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見福臨,是在選秀女的時候,那個時候,不管是府上的其他人,還是烏雲珠自己,都認爲她一定會被選中,進宮爲妃。
去年剛剛及笄的烏雲珠,從小就是個美人,長大之後,更是生就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打她記事起,家裡的人,就總是憐惜地說:我們烏雲珠,將來是要當娘娘的。
長大以後,做爲滿八旗家裡的格格,烏雲珠知道,自個有一次當秀女入宮應選的機會,而那一次,她很可能,就會成爲享不盡榮華富貴,提攜着一家人都青雲直上的宮妃。
身爲滿人的女孩子,烏雲珠打小沒有漢人女孩那麼多的規矩和束縛,沒受過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的限制教育,她從小就學騎射,也沒有纏足,若不是從小在蘇杭那樣的江南水鄉長大,加之家裡給她請了漢人師傅和嬤嬤,看到家裡最受寵的姨娘身上那股子似水柔情,把她阿碼那百練精鋼的漢子都化成了繞指腸,烏雲珠大概會像其他滿洲格格似的,驕縱、奔放、開朗、灑脫。
可偏偏在她成長過程中,對她最有影響的,全是漢人,加之外表的柔弱嬌美,在烏雲珠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更多是漢家女子那種溫柔、溫婉、多情、多思。
選秀女之時,烏雲珠看着遠遠寶座上那個清俊、端方的皇上,就動了心。
年輕的皇上不僅相貌堂堂,而且,聽說他文韜武略,還極爲推崇漢人的文化,這和打小就學漢語,懷漢書的自己,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從蘇杭回到京城,烏雲珠也見過不少滿人的貴族子弟,但那些驕傲自大的男孩子們,自視爲天潢貴族,把漢人當成下賤的蠻子,平日裡連打交道都覺得辱沒了他們的身份,因此,別說詩詞歌賦,就連漢語能說流利的也沒幾個,這令她深深的苦悶。
她更盼望自己能被選中,入宮爲妃了。
她也有自信,只要皇上看看她,聽她說幾句話,就一定會選中她的。
可是,皇上不過略坐了坐,就把選秀女的事情交給了太后和懿靖大貴妃等人,而懿靖大貴妃一眼相中了她,跟太后求了她做博果爾的福晉。
儘管秀女們,本就是爲皇上和諸位王爺、皇子準備的,沒有嫁給皇上,嫁給了皇上的弟弟,太宗的十一子,那也是無限榮光,但烏雲珠的心裡,還是很失望。
等見到博果爾,她就更加失望。
博果爾比她還小兩歲,從小體弱多病,看上去就是一團孩子氣,別說和她談論詩詞,就是漢語,複雜點的,博果爾也聽不懂,多情多思的烏雲珠,心裡頭爲此苦悶了許久。
年紀小,身體弱,兩人連洞房都是潦潦草草勉強完成,所以,在烏雲珠的心裡頭,博果爾像她的弟弟多過像她的丈夫。
這是烏雲珠嫁人以來,第一回出席宮宴。
她看到皇上走時,叫了一位格格走,跟旁邊人偷偷打聽,知道那是定南王的女兒孔四貞,心頭不知怎麼的,還難受了一陣。
待聽到別人說,她和那位貞格格長得有些像,都是花容月貌的美人時,心裡還沒來由的歡喜了一會。
等看到皇上去而復返,上座的妃嬪們那高興勁,她也不由受了感染,多喝了幾杯。
聽到皇上擊築長歌,周圍那些人一個個都懵然不知的樣子,烏雲珠不由感覺到心疼。
她甚至有衝動,想抹平他緊皺的眉頭。
這樣的一位帝王,擁有天下,擁有數不盡的美人,可他竟然,滿座皆歡斯人憔悴!
因此,等福臨走到她附近時,烏雲珠就忍不住開口吟了一闕詞,去勸慰他。
若是沒有喝酒,若不是心裡頭那一點念想被酒燃燒,烏雲珠無論如何不敢如此大膽。
聽到福臨的誇獎,她的心裡,更像喝醉了一般,陶陶然,熏熏然。
那一晚,出宮之後,躺在博果爾的身下,烏雲珠的腦海裡,卻一直浮現少年天子含笑對她細語的模樣。
那一晚,是烏雲珠嫁給博果爾以來,唯一的一次,身心俱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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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後,不僅四貞刻意迴避着福臨,福臨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尋找各種機會與她見面,一時之間,兩人竟淡了下來。
嬪妃們都在後面議論,說四貞不知道怎麼得罪了皇上。
宮裡頭的人,踩低逢高慣了的,福臨這一冷落,從前藉口找四貞玩,期待和福臨相遇的那些個妃嬪一個個都不來了,四貞的日子,倒比從前多了清靜。
順治十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已經立了春,還冷得人縮手縮腳。
聽到宮人們撥弄着暖爐火炭,偶爾發出幾下“呲呲”聲,福臨覺得大殿裡格外靜寂,連窗外春雪落下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他倚在長椅上翻書,瞅見吳良輔進來,習慣性地吩咐道:“給朕去請了貞格格過來念書……”
等吳良輔應了一聲,他又擺擺手:“算了,讓恪妃過來吧。”
“恪妃娘娘前兩天受了些寒,這會兒身子還不利落呢,要不,奴才給皇上宣了陳庶妃過來?”
