足了,年少時很多次他見姐姐情不自禁的走神,覺得應該是有喜歡的人,他以爲她喜歡的人是陛下,後來一看卻不是。
姐姐心裡有着人卻嫁給了陛下,如今這樣對她最好不過。
他只是覺得姐姐有些可憐。
當然,他也可憐。
去病在十七歲時便被封爲嫖姚校尉,跟在他身邊,沉默寡言,陰沉可怖,幼時對着他的親近也沒了,他不是心思細膩的人,就沒放在心上。
直到去病獨領八百騎兵,在大漠奔馳數百里,擊殺王庭。
陛下封他冠軍侯,賜了套宅子給他,他卻不會,只是淡淡留下一句話。
他說:“匈奴未滅,何以爲家。”
有人說他貪功冒進,張狂。
衛青卻知道,他的侄子不是這樣的人,他不過是心裡不痛快罷了,恰如七年前的他,只想狠狠的出一口氣。
他不責罵他。
事實上,衛青只是道:“你心裡不痛快,我明白,你深入敵營也沒有錯,我年輕時也做過同樣的事,只是沒你做的狠,我只望你記住,既然你能帶他們去,就要能帶他們回來。”
“是。”
衛青又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回去看你母親,同樣的,我曾經過的日子你也知道,我同樣不喜你母親、祖母的爲人,依舊該喊的喊,莫不是你想成爲不孝之人。”
“不敢。”
衛青卻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勸慰人這事,畢竟不是他擅長的。
霍去病問他:“舅舅,你喜歡過哪家姑娘嗎?”
他想起那天山上的女子,她笑着說不如你叫阿青吧。
他閉目道:“沒有。”
洗浴過後披着發的霍去病越顯稚嫩,他道:“舅舅,我永遠不會喜歡女子,她們都是一樣的下賤無用,目光短淺,只貪圖享樂,從不長遠考慮。”
衛青定定的看着他,當年的孩子長大了,心情和他竟是一模一樣,大概都是被傷怕了吧。
他們眼中所見女子太過糟心,很難再有喜歡的。
他道:“總歸是要留後的,不喜歡便不喜歡吧,給她們一筆錢就是。”
這兩舅甥因爲出身與同年的相似遭遇,在現在養成了一樣的心性。
就如同每個被渣男騙過的女孩子都會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每個被渣女傷過的純情少男也會產生這種類似的感覺,即女人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這兩人情況有些嚴重,直接愛無能了。
說着這些話的衛青,從來沒想過死亡來的那麼快,尚是眼前活生生的人,依稀是幾年前的頑劣,就這麼去了。
他去的那年離他封侯不過才六年,才二十三歲的孩子,怎麼就沒了。
從來不醉飲的衛青,那天意外的喝醉了。
從小親近的外甥沒了,他一點兒都不難過,就是心裡堵的慌。
醉飲三千杯,難訴離殤。
夢中的去病,好似還是昔年抱着他腿纏着他的牙牙學語的娃娃,而非後來冷心絕情的霍大將軍。
辦完去病的葬禮後,他又回到邊疆守着,一紙婚書將他召回了長安。
他問:“爲什麼,陛下。”
後來被稱爲漢武帝的皇帝說:“大將軍這麼久來沒有妻子,是朕疏忽了,朕的姐姐平陽配你也不算是辱沒了。”
漢朝遠沒有後來的朝代那麼壓抑,對貞操看的並不是如何重要。
他不答。
漢武帝便當他默認了。
出嫁之前,漢武帝賜封平陽公主爲平陽長公主。
他不是以前的少年,他自然明白漢武帝所作所爲是爲何,他只是不想去計較了,就像姐姐一樣,因爲計較已經無用。
姐姐是不是因爲知道這個,所以在每次見面之時,他纔會越發覺得這個人出塵了,大抵是因爲她萬事不放在心上吧。
他一邊想着,一邊看着眼前的人。
心裡猛的一跳,並非是因爲他記憶中的少女變老了醜了,相反她看起來很年輕,有着養尊處優的奢華大氣。
他只是看着她,心裡始終覺得自己還是當年那個騎奴。
同她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好在,她並不計較這些,她甚至不提起當年過往,他心裡舒了一口氣,儘管有可能她已經忘了當年的少年了。
