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見勇聳聳肩,住房裡頭看,不得了,古色古香味的阿嫂級紅眠牀擺正中央,雕花細緻,看來是古董。牀前一張長板凳,角落有歐式的梳妝檯,另一邊的木方桌上,居然還有桌上型留聲機。

他開心了,爸爸跟兩個哥哥都不識貨,以爲都是些舊東西,可是在張見勇眼裡卻是寶物,嗯,既然有留聲機,附近應該可以找到黑膠唱片,改天來試玩一下。

興沖沖要跑去喊偉仔搬自己的隨身衣物來,回頭看,旺伯還在,陰惻惻的眼睛盯着他看,似乎還在等自己吩咐什麼。

「可以了,旺伯,我喜歡這間房。你去忙你的沒關係。」張見勇說。

旺伯點點頭,轉身走,張見勇見他年紀那麼大了,還來幹清掃的活,有些個不忍心,又叫住他。

「旺伯,你年紀大了,儘量侍在家裡享福啦……我不是趕你,外頭的小慈你孫女是不是?事情儘量給她做,我薪水還是照付給你。」

「少爺,老爺吩咐我照顧你,不能走。你身體不好,要多加小心,別累壞了。」旺伯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後,又往堂後走去。

旺伯提到老爺,真奇怪,難道父親知道他要回來?搖搖頭又笑,他雖然跟偉仔說自己身體不好,其實好的很,看起來乾癟,可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大病,旺伯一定是被自己瘦弱的模樣給騙了。

突然之間他心念一動:以旺伯的年紀,年輕時可能見過雲叔公呢,說不定現在腦筋糊塗,把自己誤認爲張開雲,以爲自己有心臟病。

嗯,改天翻找老厝,看有沒有當時的老照片留下來,或者,畫家常常會有自畫像留世,只不過隔一代,說不定張開雲跟自己很像的說。

入夜以前,浴室裡已經如張見勇所願的加裝了電熱式熱水器,他洗了個澡,出來後,偉仔正搬了洗衣機過來,放在浴室外頭。

「這洗衣機看起來比我外婆還老,你改行當撿破爛啦?」邊拿毛巾擦拭溼漉漉的頭髮,邊嘲笑偉仔。

「林杯回家去搬的,還很好用,要是沒有洗衣機,你這位大尾少爺一定會連內褲也丟給林杯洗。」偉仔恨恨地說。

搞清楚,就算替人洗內褲,他偉仔也是要看對象的,金龍老大的當然沒問題,如果是小賢哥的,那更好,他洗過之後還會加柔軟精泡一泡,最後再薰香,保證讓小賢哥愛不釋手。

至於張見勇啊,他偉仔不屑洗。

張見勇臉一紅,還真有那個打算,現在既然被點破就算了,回浴室拿出換下的衣物丟入洗衣機裡,然後昂首闊步,傲然如孔雀的越過偉仔回房。

偉仔也快速洗了澡,等洗完衣服後,因爲沒有電視機,無聊之餘就想早早入睡,拿了新買的棉被枕頭,隨便找了間房要休息,半路被站在房間外的張見勇叫住。

「過來。」交臂當胸,不客氣地喊。

「幹,叫林杯過去就過去,你小子誰啊?」怒目切齒,偉仔嚷。

張見勇高傲地昂視,交代:「過來我房間一起睡。這老厝就是怪,老讓人毛毛的,有你在,諸惡衆鬼都會退散……好好,我讓一步,裡頭阿嬤的嫁妝牀好大一張,你不用睡地板。」

偉仔只想罵,切,求人是這種態度嗎?仔細看,對面小子驕傲的表情下,其實是張泛白的臉,冷汗都由額頭冒下了脖子,看來是真怕……

住下瞄,見勇小子握緊手機,打算某人一反抗,立刻打電話給哥哥。

算了,當是給小賢哥面子,拽緊自己的新棉被枕頭,氣呼呼經過張見勇身邊時,嘴巴還不甘心地嘟嘟嚷嚷。

「你小子也二十幾歲了,怕鬼?怕鬼你還吵要回來老厝住?跟你說,只要你心地善良行爲端正,鬼也害不到你身上……」

張見勇搶嘴答:「那你呢?你殺過人,就不怕那些人的冤魂回來找你復仇?」

幾個月前,他跟哥哥被販毒頭子給擄走,金龍與偉仔藉着衛星定位手機找到肉票的位置,當時毒犯頭子發現人侵入,命令手下殺了對方,結果反而被金龍偉仔給槍殺,張見勇在監視器裡看見了整個殺人過程。

