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凌小骨特別怕水,再也不敢到有水的地方玩耍,不管是海邊,還是湖邊,甚至游泳池她都很少去。每次看到大片的水時,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男人,腦子卻始終空白一片,唯餘一聲嘆息。
發生過落水事件後,段彩梅很擔心,還特地帶她去寺廟走了一趟,請了個平安符,讓她時刻帶在身上。可事實證明,那也是沒用的,因爲她終究是發生了第三次車禍。
又過了四年,她大學畢業,原本已經和未婚夫蕭沐陽訂婚,只等半年後舉辦婚禮。她和蕭沐陽是家族聯姻,她爺爺和蕭沐陽的爺爺是多年好友,而她爸凌志平和蕭景林生意上也經常有往來。當家裡跟她提議的時候,她並沒有拒絕。
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底一直在隱隱地等待着某個人出現,可那人卻像空氣一般,看不到摸不着,卻又無孔不入地存在於她的記憶裡。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她等了八年,感覺心也殘缺了八年,終究是什麼也沒等到。
她的心已經枯了,再也沒有什麼盼頭,而且一天天漫無目的地等待,實在死太痛苦了。與其那樣了此殘生,不如爲了家族,找一個愛她的人平淡過一生,所以她纔沒有拒絕與蕭家的聯姻。
只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她和蕭沐陽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覺得虧欠他。因爲她知道,蕭沐陽愛着她,而她心裡卻裝着一個模糊的影子,對她而言,那是一種精神上的背叛。
但是轉念一想,世界上任何在一起的兩個人,都沒有絕對的誰愛誰多一些,也不可能全部是彼此相愛的,終有一方愛的少一些,或是根本不愛,但也在一起了。只要結婚之後,能忠於這段感情,用餘生的溫暖去彌補就好了,也許隨着時間的流逝,她會發現最重要的並不是思念一個人,而是陪伴一個人。可上天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以致於她帶着愧疚活到現在。
那一天,她和蕭沐陽提前約好了去拍婚紗照,出門的時候還是興高采烈,卻沒想到半路卻發生了車禍。她已經記不清車禍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了,只記得那一瞬間天崩地裂的感覺。那天下着小雨,車禍發生時,雨已經很大了,因爲她眼睜睜地看着紅色的血水蔓延到周身,眼睛裡一片血紅。
她就像是被泡在了血水中,鼻子裡,口腔裡,全部都是濃濃的血腥氣。那紅色的血障氣息難透,似乎隔絕了空氣,她頹然躺在血泊裡,像是被拋上岸的魚,垂死掙扎。她費力地睜眼,想要看一看旁邊的蕭沐陽,卻什麼也看不清,那一刻,她心中空空蕩蕩,喉間苦澀,好似被血哽住了,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疼。
凌小骨第三次經歷死亡的窒息,心態明顯比之前好多了,甚至在心裡想着,倘若這一次那個男人還會出現的話,她一定要看清他的臉。但是轉念一想,都過了八年了,他應該已經老了吧?就在她自我嘲諷的時候,卻真的聽到了有人扳動車門的聲音!
她屏住了呼吸,當她被人抱在懷中的時候,剛剛已經麻木的身體卻好似突然恢復了痛覺功能,渾身撕心裂肺的疼,相較於她的執念,身體卻撐不住了。她極力地想要睜開眼睛,靠着最後的意志,卻終究沒有成功。除了那若有似無的薰衣草味兒,就像八年前她第一次遭遇車禍時,聞到的一模一樣。
凌小骨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做這樣的夢了,這兩年夢到最多的是她和蕭沐陽一起出車禍的場景,卻很少會夢到之前的兩次事情。像這樣連貫地將三次死亡經歷串在一起的夢,還是第一次。
即使過了十年,再想起時依然慘烈,她心頭驀地一陣鈍疼,痛得無法呼吸,就好像那裡懸了一把刀,在輕輕地割着,一陣陣削肉剔骨的痛。凌小骨的手不自覺環的更緊,死命地將自己團成一團,有哽咽聲從嘴角慢慢溢出。
門外忽而想起了敲門聲,她嚇得驀然擡起頭,顫抖着問了一句,“誰?”
