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王翦俯首“老臣絕不負陛下所託。”
“此一去,不破楚,終不回。”
嬴政朗聲“寡人於咸陽靜候上將軍佳音。”
王翦應下“臣不負大王不負大秦。”
旋即,又面露遲疑之色,吞吞吐吐道。
“大王能否解老臣一惑。”
嬴政“上將軍但講無妨。”
王翦微抿乾癟蒼老的嘴脣,花白的鬍子輕輕顫着“敢問大王,爲何一反常態保右相親族?”
年少爲質寄人籬下朝不保夕的大王從不是優柔寡斷心慈手軟之人。
趙太后、呂相邦的下場可見一斑。
可這一次,大王保下了昌平君的親眷。
嬴政眸光一閃,緩緩道“待上將軍爲寡人攻破楚國後,寡人定爲上將軍解惑。”
楚滅,秦勝。
他便有底氣昭告天下,秦王嬴政勝天!
王翦壓下越發濃郁的疑惑,恭聲稱諾。
秦王嬴政將統帥六十萬秦軍的虎符慎而重之交給王翦,思量再三後,沉聲囑咐“上將軍,戰場之上,如有可能饒昌平君一命。”
他上可祭天,下可罪己,史書上終能留昌平君一線清白。
王翦瞳孔一縮,攥緊了虎符。
昌平君叛秦歸楚一事,必有天下人所不知的內情。
他效忠的大王,不是公私不分之輩。
“老臣領命。”
“只是……”
王翦頓了頓,繼續道“戰場上刀槍劍戟無眼,老臣無法擔保,只能盡力而爲,還望大王能夠體諒。”
嬴政“盡力便好。”
……
秦王嬴政親至霸上送王翦大軍開拔。
王翦於霸上、於函谷關數次派遣使者向秦王嬴政討咸陽附近的良田美宅,嬴政無有不應。
扶蘇不解,蹙眉問道“父王,您不生氣嗎?”
“父王允上將軍所請,賜虎符率六十萬大軍西出東征伐楚,以舉國之力相托,古今鮮有之。”
“爲何上將軍貪得無厭,一再索取。”
少年扶蘇尚有些稚嫩,神情裡的疑惑似化爲實質。
是疑惑,也是不滿。
自從昌平君叛秦歸楚天下聞後,嬴政就將扶蘇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一應政事也從不避諱扶蘇。
倚重信任之意,有目共睹。
落在朝臣眼中,就是嬴政擇定的王位繼承人。
因此,對咸陽羋姓族人落井下石者無形間少了很多。
嬴政放下手中的竹簡,威嚴凌厲的眸子在看向扶蘇時添了溫和耐心。
把扶蘇打磨成瑩瑩美玉,不僅是昌平君的心願,也是他的心願。
扶蘇只是稚氣,而非愚鈍。
他肯教,扶蘇懇學,又有昌平君曾經的言傳身教,扶蘇未必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看着扶蘇,他總會想起昌平君。
嬴政拍了拍身旁座椅上的空位“坐。”
扶蘇垂首作揖“兒臣不敢。”
嬴政笑了笑“坐吧。”
侍奉左右的趙高眼皮跳了跳。
他看到了什麼?
慈父!
他在大王身上看到了慈父的模樣。
“扶蘇。”嬴政含笑看着扶蘇“上將軍身經百戰,心智謀略見識皆非常人可及,依你之見,上將軍會不知他出徵路上一再派遣使者索要封賞定引人非議嗎?”
扶蘇斂眸“會。”
“明知不應爲卻爲之,爲何?”嬴政循循善誘。
趙高越發心驚肉跳。
這一刻,他竟覺得大王不僅似慈父,更似昌平君。
昌平君教導有方,很擅長循序漸進引導扶蘇公子由淺入深鞭辟入裡。眼前的大王,亦如此。
昌平君對大王的影響這般深嗎?
嬴政將趙高的詫異愕然看在眼中,輕掃一眼,趙高慌忙低下頭,不敢再胡思亂想。
扶蘇略作思忖“刻意爲之。”
“功勳卓著的將軍領兵在外,最渴求的是父王的信任,最需要的是朝堂的安穩。”
“上將軍是在讓父王安心嗎?”
扶蘇仰頭,清徹明亮的眼睛望向嬴政。
嬴政頷首,鼓勵道“確實如此,繼續說。”
扶蘇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鬆,高高懸着的心也落了實處“上將軍所求封賞選在咸陽附近,又以爲子孫置辦基業爲由,意在表明子孫皆在,他絕無謀逆之心。”
“同時,良田美宅,只是錢財之物。”
“貪財,不攬權。”
“這纔是上將軍想面稟父王的。”
嬴政拍了拍扶蘇的肩膀,摸着鬍子,笑的爽朗暢快。
“然也。”
原來,養兒是這種體驗。
宮裡子嗣頗多,但內有繁忙政務外有不休戰事,他與兒女們相聚時刻少之又少。
基本上就是隨手給兒女指一夫子,進而散養。
因昌平君之故,他將扶蘇接到身邊,手把手的培養。
嬴政表示,很有成就感。
“吾兒扶蘇,甚好!”
“吾心甚慰。”
扶蘇眨眨眼,面色羞紅。
嬴政“去吧,去看看你的母妃。”
一步步走下臺階,扶蘇仰頭看着漫天晚霞,眼角微微溼潤。
父王很好。
以前的父王從未這般耐心溫和的對待過他,更未這般直白明瞭的誇讚過他。
對父王,他又敬又畏。
父王很忙很忙。
忙的分不出心神見證他的成長。
可現在,父王身上有了外祖的影子。
有些想外祖了,外祖命人送來的竹簡上唯有莫怕二字。
不怕的。
外祖將父王留給了他做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
父子相知。
是外祖給他最大的護身符。
外祖還會回咸陽嗎?
扶蘇不知道。
扶蘇眨眨眼,風吹乾了溼潤的眼角。
……
王翦率六十萬大軍,並沒有不顧一切直接與楚軍大決戰,以報二十萬血仇,而是推進至平輿陳兵邊境,
楚王得知大秦傾一國之兵伐楚,不敢小覷,倉促之下,悉國中之兵以拒秦。
楚有大勝在前,氣焰高漲,叫陣出兵,
奈何王翦嚴令,按兵不動,堅守不出。
《左傳》有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楚軍屢屢求戰不得,鬥志日漸鬆懈。
但王翦六十萬大軍在側,虎視眈眈,楚軍也不敢隨意撤軍。
生怕一回撤,王翦便下令反攻。
不得以,兩相對峙。
因而,楚國時時刻刻面臨巨大壓力,別無選擇,猶如無底洞般,糧草輜重源源不斷的消耗。
同樣的,秦軍糧草也消耗巨大。
朝堂上漸漸有了質疑王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