所以他現在特地這麼問。

偉仔面現狠戾之色:「怕那些鬼兄弟,還能在道上混嗎?要有種來索命,林杯就跟着下地獄,陽間能殺他們一次,陰間就能再殺一次!」

張見勇呼了一口氣,放下心,看來偉仔的確有當看門狗的資格,這樣的狠勁比鬼更可怕。

老阿嬤的紅眠牀很大,還附了古董級蚊帳,蚊香也不用點。張見勇要偉仔睡牀上另一邊,身邊有人在總是能壯膽,更何況還是位煞神級的人物。

安心之下,很快就要墜入夢鄉,迷糊中好像聽到偉仔咕噥些什麼。

「……沒聽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喔?林杯也不喜歡殺人,不反擊就會死,懂不懂啊……幹,軟腳蝦是好人家的小孩,哪知道這些……」

這樣喔,那麼退出江湖不就好了……張見勇想這樣勸,最後卻只是諄諄告誡黑熊的粗手粗腳別在半夜靠過來壓到他。

「你不是女人,林杯不爽壓你。」偉仔回答。

「我要是女人,我的品味與鑑賞力也不容許被你佔便宜。」張見勇回嘴。

偉仔聽出自己被貶低了,於是說:「也對,就算你是女人,也是個嘴巴臭的女人,倒貼錢來林杯也不要。」

兩人齊齊哼一聲,背對背,分據牀的兩邊。

房內沒有冷氣,可這裡是鄉間,只要推開窗戶,沁涼的空氣立刻透入;張見勇本來害怕古厝裡特有的陰冷氣氛,可是跟偉仔一斗嘴下來,都忘記害怕了,很快的墜入夢鄉。

輕輕的,穿過老厝的門樓到外頭,前頭一條小河,河岸兩旁以磚石修葺過,宛如護城河般的衛戍着老厝;一道階梯下到河裡,方便幫傭的阿梅來這裡汲水洗衣服。

河岸兩旁栽植着美麗的金絲竹叢,風來搖曳生姿;眺望,此處風景秀麗,地靈人和,的確是養病的好地方。

走下河岸的階梯,水流是婉轉的樂音,百聽不膩,當初祖先選擇此地來建蓋大屋,應當是因爲風水的考量:潺潺流水一來象徵着後世子孫的生生不息,水也代表財,取財源滾滾的好意涵。

可惜的是,他這輩子不可能有子嗣,繁衍子孫的重責大任就由其他的兄弟去扛,對張氏一族不會有任何貢獻的他,只能被丟來這裡。

就連父母親也只偶爾來上一回看望自己,擺明了讓兒子在這裡等死。

真的不懂,來這世上一遭究竟是爲了什麼?他知道自己的命只在旦夕之間,因此想辦法要留下些足跡;即使活得短暫,稍瞬即逝的火花依舊能在他的畫裡留下了光彩。

他張開雲曾經活過,比起在族譜上留下個毫無意義的名字,那些畫更是活靈活現的證據。

阿梅提着一籃衣服過來河邊要洗,膩着聲喊:「少爺,太陽大,回屋裡吧?」

他走上岸,經過阿梅身邊時對她微笑。他喜歡這村莊裡的人,認真勤快,從不怨天怨地,加上質樸天真,比起自己的兄弟姐妹來得好相處。

年輕的小姑娘臉紅紅,仰着頭也回了個甜甜的笑,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口,一派的嬌憨。

他頓了一步,見阿梅又低下頭去,應該沒要緊事,他也就不理,剛要穿過門樓,看見那個人不像往常安靜的整理庭院,卻焦躁不安的在前埕處走啊走,時不時擡頭看着門樓外,見到自己後,纔像是放下石頭般的輕鬆了。

他想起來了,聽附近的嬸婆說過,那個人的父母已經上阿梅家去提親了,兩家父母交好,這個時代裡也不時興自由戀愛,只要父母間同意,婚事就這麼訂了。

難怪那個人緊張,怕自己拐了阿梅吧?