他同她是不同的,一個是卑賤之處崛起的大司馬,一個是打小養尊處優慣了的公主。
他們之間的習性有很多很多是不同的。
她甚至親口說:“你要的榮華我給,你要的嬌妻美妾我給,除此之外,一切皆無。”
他毫不介意,他已經過了苛求愛的年紀。
他站在地獄裡,仰首看天光,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早就沒救了。
他曾愛上一個人,笑靨如花心狠手辣。
他曾愛上一個人,笑時若花開,溫暖柔和,偏偏又桀驁不馴。
他已經喜歡她很多年了,如果他不走到她的面前,她永遠不會看見他。
可等他走到了,他才明白過來。
他在她的背後的那些年,她不曾回頭,他也不曾真的追上。
所以現在咋看是肩並肩站着,卻感覺離自己那麼遠。
世上會有很多人與他相遇,他遇見的人裡面,會有一人與他心意相通。
但是他已經倦了,疲倦到沒有力氣再去想些什麼,也不再苛求。
他們與幼年相遇,於老年相處。
如果說兩個人都是烈性子的話,他們的前半生已經將各自的火燃燒殆盡,即便面上看去依舊青春年少,內裡死氣沉沉,已無暇再去爭吵。
日子和他在馬背上的生活比起來,可以稱得上是平淡。
然後他等來了自己的死亡,除了遺憾了一下自己看不見侄兒登基,以後再也護不住姐姐外,他回顧這一生,本以爲永遠不會忘記的事情已經模糊記不清,想起來這一生,好像也沒什麼值得後悔了。
就連唯一的牽掛,向皇帝討了個恩情後,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但是一直以爲不親近的妻子陪在他身邊,和他說着話。
他突然想起很久遠的一件事,他說:“你當年說你要嫁給別人那會兒,我就在想,你脾氣這麼不好,誰會娶到你,誰知道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你嫁給了我。”
她剝葡萄的手頓珠了,臉上的笑難看至極,她說:“我也沒想到,我的騎奴會娶了自己。”
她從不在他面前提騎奴二字,生怕他不歡喜,現在卻提了出來。
他知道她慌張了,他努力的笑了笑:“我想了很久,還是想說,不論你後不後悔嫁給我,我都是不後悔娶你的,唯一後悔的就是太晚和你相遇,沒有一個足以匹配你的身份。”
她本該沉寂的心如同被石子打破湖面,她轉過身,撫了撫他的臉,輕聲道:“我也不後悔。”
不後悔遇見你,儘管你又蠢又傻。
不後悔讓你當騎奴,因爲留下了你一條命。
不後悔救了你,儘管後來與竇太主對上的時候稍微出了點兒血。
不後悔嫁了你,也許你不是真的想娶我,只是習慣了我的陪伴,畢竟,我比你大十歲。
不後悔讓你的孩子成爲平陽侯,因爲從我嫁給你開始,他就是我們的孩子。
不後悔以後和你死同穴,我嫁了三個人,然而,你對我最好。
吶,抵平了,我就不計較你佔了我很多便宜的事了。
阿青,你記住了,下輩子我們早點兒見面,門當戶對,我再給你當妻子,好不好,就是那種白頭偕老的。
良久,屋中才傳來壓抑的哭聲。
衛青,我多想我們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曲終人散,念去去傷別離。
公元前106年,衛青去世。
二年春,平陽長公主亦去了,遵她生前遺願,與衛青合葬一處。
這方是真正的死同穴。
死同穴。
作者有話說:恩,很喜歡衛青和霍去病兩舅甥,但是我不太會寫軍事文,但是這兩人又不完全是沉迷於感情的,小時候都受過傷,對女人有偏見,所以寫起來略麻煩,所以只好開腦洞了,不喜歡的別噴,心裡脆弱
到底是不忍心讓衛青衛大將軍感情缺失
另外,3000字,算是小爆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