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層玲瓏的燈塔旁的四貞,被光影照着,美豔不可方物,看到傅弘烈的眼裡,就是這樣一番情形:燈火闌珊處,那位二十如許,圍着寶藍披風的婦女子膚白如玉,長眉如黛,紅脣鮮嫩欲滴,漫天的月光、燈光中,她的周遭都裉淡成暗影,只有那張小臉晶瑩地散發着光,英氣絕麗,不可逼視。
彼時,她正在跟步障外的一個女子說話,神色間略帶驚異,又夾雜着譏諷,像是聽見了什麼荒唐的說辭。
眉宇飛揚,秀挺的鼻頭甚至還翹了翹,像是對面人所說根本就不值一提。
跟着,傅弘烈看見她轉頭找人,先是釋然,接着有些疑惑的表情。
然後,她被幾個黑衣人圍住,她的丫鬟迎了上去與那些人纏鬥。
她往跳開兩步,有些驚慌地喊起來,“不好,擄人了,救命啊——”
她朝另一個方向追了過去,丫鬟又去追她……
傅弘烈看着這一切,時間似乎凝固在這一瞬間,燈下那個美婦就這樣刻骨銘心地鐫刻在了他的眼裡。
眨眼間,剛纔停在路邊那輛青幃軟綢的華蓋馬車就動了起來,車轍軲轆在光潔的青磚地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瞬間就要湮沒在紛紛擾擾的人羣中。
隔着人羣,傅弘烈也沒看清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四貞的呼救聲,在他的耳畔響起之際,他就揮了揮手。
跟在他身後的侍衛們竄了出來。
“把那馬車截住!”
說話間,傅弘烈就往前跨了幾步,眼看那馬車伕一路揚鞭,燈街上行人紛紛躲閃,馬車就要拐進左首的一個衚衕。
傅弘烈往左讓了兩步,兩個飛身躍起,接近了距離,而後,他手一擡,袖箭從衣袖中飛射而出。
就聽嗖地一聲,袖箭飛馳而去,直直射在了馬的左邊屁股上,噗的一聲,血花四濺,有幾滴甚至濺在了馬車伕的臉上。
馬車伕抹了一把,再度揚鞭狠抽。
疾馳的黑駿馬慘叫一聲,奔勢更急。
傅弘烈的侍衛們已經追上那輛馬車。
此時,胡國柱也追到了馬車旁,他解下腰上的軟劍,就朝馬眼上刺了下去。
另有兩個侍衛躍上馬車,將車伕幾掌打了下去,勒住馬繮。
瘋馬不管不顧,繼續前奔,無奈那勒馬的侍衛一身蠻力,幾百公斤重的馬車竟被他生生勒住,在青石地面上拖曳出一道長長血痕。
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片刻之後,身受重創的瘋馬轟然倒地。
瘋馬一倒,馬車的前轅就斜杵到地上,後面高高翹起,成了倒栽蔥的樣子。
女子的尖叫聲傳來。
從那匹馬被射中屁股,駛離燈街開始,滿大街的人就都在四處逃竄,街上一片驚聲尖叫,夾雜着小孩子的哭鬧,亂成一團。
琉璃繁縷,已經倒了一地,有些地方,順勢就着起火來。
人羣中不時有小孩、老人、嬌柔的女子避閃不及,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被四處逃竄的人羣踩上。
傅弘烈揮了揮手,對跟在他身後的幾個侍衛下達命令,“救人——”
他的速度卻絲毫未減,躍上了馬車,正好接上馬車裡滾出來的一個寶藍色的身影。
他接住了的是四貞。
上車之後,雖被兩個黑衣人劫持,她仍將二郡主護在身後,此時馬車一倒,她就率先被甩了出來。
跟着,兩個黑色衣影從裡面竄了出來,胡國柱正要追,其中一個黑色身影朝他拋過來一樣東西。
他下意識接住,發現正是身着大紅紋金披風的二郡主。
他拿出塞在二郡主嘴裡的布條。
“相公——”驚慌失措的二郡主睜眼看見是他,神情由驚轉喜,她喜不自勝地摟住胡國柱的脖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一跌入傅弘烈的懷抱,四貞就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黑色暗紋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看上去十分踏實穩重,只是他眸色深邃,薄脣似笑非笑,看上去頗有些深藏不露之感。
傅弘烈眼中暗潮涌動,與還處在驚惶中的四貞對視着。
四貞確實慌了,中了迷煙的瞬間,她就感覺到不對,雖然屏了呼吸,尚有意識,卻渾身無力,空有一身武藝,半點也施展不出來。
接住四貞的瞬間,傅弘烈就拔身躍起,擁着她在半空中打了個旋,方纔穩穩落下。