上官燕綏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了出來,“我剛剛聽到你屋裡有動靜,就起來看了看,你還好吧?”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原本憋在心裡的苦好似突然決了堤,眼淚順着臉頰一顆顆地滾下來,心裡還在想着,難道是剛剛做夢的時候叫了出來?居然連他都驚動了。她伸手慌亂地將眼淚擦乾,才低聲說道:“進來吧,上官先生。”
上官燕綏聽到她的聲音纔打開門走了進來,手上還端了一杯牛奶。他走到牀前,看了看她通紅的眼睛,並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把牛奶遞給她,聲音難得有些溫柔,“做噩夢了?喝杯牛奶吧,喝完之後或許還能再接着睡會兒。”
凌小骨從他手上接過牛奶,不小心碰到了他冰涼的手指,小手一顫,差點沒拿穩杯子。她驚慌地雙手捧住杯子,咕咚喝了一口,滾熱的牛奶散發着熱氣,順着經脈流向四肢百骸,原本發涼的身體瞬間熱了起來。
她看着晃動的牛奶,小聲說道:“上官先生,你可以叫我小骨,我叫凌小骨,不用總是你,你的叫。”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很想把名字告訴他,突然很想聽一聽他叫她“小骨”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上官燕綏墨黑的眼眸如一汪深潭,聽到她的話後,探究地看了她一眼,許久之後才“哦”了一聲,淡淡開口,“那你也可以叫我燕綏,不用叫上官先生了。”
額,這是要禮尚往來嗎?我並不是爲了那個才這樣說的,好吧,其實總是叫他“上官先生”確實挺彆扭的。凌小骨心裡咕噥了一句,又喝了杯牛奶,手指若有似無地摩擦着杯壁,假裝不經意地問道:“燕綏,爲什麼你的手指是冰的?”
上官燕綏聞言似乎一愣,看向她時黑眸深不見底,有暗光閃過。但是當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時,他瞬間轉開了頭,低聲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氣血障礙和體寒造成的吧,又或者我長期待在停屍房裡,溫度一直很低,身體就這樣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啊,對啊,他是入殮師,停屍房是保存屍體的地方,一直都是很冷的,倘若真的做了很多年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吧?她瞭然地點了點頭,心裡又好奇地問道:“可是我看你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吧?已經做了很多年的入殮師嗎?那個不用培訓幾年,或者是先讀完基本學業嗎?”
上官燕綏擡頭看着牆上的一幅畫,並沒有看向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是個孤兒,無父無母,很小的時候就出來打工了,後來機緣巧合才做了這一行,混了幾年才進了y市市立醫院。”
孤兒啊,凌小骨心底升起一股敬佩,沒想到他竟還有這樣的身世,看他住的地方,還以爲他的家庭很不錯呢。她聽他的聲音帶着一絲落寞,急忙說道:“不好意思,燕綏,我不是有意提起。”
上官燕綏慢慢地搖搖頭,轉頭見她已經將牛奶喝完,直接將杯子接了過去,輕聲說道:“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現在時間還早,你再睡一覺吧,早上醒來吃過飯,我送你回去。”
凌小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使勁地點了點頭。她看着他的身影走出去,輕嘆一聲,也不知爲什麼會嘆息,就只是突然想這樣,是對他身世的憐憫嗎?哎,她哪裡有這個資格呢,明明自己的命運更坎坷啊。有誰會在十年內遭遇三次死亡威脅呢?估計很少吧。
她本以爲做了那樣的夢,根本不可能再睡着,但是當她躺下沒多久,就真的睡着了,而且睡的很香甜,再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灑進來,紅木地板上都是跳躍的光斑。
凌小骨坐起身,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感覺神清氣爽,跟昨天相比,心情真是好了很多,說不出的暢快。她快速地翻身下牀,洗漱換衣服,才走了出去。
凌小骨剛剛走出門,就聽到廚房有聲音,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站在門口偷偷往裡看。