庶妃陳氏雖然是漢妃,唸書沒什麼問題,卻是平鋪直敘,沒有半點感情在裡面,於其中的意思,更是糊里糊塗,搞不明白,讓她來念書,福臨覺得還不如自己看。
可另外兩個漢女,聲音一般不說,對詩詞歌賦都沒什麼興趣,實在不適合紅袖添香。
想到從前四貞在一旁,不管是經史子集裡的那一本,她都能讀得娓娓動聽,福臨嘆了口氣。
“算了,把摺子給朕抱過來,朕看摺子吧。”
看了幾本摺子,福臨突然擲到地上,怒氣衝衝地說:“大膽,朕待他陳名夏一向不薄,他竟然枉顧皇恩,做出這些個事情來。”
陳名夏?前幾天他才因爲皇上一時興起,將前明的朝服從內廷拿到了內院,向大臣們展示,對寧完我說出:“只須留頭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矣!”這樣匪夷所思的話,如今又犯了什麼事?
吳良輔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敢搭訕,最近萬歲爺心情很不好,動不動就發火,他怕一句話沒說到位,反倒惹火上身。
可不說話也不行,想了想,吳良輔就硬着頭皮說:“皇上,襄親王的福晉正好進宮給太后娘娘請安,奴才聽說她的漢語說得不錯,要不,奴才把她請過來,給您念兩段?”
博果爾此時還未及冠,沒有受封,但宮裡頭的人都知道,皇上對這個幼弟頗爲友愛,已經定了給他及冠後的封號,所以私下裡,他們都稱博果爾襄親王。
可能是愛屋及烏的緣故,皇上待襄親王的福晉也很親切和善,這段時間,那位福晉陪着襄親王過來給太后、懿靖大貴妃請安,有時遇到了皇上,談詩論詞,都說的頭頭是道,想必,念起書來,皇上也會愛聽。
福臨心裡正覺得悶氣,也沒多想,就對吳良輔說:“好,你替朕傳她過來。”
等聽到烏雲珠清媚婉轉的聲音響起,皇上的神情漸漸平和,兩人有說有笑的,吳良輔的心,才覺得安定下來。
他揮揮手,讓隨待的人都退了下去,自己看了看書案帝談笑風生的兩個人,低頭垂首,在一旁裝鵪鶉。
等第二天,三月初二,侍候福臨上朝時,聽到皇上讓侍臣當衆宣讀寧完我彈劾陳名夏的奏摺,吳良輔才知道昨個皇上動怒,究竟爲了何事。
內弘文院大學士寧完我藉着前幾日陳名夏所說留頭復衣冠之事,給他扣上了個變清復明的大帽子,同時,還翻出了陳名夏結黨營私、縱子行賄等多條罪款,洋洋灑灑寫了上千字,數落陳名夏的罪行。
可笑那陳名夏仗着皇上平日裡禮遇漢臣,竟然不等侍臣讀完,就逐條反駁寧完我的指責。
也難怪皇上會大怒道:“即使要辯解,爲何不等宣讀完畢”
福臨命九卿彙集左闕門,環坐會審,陳名夏跪着與寧完我對質,並扣押了陳名夏的二個班役、二個僕人作證,當日審完,陳名夏被拘禁在宮內。
起初,九卿對陳名夏並沒有太嚴厲的斥責,刑科右給事中劉餘謨、御史陳秉彝甚至還替陳名夏說好話,福臨於是把劉餘謨召到跟前去,責備他,但劉餘謨卻不服氣,仍然申辯不休,福臨一氣之下,當場革了他的職。
初五,滿漢科道官因未能早日彈劾陳名夏種種不法而分別遭到降職和罰銀的處分。
十日和十一日,吏部等衙門與議政王大臣等先後兩次在內殿審訊陳名夏,都認爲寧完我劾奏陳名夏諸款屬實,就定了陳名夏的罪,按律論斬。十二日,福臨將斬刑爲絞刑。
短短十二天,一個皇上頗爲看重的漢臣,就丟了性命,這件事,就像一個風向標,不僅前朝,就是後宮裡,都開始覺得,皇上對漢臣們,也許不像從前那般事事都倚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