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朱祁鈺試圖勸說異想天開的母妃。
大明天子?
他也配嗎?
雖說土木堡驚變,讓朝臣譁然,民心惶恐,但朱祁鎮的正統天子的身份只是輕微的晃了晃,還不至於被質疑,被剔除。
“慌什麼,先喝口茶壓壓驚。”蓀歌看着眼睛瞪的像銅鈴,刻意壓低聲音卻還是沒有完全控制住的朱祁鈺,蹙着眉說道。
朱祁鈺重新坐好,依言將杯中茶一飲而盡。
事實證明,喝茶無用。
朱祁鈺的心依舊在砰砰砰亂跳,每一次都像是被重錘的響鼓,似是不經意就會跳出來。
母妃究竟是如何做到這般淡定說出這番話的。
雲淡風輕的就好似在叮囑他按時用膳。
“資歷深,勞苦功高的老臣們,土木堡一役幾乎損失殆盡,而其餘臣子,用不了多時,就會懷疑自己所支持的正統是否正確。”
“你且等着看。”
“母妃就想知道,你心中對那個位置是否有渴望?”
“你想不想做大明天子。”
蓀歌也懶得跟朱祁鈺繞彎子。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話說的委婉,朱祁鈺的性子就敢裝烏龜縮進殼子裡假裝聽不懂。
朱祁鈺下意識的搖頭“我不行。”
可搖着搖着,朱祁鈺搖頭的頻率越來越緩慢。
都是皇子皇孫,他當真對那個位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念頭嗎?他當真沒有片刻想成爲大明天子嗎?
有的吧。
在被藏在宮外的那幾年的惶恐不安,被接進宮中恢復身份後宮中貴人的鄙夷不屑,被封爲郕王奉藩京師後的無人問津。
那些時刻,他真的沒有怨恨過嗎?
看着金尊玉貴被人捧在手心裡的皇兄,威嚴高貴被人推崇的孫太后,他的心中真的沒有羨慕嗎?
有的。
都有的。
只是,他只敢偷摸摸的想日子過的好一些就好,卻從不敢奢望有朝一日成爲大明天子。
年少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野心,早就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忍讓退縮中消失的乾乾淨淨。
哪怕到此刻,母妃如此直白點問出這個問題,他下意識的反應還是否認。
蓀歌也不知朱祁鈺化身木偶機械呆板搖頭搖了多久,她也沒催促,只是慢條斯理的喝着山楂茶。
能理解。
你要對一個向來在學習上平平無奇的人說,清北有可能破例招收他,他也會覺得荒謬可笑,難以置信。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漆黑的天空像油墨紙鋪展開來,老僧入定的朱祁鈺終於再次開口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母妃,不能想,也不敢想。”
“平靜安穩衣食無憂的生活,來之不易。”
“我不想再帶着母妃和妻兒冒險了。”
蓀歌眨眨眼,謹慎小心是好事。
“不冒險,會有人求着你坐在那個位子上。”
“大勢如此,你心中早做準備。”
“還有,雖說有良心是好事,但有時候婆婆媽媽猶猶豫豫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祁鈺,母妃知曉,早年的經歷讓你膽怯懦弱,但明珠蒙塵也是明珠,只要拂去了那層灰,總會熠熠生輝。”
“只要你敢,你願意。”
“打鐵匠都明白,不斷的敲打煅燒打磨纔會讓刀劍更堅韌更鋒利。” “過往種種,就當作是鑲着金邊的陰雲。”
朱祁鈺看着胸有成竹的蓀歌,嗓音乾澀“母妃,您是不是又看出了兒子不曾看出的東西?”
聰明人,一步三算。
“母妃只是覺得瓦剌不會白養着一個吃乾飯的,好歹都得廢物利用一下。”
“倘若朱祁鎮還有一絲骨氣,或許還能做個單純的廢物。”
“很可惜,母妃覺得,骨氣這兩個字與他無關。”
“沒了骨氣,他會覺得一切的求生之舉都是理所應當。”
朱祁鈺:……
他看出來了,自家母妃對皇兄沒有半點兒敬畏。
在蓀歌耐心即將告罄時,朱祁鈺終於給出了滿意的答覆。
“若形勢如此,兒子願順勢而上。”
蓀歌彎了彎眉眼“這就對了嘛。”
“那進入下一個議題,提前預演,省的在猝不及防之下茫然無措。”
朱祁鈺能做的只有點頭。
母妃的腦瓜子比他好用,那他就老老實實聽着。
多聽多問,總沒錯。
“倘若羣臣上奏孫太后,要求你臨危受命繼位天子,你當如何?”蓀歌問道。
朱祁鈺面露猶豫,試探着開口“直接同意表現的太積極是不是不太好?”
“還不算太愚笨。”
蓀歌挑挑眉,能力挽狂瀾的中興之主本身就是一塊璞玉,而不是頑石。
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機會被打磨。
沒有她,朱祁鈺也會做的可圈可點。
“三辭三讓再受之。”
“這對你來說不難,畢竟也算是本色出演,記得收斂着點兒。”
“再假設,倘若孫太后同意朝臣所請的前提是立朱祁鎮的長子朱見深爲太子,你只是代爲掌管,天下終要回到所謂的正統呢?”
“回答之前,先想想,你的內心是否真的能接受。”
辛辛苦苦在危難中繼位,勞心勞力的治國理政恢復大明國運,最後果子成熟又回到了侄子手中。
朱祁鈺表示,他做不到。
“母妃,就算兒子能忍一時,來日坐在那個位置上,也必然會心生不甘,想着推翻廢掉朱見深,換成自己的親生兒子。”
“可若是不同意,孫太后不降懿旨應允羣臣所請,又該如何?”
蓀歌翻了個白眼“有什麼臉不同意?”
“大明想守下京師,守住這份祖宗家業,就絕不能被瓦剌挾天子令羣臣,大明的天子不換也得換。”
“祁鈺,母妃今日再教你一個道理,這世上的戰場絕不只是真刀真槍的火拼,輿論和民心的威力,足以裹挾上位者。”
嘖嘖嘖,怎麼覺得她的小心臟越來越髒了。
輿論,必須得牢牢握在她和朱祁鈺手中。
她也曾覆盤過朱祁鈺的一生,嘗試着總結經驗教訓。
除了心軟,身子骨浪差了,孩子夭折了,這些自身原因外,還有着不少外部原因。
製造輿論支持,借力挽狂瀾之機神化自己,讓自己變成比正統還正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