上官燕綏在做早餐,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煎着荷包蛋,旁邊還有個古董留聲機在放着輕音樂。
凌小骨竟然看呆了,沒想到都這個年代了,居然還有人那麼懷舊!聽唱片什麼的,她想都未想過,最主要是誰會把留聲機擺在廚房啊!他果然只是個未開化的小孩子,自己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倒是真性情。
看着他隨着音樂輕微擺動的身體,凌小骨實在覺得新奇又好笑,一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上官燕綏正在擺動的身體突然頓住了,他並沒有立刻轉過身,而是楞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該以什麼表情面對突然出現的她。他慢慢轉頭看向她,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嘴角勾起一個不自然的笑,“小骨,你醒了。”
凌小骨聽到那聲低沉的“小骨”,好似有根羽毛在心上輕輕掃過,帶上一陣酥麻。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啞暗沉,聽在耳朵裡,低迴如歌。她好似被他傳染了一般,也愣住了,嘴角慢慢勾起,重複着他的慢動作,“啊,是,是啊,醒了。”
上官燕綏見她臉上突然蒸騰起紅色的煙霞,墨玉眸子微微眯起,眼中滿是不解,只輕聲說道:“你坐下吧,早飯馬上就好。”他一邊說着,一邊走到留聲機處,將音樂關了,才返回流理臺前,繼續煎下一個荷包蛋。
音樂關了之後,空氣突然變得很安靜,凌小骨雙手拖着下巴,眼睛若有似無地看向他,總覺得這一刻很美好。心裡暗暗想着,倘若我結婚了,是不是也會像現在這樣?每天早晨起來,有人爲我做好早飯?輕聲地道一句“你起了”,感覺比一百句“我愛你”還讓人安心。
她雖然心底一直期待着那個救她的人出現,但從始至終她渴望的都是平淡如水的愛情,相較於熱烈的“我愛你”,她更喜歡不經意的關心。此時看着上官燕綏的背影,她竟想到了婚後生活?!這是嫌自己活的太如意嗎?天天和他在一起,早晚會被氣死的。
凌小骨立刻使勁地搖了搖頭,雙手拍着臉,我一定是瘋了!瘋了!怎麼會想到結婚的事兒!我可是昨天才逃了婚啊,到現在還沒善後呢!她正拍着臉,耳邊忽而有聲音傳來,帶着特有的清涼,“小骨,你這是在抽風?你應該去看看醫生了。”
抽風?對,我就是抽風!她身體突然往後撤了撤,嚇得身板一抖,嘴角抽了抽,“我,我,我只是腦子突然有些不舒服。”
上官燕綏將荷包蛋端到她面前,又凝眸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哦,那你應該去醫院看精神科醫生啊,爲什麼要拍來拍去?只會加重病情的。”
凌小骨嘴角抽的更厲害了,她咬牙切齒地說道:“那我真是謝謝你了!謝謝你的友情提醒啊,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說罷,狠狠地咬了一口荷包蛋。
上官燕綏將牛奶遞到她身前,很自然地回道:“不用謝。”
凌小骨又是一陣抽抽,直接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吃飯上,再也不看他一眼心裡想着,剛剛居然還念着和這種人過日子,果然是腦子進水進的厲害啊。
兩人吃完早飯收拾妥當,凌小骨跟着上官燕綏去了車庫,這還是她第一次走出房間門,之前只是覺得屋子很大,裝修低調奢華,現在看到他的私人停車庫,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裡面居然有三輛跑車,一輛銀灰色布加迪,一輛寶藍色的幽靈跑車柯尼塞格,還有一輛好像是個法拉利古董車,因爲看着有些年代了。
凌小骨腦子裡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這些車跟上官燕綏的氣質一點也不搭啊,他那麼低調內斂的一個人爲什麼喜歡跑車?這幾輛車可都是限量超跑,他哪來那麼多錢?難道做入殮師那麼掙錢嗎?他一個連朋友都沒有的人,平時休息時估計都是待在家裡,爲什麼還要買三輛車?難道是跑車收集癖?還有啊,每天開着跑車從家裡到市醫院,不覺得有些浪費嗎?天天在路上堵着,不心塞啊?……
她已經完全啓動了瘋狂的十萬個爲什麼模式,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塞進了那輛寶藍色的幽靈跑車裡。凌小骨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運動服,感覺到了來自超跑的嫌棄,哎,還是個敞篷的,估計一會兒在路上會被人行注目禮的。她正低頭看着運動服,身前突然多了個人,上官燕綏突然靠過來,她嚇得一哆嗦,“你,你,你幹嘛?”
