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僕謝大王恩賞。”
“當真覺是恩賞?”秦王嬴政沉聲道。
趙高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生生世世侍奉大王,爲大王驅車,是僕的福分。”
嬴政垂眸看着趙高的顱頂,語氣漫不經心又煞是肯定“你是不看好扶蘇,還是覺得扶蘇不能讓你得利最大?”
扶蘇:!?(_;?
雲裡霧裡,與他有何關係?
趙高:!!!
大王真乃神人也。
他在大王面前耍心眼,就是魯班門前舞斧子,貽笑大方。
“趙高,寡人要聽實話。”
嬴政聲音平平,落在趙高耳中,卻如利劍懸於脖頸,言談間便可輕而易舉取他性命。
趙高叩首“僕曾一時鬼迷心竅。”
“但自大王親自教導扶蘇公子起,僕再無二心。”
“大王,僕所言句句屬實。”
秦王嬴政輕嘆一聲“果然如此。”
他的識人之術終歸比不上昌平君。
一直以來,他都以爲趙高忠心耿耿。
原來,不是忠心,是畏懼於他,不敢造次。
有朝一日,他崩逝,趙高是不是想上天?
難道他手把手教導的扶蘇,駕馭不了區區趙高嗎?
這是看不起他呢,還是看不起扶蘇?
嬴政的臉色瞬間多雲轉陰雨。
“趙高,自古鼓吹廢長立幼之人安的心思,寡人一清二楚。”
“怎麼,是想體驗下凌駕衆臣、挾持幼帝、排除異己的快感嗎?”
“僕不敢。”趙高冷汗淋漓。
嬴政甩了甩袖子,轉身離開。
扶蘇眨眨眼,一派天真稚嫩,說出的話卻嚇的趙高不敢動彈。
“趙府令是垂涎當年文信侯的權勢嗎?”
趙高僵直怔愣。
扶蘇公子雖年少,儼然有王者之風。
不同於大王的雷霆萬鈞,扶蘇公子是和風細雨中暗藏凌厲。
一句垂涎文信侯的詮釋,就能殺他於無形。
誰人不知,大王年幼爲質朝不保夕,年少登基並無實權,呂不韋大權在握揮斥方遒。
種種經歷,註定了大王決不允許有人染指王權。
王權唯有握在大王手裡,大王才能安心。
他大錯特錯!
“趙府令,還不跟上。”扶蘇溫聲道。
趙高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提着衣襬起身,小跑着過去。
章臺宮。
趙高如以往一般整理竹簡磨墨,小心翼翼感知嬴政的心情。
嬴政沒有理會,而是一心教導扶蘇。
“扶蘇,你可知滅楚之戰,王翦老將軍爲何一定要六十萬大軍?”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心中才有答案。
“以王翦老將軍領兵作戰之能,二十萬亦或者三十萬,就真的無法打敗楚軍嗎?”
扶蘇斂眉,不確定道“爲保萬無一失?”
嬴政沒有打擊扶蘇,先是肯定“算。”
而後又道“還有嗎?”
扶蘇:……
時時刻刻被抽問的日子委實費腦筋。
滅楚?
打敗楚軍?
扶蘇腦海裡反覆迴盪着秦王嬴政的問題。
滅楚與打敗楚軍,性質截然不同。
“上將軍欲畢其功於一役。”扶蘇斟酌再三“滅楚。”
“對,是滅楚。”
“上將軍要的不是戰勝楚軍,是滅國。”
“楚國地大,上將軍若能一戰消滅楚國儘可能多的力量,那麼就能最大程度避免大量戰敗逃竄的楚軍藏匿,將大秦銳士拉入漫長消耗之中。”
“史書記載,數百年前,吳楚柏舉之戰,吳國派遣小規模兵力匿於楚國,以流動作戰出沒無常的方式襲擾楚軍數年之久。”
“楚軍不勝其煩,疲憊不堪。”
“所以,上將軍是要用這六十萬大軍徹底滅楚,同時順勢剷除楚國各封國勢力。”
“此戰畢,荊楚再無反叛之力。”
秦王嬴政眼中異彩連連“吾兒聰慧。”
“是父王給了提示。”扶蘇誠實道。
趙高:他也是心悅誠服。
所以,大王能不能不計前嫌。
……
時間一日又一日過去。
某一日,一則消息席捲天下。
楚國破了國無二君的傳統,昌平君自稱楚考烈王長子,血脈尊貴,乃大楚最正統的王。
揭竿而起,拉攏人心,短短數月便可與負芻分庭抗禮,進而自立爲王。
據說昌平君打出的旗號是打貴族,分田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簡單鮮明,振臂一揮,楚民追隨。
大敵當前,各大貴族紛紛遊說昌平君,甚至負芻聲稱願將王位禪讓。
但昌平君油鹽不進,叫囂着要憑實力拉負芻下馬,要搶回土地,保證百姓有其田。
狂妄又囂張!
楚國亂了。
越來越亂。
一杯清水中倒入了墨汁,最後分不清到底是清水還是墨汁。
一層又一層的家書傳向軍營,人心惶惶。
楚國貴族人人自危。
楚國貴族:昌平君有病吧!
出身王室,貴族中的貴族,自己造自己的反?
於是,東歸鎮壓昌平君起義,還是繼續與王翦對峙,成了項燕考慮的頭等大事。
秦王嬴政看着絹布上的消息,罕見地慌了神。
他想過昌平君會借叛秦歸楚的流言,分化拉攏楚國貴族,壯大自身後,再廢負芻,行楚王之權。
但,沒想到昌平君竟以這種方式實現那句爭個楚王噹噹的戲言。
這不是與楚國貴族對立,這是在得罪天下所有貴族,動搖特權階級的固有利益。
楚國,沒有回頭路了。
昌平君,也沒有生路了。
天下之大,無一處容的下昌平君。
他呢?
嬴政捫心自問,他能在狂風驟雨中護下昌平君嗎?
答案是不能。
他可以打下六國的疆土,卻無法一時半刻改變六國的利益現狀。
不只是六國,包括大秦。
大秦老貴族也不會允許昌平君活着。
只要昌平君活着,新老貴族就難以安寢。
茫茫風浪中,他竟尋不到昌平君的一線生機。
昌平君是想透過此事,向他傳遞什麼消息?
土地兼併。
對,是土地兼併。
昌平君是以楚國爲例,讓他看到東方各國土地私有下,貴族兼併,百姓積攢的怨氣和不滿。
讓大秦引以爲戒,自省己身。
不止土地兼併。
還在告誡他,若行土地私有,當慎之又慎三思再三思。
嬴政緊緊的攥着絹布,心緒難平。
他有預感,秦楚之戰很快要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