這一路下來,四貞頭上本來就所剩無幾的首飾被他這一旋,更是掉了個乾淨,沒了約束的青絲如瀑順勢飛揚,露出她那張秀麗絕俗的芙蓉面。
從接住四貞的那一刻開始,傅弘烈就一直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四貞不喜歡他看自己的眼神,彷彿要將她融化一般。
不管如何,人家救了她的命,都該說聲謝謝。
腳一落地,她就掙開了傅弘烈的懷抱。
傅弘烈覺得茫然若失。
四貞微微定了定神,輕輕顫抖着說了聲:“多謝。”
她所中的迷煙尚未全消,只是剛纔那一掙扎,就令她冷汗漣漣。
“公主——”喜鵲飛奔過來,扶住了四貞。
藍鵲和二郡主的管事嬤嬤、貼身丫鬟等人,也趕了過來。
胡國柱已經將二郡主放在地上,二郡主依在他的懷裡,猶有後怕。
管事嬤嬤等人,將二郡主和四貞擁到了一邊,傅弘烈和胡國柱以及侍衛們擋住四周的視線,護着二郡主和四貞她們往平西王府的方向急走。
路上,他們遇到了負責城防的人,他們聞訊正趕過來救火救人。
胡國柱上前說了幾句,很快,兩乘青衣小轎就擡了過來,二郡主和四貞坐了上去。
燈街上漸漸恢復了平靜。
聽到他們的說話、稱呼,四貞的心裡,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傅弘烈,本是一力支持撤藩的,幾年前,還因訐告吳三桂陰謀不軌,革職論斬,被下到大獄裡,要不是當時鰲拜暗中留了他的性命,他根本活不下來。
他怎麼會投了吳三桂呢?
傅弘烈字仲謀,號竹君,江西進賢人,精通五經,博涉史傳,能文能武,是難得的幹才,他就任慶陽知府那幾年,政績卓著,將人口稀少,經濟凋弊的慶陽府治理的井井有條,曾先後四次越例上疏,反映賦役繁重,黎民困苦的實情,建議進行實行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國策,以利於朝廷的長治久安。
據四貞所知,傅弘烈是那種對下能虛心聽取部將謀士意見,對上能把握全局,擇利而爲,謹慎用兵的出色將領。
四貞百思不得其解,傅弘烈怎麼會投到平西王的麾下?
在這次拜壽前,四貞就隱約看出來,她的義父,恐怕不甘被朝廷撤藩,會有異動,之所以她會前來昆明,就是爲了穩住吳三桂,再聯合雲南巡撫朱國治,以免吳三桂一旦起兵,與雲南交界的廣西會被受到波及。
她也瞧出吳三桂有羈留她在昆明的心思,說不定,連今天這擄人劫人的事,都是他們的計策。
只是不知道爲何會被傅弘烈救了!
四貞在轎中胡思亂想,傅弘烈的目光則一直追隨着她的那乘轎子,遲遲沒有收回來。
一旁的胡國柱輕咳兩聲道:“傅兄,那個女子,和內子同年,是定南王之女,太皇太后收爲義女,封了恪貞公主,也是我岳父的義女,品貌是一等一的,只是她已經嫁人多年……你不是一直說想找個品貌上佳的黃花閨女做續絃嗎?她可不合適。”
傅弘烈收回目光,臉上的惆悵之意轉瞬即逝,他笑吟吟問道:“胡兄,你說王爺有意留那位公主在昆明,就是她嗎?”
胡國柱點點頭:“是,她掌着定藩,要想那廣西將軍孫延齡聽從咱們的大計,必須得從她這兒入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弘烈,“傅兄,你可別英雄難過美人關,心疼上了,這恪貞公主不是等閒之輩,咱們今天的這個‘捉放曹’,你演得極好,後面可別露了馬腳。”
“這是自然。”傅弘烈皺了皺眉,“其實,按我的想法,若王爺有把握讓她將來站在我們一邊,我不反對將她扣下,逼那孫延齡就範,可若是她執意不從,王爺打算怎麼辦?”
胡國柱聳聳肩:“那就是王爺要操心的事了,我們聽命就是,不要問太多,王爺自有打算。”
“呵呵,胡兄不要多心,我傅某跟着王爺,就是想建功立業,自然是希望王爺的計劃越周全越好,畢竟,咱們這番做的事,成則一飛沖天,敗了,可是抄家滅族之禍,不能不小心啊!”
傅弘烈捻了捻下巴上的鬍鬚,露出笑意,“至於那恪貞公主,胡兄放心,她雖然貌美如同少女,畢竟是三十來歲的婦人了,我就算再驚豔,也不至於迷了心神,放心吧,我不會亂了分寸的,按事許的計劃,我救她,就是爲了取信於她,這點輕重,我還是曉得的。”
胡國柱笑了笑,想岳父爲了拉攏這位傅大人,想挑族裡合適的女子給他聯姻,都被他以想選個十八九的黃花大閨女爲由拒絕,只怕他方纔對恪貞公主那番模樣,也是真真假假,爲了迷惑對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