上官燕綏轉頭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中滿是不解,“你坐車的時候,都不繫安全帶嗎?”
額,這個問題好犀利!凌小骨頓時石化在座位上,嘴角僵硬着蹦出兩個字,“系啊。”但是,你可以說一聲,我自己來系啊,真用不着你親自示範的。
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上官燕綏已經把她的安全帶繫好了。轉身回到駕駛位,腳尖輕踩,車子已經緩緩地上路了,流線型的車身真的好似幽靈一般飛了出去。
凌小骨吹了點風,臉依然是熱的,爲了緩解剛剛的尷尬,她只好隨便找了個話題,“燕綏,謝謝你幫我買的衣服,還有鞋子,回家之後我會把錢打給你的。”
上官燕綏眼睛看着前方,眉頭微微皺起,這對他來說,似乎是個大問題,想了一會兒只說出一個“哦”字。
凌小骨再次被震驚了,我其實就是那麼一說,你不用那麼當真的,就那麼點錢,你還真要啊?你可是有三輛跑車的人!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人!雖然心裡這樣想着,但畢竟他又不欠她什麼,就算他有再多的錢,那也是他自己的啊,沒理由對她施捨。剛剛不過是吐槽一下,感覺他這種死板的人,真的不適合走進五顏六色的社會大染缸啊。
就像剛剛,雖然他的做法無可厚非,但世人肯定是指責他的比較多,而不是支持他。在世俗中,你有錢的話,就應該無償貢獻給別人啊,要不然就是自私。有時候連她都想不明白,爲什麼會有這種扭曲的心理?即使他再有錢,那也是他付出勞動或是掙回來的啊,憑什麼要指責?如果他捐出來,那是他對世界的仁慈,如果他不捐,也無可厚非啊。人們總是喜歡用道德去綁架他人啊,像上官燕綏這樣,不過多的與社會接觸,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車突然停了下來,是十字路口,上官燕綏突然轉頭看她,一臉的嚴肅與糾結,沉聲問道:“我剛剛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們既然昨天已經成爲朋友了,剛剛你問我的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回答,不用了?其實我真的一點也不差那點錢,就算你還給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花。因爲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以前從未有過這種經歷,所以想問問你,這時候該怎麼處理?”
額,上官燕綏其實挺細心,他肯定是看到我糾結的臉了!其實我想告訴他,這樣就挺好,對別人就應該適當保持距離,適當給予,倘若你遇到的是一個貪婪的人,你可就慘了,幸好遇到的是我。
凌小骨心裡想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說道:“人和人之間相處,確實要保持些距離,你剛剛的做法並沒有錯處。現代這個社會,不管是對什麼人,你的善良都要帶點鋒芒,否則只會被一味的索取。但如果是和朋友相處可以適當的放寬一點標準,當然前提是那人真的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就像剛剛,如果你把我當朋友,覺得不好意思,心裡並不想收我的錢,可以直接告訴我的。然後我可以說,既然是這樣,那我請你吃頓飯好了,這就是朋友之間的相處之道。人類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不斷加深與他人的交流的。”
上官燕綏聽的很認真,就像是課堂上認真聽講的學生,看那專注的眼神,恨不能拿出筆記記上幾筆。現在的他,就是個好奇寶寶,終於有了個活的會說話的人類朋友,所以在努力地學習如何交朋友,如何與朋友相處。
只不過凌小骨沒想到的是,他聽她說的話,接下來突然畫風一轉,低低地問了一句,“你是要請我吃飯嗎?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