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地上那個小小身影絕望而悲悽的爬行,福臨不由覺得自己剛纔對重症下猛藥,捅破事實真相的那句話過於殘酷了。
孔四貞如今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去年跟定南王進京受賞時的模樣,那個時候,她靈動明媚,膽大包天。
敢對着他這個皇帝挑釁:都說滿人是騎射得的天下,皇上能和臣女比試一番嗎?
如今她一路爬行,放聲大哭,像極了他冬天射殺了一隻老鷹後,轉身看見它的雛鷹,那隻立在雪地裡的雛鷹。
風雪如刀,它孤孤單單、瑟縮可憐,瘦薄的身體,纖弱的足,還有眼裡那絕望的神情。
那是生離死別,無枝可依的孤弱!
福臨心中驀地一疼。
他蹲下身子,抱住了大哭的孔四貞。
四貞緊緊拉着他的衣襟,哭得驚天動地,肝腸寸斷!
兩個月前,桂林城裡的一場大火,她失去了父母、兄長,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她記得!她全記得!
那一切都不是夢,是血淋淋真實存在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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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雲層在灰色天空中聚合離散,四處蔓延着,沒有多大功夫,就將已經落山的日頭遮了個黯淡無光,夕陽的餘光被掩得乾乾淨淨,墨沉沉的天際露出一股子陰冷肅殺的氣息。
轟隆——
一陣滾雷響過,秋雨傾盆而下,如瓢潑般澆着,只是片刻,便般將整個紫禁城籠罩在朦朧的雨霧之中。
幾十米高的磚紅色宮牆內,整齊的青石板被暴雨沖刷着,很快形成一條條小水渠,蜿蜒曲折向地下水道流去。
重重宮殿之中,除了偶然可以看見幾個打着油傘小太監在冒雨辦差,已經看不到有什麼閒雜人在行走。
“此子若能逃過這次劫難,索性剃度爲僧,不要學他父親一生馳騁南北,落得今日的下場!”
“快走!妹妹快走——”
“格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一定得保住性命,方能爲王爺、王妃他報仇……”
“只有學了本事,你才能報仇,你一家人都不在了,你這樣逃避下去,一味哭泣,能有什麼用?”
“你既不能隨他們去,就該快些好起來,這樣一天天的騙自己有什麼意思?”
——這都是什麼人的聲音?
四貞像是做了一個極其漫長的夢,夢裡面的呼聲遙遠而清晰。
在夢裡頭,她的父王、母妃被燒死了,她和哥哥一起逃出來,哥哥卻被叛徒出賣,被逮了去,只餘下她一個人,在忠僕的護衛下,輾轉千里,到了紫禁城。
不,那不是夢!
那是現實,冰冷而殘酷的現實!
四貞睜開了眼睛,握緊了拳頭。
從那天皇上過來說出真相,她哭昏過去,到現在她醒了,她得正視現實。
她不會再逃避。
她要報仇,要學本事。
不能一味的逃避、哭泣。她是定南王的女兒,不能給父王母妃丟臉。
孔四貞坐起身,用力大喊道:“來人,傳膳,我要吃魚,我要吃肉!”
吃,多多吃,有了力氣,長了本事,再爲父王、母妃報仇,把哥哥救回來!
“格格醒了,格格醒了。”
隨着畫眉歡天喜地的聲音,屋內點亮了燈,靜寂的屋子裡,人影開始走動。
黃鶯和雲雀端着食盒進來,畫眉和秦嬤嬤幫着佈菜,每個人臉上都有着劫後餘生般的喜悅。
從那日皇上說出真相,格格大哭之後大睡,這三天裡,只有強灌些糖水下去,這下可好,總算肯吃東西了。
“胃裡空,這些要少吃,先喝些清粥,配一點點肉嚐嚐味就行了。”秦嬤嬤說着,扯了點肉絲絲拌進白粥裡。
四貞也不說話,只呼呼啦啦吃完了一碗,伸手道:“還要。”
畫眉含笑帶淚給她又盛了一碗。
四貞呼啦啦吃完之後,手一伸,“還要——”
畫眉接過碗。
秦嬤嬤慌神,格格習武,平日飯量雖然不錯,但這是久病之後,可不敢這麼吃。
她連忙伸手擋着,“別吃了,緩緩氣,格格,過一會再吃,過一會再吃。”
四貞固執地說:“不,還要吃。”
秦嬤嬤給畫眉使了個眼色。
畫眉這次,只盛了半碗遞過來。
四貞也不多說,三兩下將這半碗粥又吃完了。
“嬤嬤,我還餓!”她苦着小臉道。
“餓也不能吃了,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你不懂嘛?”福臨走了進來,輕聲喝斥她。
雖是喝斥,聲音裡卻帶了三分笑意,顯然是見她肯吃東西,放下了心。
他的聲音比四貞屋裡那幾個好聲線的丫頭還要好聽,如同像清音素言的琴聲,又隱隱含着太湖石的冷冽。
還帶着少年人的朝氣。
福臨身上的蓑衣上溼漉漉一片,腳上的皁靴也被浸溼。
他說話時,後面的小內侍忙幫他脫了蓑衣。
屋裡的人跪了一片。
四貞也跪了下去,但她不像別人是垂頭恭謹的模樣,她仰着頭,黑黑亮亮的眼睛看着福監。
“皇上說的,要快些好起來,學了本事,才能爲我父王、母妃報仇,臣女不敢不從。”
福臨沉默,隔了一會才道,“縱然要快些好起來,也得一步步來,你這麼吃,只怕還沒好,先就積食了。你們都平身吧。”
待四貞等人起身後,福臨坐在屋裡的太師椅上,緩緩道,“定南王孔有德和其妃白氏以身殉國,朕與皇額娘念你父親建功頗多,以身殉難憫,歿於王事,故將你接到宮中,由皇額娘認你爲義女,在宮中撫養。”
他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娘,不過只有十二歲,卻已經家破人亡,瞧着她蒼白的臉色和那倔強的神情,心裡有些悲切,頓了頓方道:“朕即日將會下旨,封你爲和碩格格,份例比同親王之女,你以後,就在這皇城裡安心呆着,這裡,就是你的家!”
家?
父王、母妃不在了,哥哥被俘,自己已經沒有家了!
四貞的心裡涌上悲悽。
但她死死咬着嘴脣,仰着小臉,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不能哭,她以後再也不哭了,沙場上那些兵將戰死,父王曾說過,逝逝者已矣,哭泣於事無補,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纔有機會報仇。
她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