心中一陣酸,表情卻維持着淡然,他走過那個人身邊,照往常般點點頭當是打招呼,然後回到畫室裡,闔上門。

不管有什麼情緒,他都可以發泄到畫布裡,包括對那個人的戀慕。

剛坐到畫架前沒多久,門開啓,那個人走進來,背抵着門想說什麼,跟之前的阿梅一樣脹紅着臉。

他輕笑,故意不看那個人,把專注力放在畫紙上,肖像的輪廓非常完美,對方英俊的容貌在憨厚的表情下,變得不那麼銳利,呈現的是一種天然的親和力。

他愛着畫裡的這個人,不能對門邊人說的,他可以小聲的、輕輕的,對畫透露。

「……少爺,阿梅她喜歡你。」那個人開口。

「嗯,我知道,我也聽說你父母要討她進門當媳婦。」淡淡回答。

那個人很不安的扭着雙手,靠近他,又問:「阿梅要我打聽,如果少爺你願意,她想跟着你……」

「簡大哥,你放心。」垂頭,他低低說:「……我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女人,不會搶了你的阿梅。」

以爲說了這些話後,那人會安心的離開,可是等了一會,也沒聽到腳步聲,忍不住擡頭。

憨厚的臉帶着一抹癡迷凝望着自己,就跟阿梅一樣。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這是心悸,身體也開始冒冷汗,頭有些暈,這讓他有些緊張,老醫師交代過,遇到這種情況要小心,怕是發病的前兆。

想回房去躺着休息一下,可是簡大哥卻突然走過來擋下他,他覺得更加暈眩了,心臟部位也開始悶悶的難受……

「少爺……」那人額頭上大顆汗冒出,手心用力擦着褲子,支支吾吾地問:「少爺,那個、我可不可以……喜歡你……」

一瞬間他懷疑,簡大哥到底懂不懂什麼是喜歡?他說的喜歡,應該只是兩人這一陣子的相處、朋友間的喜歡吧。

深吸一口氣,平復這心跳,他微笑回答:「我也喜歡你,喜歡跟你在一起。」

話裡帶了私心,他喜歡對方的程度不一樣,那是愛情,可望不可及,這一生大概也只有這個機會能將這秘密對真人訴諸於口。

簡大哥卻笑開了,耳根子紅起來,驀地抓住了他的手,又說:「我我我、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不是已經牽了嗎?他垂下頭,突然間,那種胸悶的感覺也不難受了,就是心跳的厲害,像要跳出胸腔似的,感覺到對方的手溼溼的,看起來比自己還緊張。

心一動,往上瞧,對方的眼裡有迷戀,毫不保留與掩飾的迷戀,原來……原來……

他口裡的喜歡,真的是那種喜歡……

想抽回手,那個人卻握得緊緊,很認真,不放。

對方是真的願意?

到了這時,他卻開始想退卻。那人知不知道,他沒多少時間給予?要是對方太過認了真,等這殘薄的生命消逝,他耐得住嗎?

如果是自己,當然願意,他想把握唯一燃燒自己的契機,纔不枉這一生來這一遭……

想自私的接納他,不去理會對方的家庭,世人的眼光,不想管往後他會不會思念着逝去的自己。

「少爺……」那人催促着答案。

那就燃燒吧,也好,在生命燃盡之前,風中的殘燭還是可以花火般,在夜空中絢爛過幾秒……

主動拉着那個人回到自己房裡,鎖上門,坐在牀沿邊,主動湊過去親吻,對方一開始還不敢亂來,可是到後來,身體的欲 望催動了,對方將自己壓在身下,急切的吸吮自己的臉頰、耳朵跟脖子,還將手探入了凌亂的衣衫裡。